今古奇观-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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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声未毕,揸开五指,将钱青和巾和发扯做一把,乱踢乱打。
口里不绝声的道:“天杀的!好欺心!别人费了钱财,把与你现成受用!”钱青口中也自分辩。颜俊打骂忙了,那里听他半个字儿。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劝。钱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
船上人听得闹吵,都上岸来看。只见一个丑汉,将新郎痛打,正不如甚么意故。都赶近前解劝,那里劝得他开?高赞盘问他家人,那家人料瞒不过,只得实说了。高赞不闻犹可,一闻之时,心头火起,大骂:“尤辰无理!做这等欺三瞒四的媒人,说骗人家女儿!”也扭着尤辰乱打起来。高家送亲的人也自心怀不平,一齐动手要打那丑汉。颜家的家人回护家主,就与高家从人对打。先前颜俊和钱青是一对厮打,以后高赞和尤辰是两对厮打,结末两家家人扭做一团厮打。看的人重重叠叠,越发多了,街道拥塞难行。却似:
九里山前摆阵势,昆阳城下赌输赢。
事有凑巧,其时本县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桥,至于北门,见街上震天喧嚷,却是厮打的。停了轿子,喝教:“拿下!”
众人见知县相公拿人,都则散了。只有颜俊兀自扭住钱青,高赞兀自扭住尤辰,纷纷告诉,一时不得其详。大尹都教带到公庭,逐一细审,不许搀口。见高赞年长,先叫他上堂诘问。
高赞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赞,为女择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将女许配。初三日,女婿上门亲迎,因被风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亲事。今日送女到此。不期遇了这个丑汉,将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问其缘故,却是那丑汉买嘱媒人,要哄骗小人的女儿为婚,却将那姓钱的后生,冒名到小人家里。老爷只问媒人,便知奸弊。”大尹道:“媒人叫做甚名字?可在这里么?”高赞道:“叫做尤辰,见在台下。”
大尹喝退高赞,唤尤辰上来,骂道:“弄假成真,以非为是,都是你弄出这个伎俩!你可实实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时还只含糊抵赖。大尹发怒,喝教取来棍伺候。尤辰虽然市井,从未熬刑,只得实说,起初颜俊如何央小人去说亲,高赞如何作难,要选才貌;后来如何央钱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结亲始未,细细述了一遍。大尹点头道:“此是实情了。颜俊这厮费了许多事,却被别人夺了头筹,也怪不得发恼。只是起先设心哄骗的不是。”便教颜俊,审其口词。颜俊已听尤辰说了实话,又见知县相公词气温和,只得也叙了一遍。两口相同。
大尹结末唤钱青上来。一见钱青青年美貌,且被打伤,便有几分爱怜之意。问道:“你是个秀才,读孔子之书,达周公之礼,如何替人去拜望迎亲,同谋哄骗,有乖行止?”钱青道:
“此事原非生员所愿。只为颜俊是生员表兄,生员家贫,又馆谷于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过,勉强应承。只道一时权宜,玉成其事。”大尹道:“住了!你既为亲情而往,就不该与那女儿结亲了。”钱青道:“生员原只代他亲迎。只为一连三日大风,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赞怕误了婚期,要生员就彼花烛。”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该推辞了。”颜俊从旁磕头道:“青天老爷!只看他应承花烛,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再问钱青:“你那时应承做亲,难道没有个私心?”钱青道:“只问高赞便知。生员再三推辞,高赞不允。生员若再辞时,恐彼生疑,误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权成大礼。虽则三夜同床,生员和衣而睡,并不相犯。”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那鲁男子就自知不及,风雪之中,就不肯放妇人进门了。
你少年子弟,血气未定,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这话哄得那一个!”钱青道:“生员今日自陈心迹,父母老爷未必相信。只教高赞去问自己的女儿,便知真假。”大尹想道:
“那女儿若有私情,如何肯说实话。”当下想出个主意来,便教左右唤到老实稳婆一名,到舟中试验高氏是否处女,速来回话。不一时,稳婆来复知县相公,那高氏果是处子,未曾破身。
颜俊在阶下听说高氏还是处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坏,小的情愿成就。”大尹又道:“不许多嘴!”再叫高赞道:“你心下愿将女儿配那一个?”高赞道:“小人初时原看中了钱秀才。后来女儿又与他做了花烛。虽然钱秀才不欺暗室,与小女即无夫妇之情,已定了夫妇之义。若教女儿另嫁颜俊,不惟小人不愿,就是女儿也不愿。”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钱青心下倒不肯,便道:“生员此行,实是为公不为私。若将此女归了生员,把生员三夜衣不解带之意全然没了。宁可令此女别嫁,生员决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谈论。”
大尹道:“此女若归他人,你过湖这两番替人诓骗,便是行止有亏,干碍前程了。今日与你成就亲事,乃是遮掩你的过失。
况你的心迹已自洞然,女家两相情愿,有何嫌疑?休得过让,我自有明断。”遂举笔判云:
高赞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颜俊借人饰己,实出奇闻。东床已招佳选,何知以羊易牛?西邻纵有啧言,终难指鹿为马。两番渡湖,不让传书柳毅;三宵隔被,何惭秉烛云长。风伯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妇,两得其宜;求妻到底无妻,自作之孽。高氏断归钱青,不须另作花烛。颜俊既不合设骗局于前,又不合奋老拳于后。事已不谐,姑免罪责。所费聘仪,合助钱青,以赎一击之罪。尤辰往来煽诱,实启衅端,重惩示儆。
判讫,喝教左右,将尤辰重责三十板,免其画供,竟行逐出,盖不欲使钱青冒名一事彰闻于人也。高赞和钱青拜谢,一干人出了县门。颜俊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抱头鼠窜而去,有好几月不敢出门。尤辰自回家将息棒疮不提。
却说高赞邀钱青到舟中,反殷勤致谢道:“若非贤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几乎错配匪人。今日倒要屈贤婿同小女到舍下和住几时。不知贤婿宅上还有何人?”钱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别无亲人在家。”高赞道:“既如此,一发该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给读书。贤婿意下如何?”钱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是夜开船离了吴江,随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知此事,皆当新闻传说。又知钱青存心忠厚,无不钦仰。后来钱青一举成名,夫妻偕老。有诗为证:
丑脸如何骗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怜一片吴江月,冷照鸳鸯湖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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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闲向书斋阅古今,生非草木岂无情!
佳人才子多奇遇,难比张生遇李莺。
话说西洛有一才子,姓张名浩,字巨源。自儿曹时清秀异众。既长,才摛蜀锦,貌莹寒冰,容止可观,言词简当。承祖父之遗业,家藏镪数万,以财豪称于乡里。贵族中有慕其门第者,欲结婚姻,虽媒妁日至,浩正色拒之。人谓浩曰:
“君今冠矣。男子二十而冠,何不求家有令德女子配君?其理安在?”浩曰:“大凡百岁姻缘,必要十分美满。某虽非才子,实慕佳人。不遇出世娇姿,宁可终身鳏处。且俟功名到手之日,此愿或可遂耳。”缘此,至弱冠之年,犹未纳室。浩性喜厚自奉养。所居连檐重阁,洞户相通,华丽雄壮,与王侯之家相等,浩犹以为隘窄。又于所居之北,创置一园。中有:
风亭月榭,杏坞桃溪,云楼上倚晴空,水阁下临清泚。横塘曲岸,露偃月虹桥;朱槛雕栏,叠生云怪石。烂温奇花艳蕊,深沉竹洞花房。飞异域佳禽,植上林珍果。
绿荷密锁寻芳路,翠柳低笼斗草场。
浩暇日,多与亲朋宴息其间。西都风俗,每至春时,园圃无大小,皆修莳花木,洒扫亭轩,纵游人玩赏,以此递相夸逞士庶为常。浩闾巷有名儒廖山甫者,学行俱高,可为师范,与浩情爱至密。浩喜园馆新成,花木茂盛,一日,邀山甫闲步其中,行至宿香亭共坐。时当仲春,桃李正芳,牡丹花放,嫩白妖红,环绕亭砌。浩谓山甫曰:“淑景明媚,非诗酒莫称韶光。今日幸无俗事,先饮数杯,然后各赋一诗,咏目前景物。虽园圃消疏,不足以当君之盛作,若得一诗,可以永为壮观。”山甫曰:“愿听指挥。”浩喜,即呼小童,具饮器笔砚于前。
酒三行,方欲索题,忽遥见亭下花间,有流莺惊飞而起,山甫曰:“莺语堪听,阿故惊飞?”浩曰:“此无他,料必有游人偷折花耳。邀先生一往观之。”遂下宿香亭,径入花阴,蹑足潜身,寻踪而去。过太湖石畔,芍药栏边,见一垂鬟女子,年方十五,携一小青衣,倚栏而立。但见:
新月智能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光。莲步一折,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髻双垂,插短短紫金钗子。似向东君夸艳态,倚栏笑对牡丹丛。
浩一见之,神魂飘荡,不能自持。又恐女子惊避,引山甫退立花阴下,端详久之,真出世色也。告山甫曰:“尘世无此佳人,想必上方花月之妖!”山甫曰:“花月之妖,岂敢昼见?天下不乏美妇人,但无缘者自不遇耳。”浩曰:“浩阅人多矣,未常见此殊丽。使浩得配之,足快平生。兄有何计,使我早遂佳期?则成我之恩,与生我等矣。”山甫曰:“以君子门第才学,欲结婚姻,易如反掌,何须如此劳神?”浩曰:
“君言未当,若不遇其人,宁可终身不娶;今既遇之,即顷刻亦难捱也。媒妁通问,必须岁月,将无已在枯鱼之肆乎!”山甫曰:“但患不谐,苟得谐,何患晚也?请询其踪迹,然后图之。”
浩此时情不自禁,遂整巾正衣,向前而揖。女子敛袂答礼。浩启女子曰:“贵族谁家?何因至此?”女子笑曰:“妾乃君家东邻也。今日长幼赴亲族家会,惟妾不行。闻君家牡丹盛开,故与青衣潜启隙户至此。”浩闻此语,乃知李氏之女莺莺也。与浩童稚时曾共扶栏之戏。再告女子曰:“敝园荒芜,不足寓目,幸有小馆,欲备肴酒,尽主人接邻里之欢,如何?”
女曰:“妾之此来,本欲见君。若欲开樽,决不敢领。愿无及乱,略诉此情。”浩拱手鞠躬而言曰:“愿闻所谕。”女曰:
“妾自幼年慕君清德,缘家有严亲,礼法所拘,无因与君聚会。
今君犹未娶,妾亦垂髫,若不以丑陋见疏,为通媒妁,使妾异日奉箕帚之末,立祭祀之列,奉侍翁姑,和睦亲族,成两姓之好,无七出之玷,此妾之素心也。不知君心还肯从否?”
浩闻此言,喜出望外,告女曰:“若得与丽人偕老,平生之乐事足矣!但未知缘分何如耳?”女曰:“两心既坚,缘分自定。
君果见许,愿求一物为定,使妾藏之异时,表今日相见之情。”
浩仓卒中无物表意,遂取系腰紫罗绣带,谓女曰:“取此以待定议。”女亦取拥项香罗,谓浩曰:“请君作诗一篇,亲笔题于罗上,庶几他时可以取信。”浩心转喜,呼童取笔砚,指栏中未开牡丹为题,赋诗一绝于香罗之上。诗曰:
沉香亭畔露凝枝,敛艳含娇未放时;
自是名花待名手,风流学士独题诗。
女见诗大喜,取香罗在手,谓浩曰:“君诗句清妙,中有深意,真才子也。此事切宜缄口,勿使人知,无忘今日之言,必遂他时之乐。父母恐回,妾且归去。”道罢,莲步却转,与青衣缓缓而去。浩时酒兴方浓,春心淫荡,不能自遏,自言:
“下坡不赶,次后难逢,争忍弃人归去?杂花影下,细草如茵,略效鸳鸯,死亦无恨!”遂奋步赶上,双手抱持。女子顾恋恩情,不忍移步绝裾而去,正欲启口致辞,含羞告免。忽自后有人言曰:“相见已非正礼,此事决然不可!若能用我一言,可以永谐百岁。”浩舍女回视,乃山甫也。女子已去。山甫曰:
“但凡读书,盖欲知礼别嫌。今君诵孔圣之书,何故习小人之态?若使女子去迟,父母先回,必询究其所往,则女祸延及于君。岂可恋一时之乐,损终身之德?请君三思,恐成后悔!”
浩不得已,怏怏复回宿香亭上,与山甫尽醉散去。
自此之后,浩但当歌不语,对酒无欢,月下长吁,花前偷泪。俄而绿暗红稀,春光将暮。浩一日独步闲斋,反复思念,一段离愁,方恨无人可诉。忽有老尼惠寂自外而来,乃浩家香火院之尼也。浩礼毕,问曰:“吾师何来?”寂曰:“专来传达一信。”浩问:“何人致意于我?”寂移坐促席谓浩曰:
“君东邻李家女子莺莺,再三中意。”浩大惊,告寂曰:“宁有是事?吾师勿言!”寂曰:“此事何必自隐?听寂拜闻:李氏为寂门徒二十余年,其家长幼相信。今日因往李氏诵经,知其女莺莺染病,寂遂劝令勤服汤药。莺屏去侍妾,私告寂曰:
‘此病岂药所能愈耶?’寂再三询其仔细,莺遂说及园中与君相见之事,又出罗巾上诗,向寂言,‘此即君所作也。’令我致意于君,幸勿相忘,以图后会。盖莺与寂所言也,君何用隐讳耶?”浩曰:“事实有之,非敢自隐,但虚传扬遐迩,取笑里闾。今日吾师既知,使浩如何而可?”寂曰:“早来既如此事,遂与莺父母说及莺亲事,答云:‘女儿尚幼,未能干家。”
观其意在二三年后,方始议亲。更看君缘分如何?”言罢,起身谓浩曰:“小庵事冗,不及款话,如日后欲寄音信,但请垂谕!”遂相别去。
自此香闺密意,书幌幽怀,皆托寂私传。光阴迅速,倏忽之间,已经一载。节过清明,桃李飘零,牡丹半折。浩倚栏凝视,睹物思人,情绪转添。久之,自思去岁此时,相逢花畔,今岁花又重开,玉人难见。沉吟半晌,不若折花数枝,托惠寂寄莺莺同赏。遂召寂至,告曰:“今折得花数枝,烦吾师持往李氏,但云吾师所献。若见莺莺,作浩起居:去岁花开时,相见于西栏畔,今花又开,人犹间阻。相忆之心,言不可尽。愿似叶如花,年年长得相见。”寂曰:“此事易为,君可少待。”遂持花去。逾过复来,浩迎问:“如何?”寂于袖中取彩笺小柬,告浩曰:“莺莺寄君,切勿外启。”寂乃辞去。浩启封视之,曰:
妾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