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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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打过仗了吗,我们听说?”
“是的,打过,”皮埃尔回答,“明天还要打哩……”他开始谈起来。可是娜塔莎又打断了他:
“您究竟出了什么事,伯爵?您不像您自己……”
“噢,别问啦,请别问我,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啊不!告别了,告别了,”他连连说,“可怕的时代!”然后离开马车走上人行道。
娜塔莎久久地探出车窗外,朝他温柔地,带点嘲弄意味地高兴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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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打从家里消失以来,皮埃尔已在过世的巴兹杰耶夫家的空宅院里住了两天了。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
皮埃尔回到莫斯科,与拉斯托普钦伯爵会见后的次日,醒来之后,很久都闹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人们要他干什么。有人向他禀告,在接待室里,一长串等候他的名人中,包括一名法国人,他带来了海伦·瓦西里耶夫娜的信件,于是,一种混乱的垂头丧气的心情(他容易受到这种感情支配)又突然把他控制住了。他忽然觉得,一切到现在都完了,一切都乱作一团,一切都毁了,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前途无望,也没有摆脱当前处境的出路。他不自然地傻笑,小声嘟囔着什么,时而无奈地在沙发上坐下,时而起身走向门口,透过门缝往接待室里瞧瞧,时而又挥挥手踱回来抓起一本书看。管家再次进来禀报皮埃尔:给伯爵夫人带信的法国人非常想见他,哪怕是一分钟也行,同时,巴兹杰耶夫的遗孀请他去接受图书,因为巴兹杰耶娃女士要到乡间去了。
“啊,是的,马上,等一等……不,不,你先去说我就来。”
皮埃尔对管家说。
但是,当管家一出房间,皮埃尔就拿起桌上的帽子,便从后面的门走出了书斋,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楼梯口,皱着眉头用双手抹了抹额头,下到第一道平台。守门人守在大门口。皮埃尔来到的这道台阶又有梯级通向后门。皮埃尔顺着这阶梯走到了院子里。谁也没有看见他。但当他走出后门到了街上时,站在马车旁的车夫和看院子的人看见了老爷,向他脱帽致敬。皮埃尔感到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像驼鸟把头埋在灌木丛中以免被人看见一样,低下头,并加快了步伐,沿着大街走去。
在皮埃尔今天早晨要做的事情中,收拾整理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图书文件对他说来是最重要的。
他雇了他碰到的第一辆马车,吩咐车夫赶到总主教湖去,巴兹杰耶夫遗孀的家就在那里。
他不停地四处张望从四面八方开出来的驶离莫斯科的车辆,挪动自己笨重的躯体,以免滑下咿哑作响的破旧车厢,他体会到了逃学的孩子的高兴心情,同车夫聊了起来。
车夫告诉他,今天在克里姆林宫分发武器,明天民众统统赶到城外三座山,那里要打一场大仗。
抵达总主教湖,皮埃尔找到了他已很久未去过的巴兹杰耶夫家。他走近住宅的便门。格拉西姆,就是那个黄脸无须的小老头儿,他五年前同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托尔若克时见到过的,出来应门。
“有家吗?”皮埃尔问。
“由于目前的时局关系,索菲娅·丹尼洛夫娜带着孩子到托尔若克乡下去,爵爷。”
“我还得进来,我要请理一下书籍。”皮埃尔说。
“请吧,欢迎大驾,亡主——愿他升入天堂——他的弟弟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留下了,可是,不瞒您说,他身体虚弱。”老仆人说。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正如皮埃尔所知,是神志不大清醒的嗜酒如命的人,是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弟弟。
“对,对,我知道。咱们进去吧,进去吧……”皮埃尔说着进了屋。一个高大秃顶红鼻子的老头,身穿外套,光脚穿套鞋站在前厅。看见皮埃尔,他不满地嘟哝了几句,走到了走廊里。
“以前可聪明来着,可现在,您瞧,虚弱不堪,”格拉西姆说。“去书斋要不要得?”皮埃尔点头。“书斋封起来还没有动过。索菲娅·丹尼洛夫娜吩咐如您那儿来人,这边就发书。”
皮埃尔走进这间最阴暗的书斋。他在慈善家生前曾惶恐不安地来过这里。从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逝世起就无人动过的,现今已积满灰尘的书斋,比从前更加阴暗。
格拉西姆打开一扇护窗板,踮着足走出了书斋。皮埃尔在书斋转了一圈,走到放手稿的书橱前面,取出一件当年曾是非常重要的共济会的圣物。这是附有慈善家注释的《苏格兰教律》真本。他在尘封的写字台前坐下,把手稿摊在面前一会儿翻阅,一会儿合上,最后把手稿从面前推开,把头撑在胳膊肘上,沉思起来。
格拉西姆悄悄往书斋看了好几次,看见皮埃尔始终是那个样子坐着,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格拉西姆大胆在门边弄出了响声,以引起皮埃尔的注意。皮埃尔却听不见。
“您要不要打发马车夫走?”
“噢,是的,”皮埃尔回过神来,边说边急忙起身,“听着,”皮埃尔说,抓住格拉西姆外衣的钮扣,从头到脚地打量这个小老头,亮着湿润的兴奋的眼睛,“听我说,你知道明天将打仗吗?
“都在说呢。”格拉西姆回答……
“我请您对谁都别说我是谁。并且照我的话去做……”
“遵命,”格拉西姆说,“您要不要吃东西?”
“不,但我需要别的东西。我要一套农民的衣服和一支手枪。”皮埃尔说,脸突然发红。
“遵命。”格拉西姆想了想说。
这一天的剩余时间,皮埃尔独自一人在慈善家的书斋里度过,不安地从这头走到那头,格拉西姆听得出来,他在自言自语,最后就睡在书斋里为他安排的床铺上,度过了一夜。
素来就有仆人伺候人的习惯的,一生见过许多稀奇古怪事情的格拉西姆,对皮埃尔迁来暂住并不吃惊,而且,有一个人让他伺候似乎很满意。当晚,他连想也不想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就给皮埃尔搞来一件车夫大褂和毡帽,并答应第二天搞到他要的手枪。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天晚上趿着套鞋两次来到房门口,停下来讨好地看着皮埃尔。但当皮埃尔转身看他时,他便又害羞又生气地裹紧外套匆忙走开。就在皮埃尔身穿格拉西姆搞来并蒸煮过的车夫大褂,同他一道去苏哈列夫塔楼买手枪时,碰到了罗斯托夫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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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九月一日晚,库图佐夫发布了俄军经莫斯科撤退至梁赞公路的命令。
夜里开拔了首批部队,这支夜间行军的队伍从容不迫,缓慢地庄重地前进,但在黎明出发的部队快要行至多罗戈米洛夫桥时,就向前望去,在另一边,是拥挤的匆忙过桥的军队,而在这一边,是拥塞大街小巷的军队,在队伍后面,是接踵而来的望不到尽头的庞大队伍。毫无缘由的匆忙和惊慌支配着军队。人人争先恐后地挤向桥头,挤上桥去,或者挤向浅滩,挤上渡船。库图佐夫吩咐随从把马车从后街绕到莫斯科的另一边去。
到九月二日上午十点钟为止,在多罗戈米洛夫郊野只剩下后卫部队了。军队已经到了莫斯科的另一侧,有的已经到了莫斯科以远。
与此同时,在九月二日上午十点,拿破仑随同自己的军队站在波克隆山上,望着展开在他面前的景观。自八月二十六日起,至九月二日当天止,从波罗底诺战役到敌人进占莫斯科,这整个惊惶的可堪记忆的一周的全部日子,都是不寻常的令人吃惊的大好秋光,低垂的太阳照耀得比春天更温暖,在爽朗明净的空气中,万物闪闪发光,令人目眩,呼吸这沁人的空气,令你心胸振奋而舒适,就连夜晚也是温暖的,在这一周的漆黑而温暖的夜里,不时从天上撒落金色的星星,真令人又惊又喜。
九月二日上午十点,就是这样的天气。晨光魔幻般美妙。莫斯科从波克隆山起,向前广阔地伸展,河水蜿蜒,花园和教堂星罗棋布,屋宇的穹窿在阳光下有如星星般闪烁,它似乎在过着日常生活。
面对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奇特的怪城,拿破仑心里难免有点嫉妒和不安的好奇,就像人们面对彼此隔膜的异邦生活方式一样。显然,这座城市仍然开足了马力,在照常运转,从远处模糊不清的迹像看来,他仍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那不同于死尸的活的躯体,拿破仑从波克隆山上看到城里生活的脉冲,似乎感到这一巨大而美丽的躯体在呼吸。
任何一个俄国人,观看莫斯科,便会觉得它是母亲;任何一个外国人,观看它时,如不了解它这母亲的涵义,也定能体会到这个城市的女性之格,这一点,拿破仑也是感觉到的。
“Cette ville asiatique aux innombrables églises,Moscou la sainte.La-voilà donc enfin,cette fameuse ville!Ⅰl était temps.”①拿破仑说,随后爬下马鞍,吩咐把这个Moscue的地图给他摊开,并把翻译官勒洛涅·狄德维勒叫到跟前。“Une ville occup e par l’ennemi ressembie à une fille qui a perdu son honneur.”②他想,(就像他在斯摩棱斯克对图奇科夫所说的那样)。同时,他就以这一观点瞧着躺在他脚下的,他还从未见过的东方美人。他本人都觉得奇怪的是,他想望已久的,曾经似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在明朗的晨光中,他时而看看城市,时而看看地图,审查这座城市的详细情形,占领它的坚定的信心使他又激动又恐惧。
“难道有可能不是这样吗?”他想,“这就是它,这个国都;它躺在我的脚下,等待厄运的降临。亚历山大现时在哪儿,他又在想什么呢?奇怪美丽雄伟的城啊!奇特而庄严的时刻啊!我以什么样子去见他们呢?”他想到他的军队,“这就是它——对所有不够忠诚的官兵的奖励,”他边想边扫视身边的,以及走拢来整队集合的队伍。“我只须一句话,只须一举手,这座desczars③古都就完蛋了。Mais ma cl mence est toujours prompte à descendre sur les vaimcus④.我应该宽怀和真正地伟大……但是不,不对,我在莫斯科是不真实的,”这想法突然出现在他脑际。“可它明明在我脚下,在阳光下炫耀着它金色的穹窿和十字架。但我会宽恕它的。在古老的野蛮和奇制的纪念碑上,我将写下正义和仁慈的伟大辞句……亚历山大最能明白的正是这点,我知道他。(拿破仑觉得,当前发生着的事件的主要意义,在于他同亚历山大个人之间的斗争。)从克里姆林宫的高楼,——是的,这是克里姆林宫,对——我将颁布正义的法律,我将晓谕他们真正文明的含意,我将让世世代代的大臣们,以敬爱之心记住征服者的名字。我将告诉代表团,我过去和现在都不要战争;我只是对他们宫廷的错误政策进行一场战争,我爱亚历山大并尊敬地,我将在莫斯科接受符合我以及我的人民的尊严的和平条件。我不想趁战争之机以羞辱尊敬的陛下。各位大臣——我告诉他们——我不要战争,我希望我所有臣民享受和平和福祉。而且,我知道,他们的到来令我愉快,我将像我一贯说话那样,清晰,庄严和伟大地对他们讲话。但我到了莫斯科是真的吗?对,这说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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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这座亚洲城市有数不清的教堂,莫斯科,他们的神圣的莫斯科!终于到了这座名城!时候到了。
②被敌人占领的城市,犹如失掉贞操的少女。
③历代沙皇的。
④但我的仁慈随时准备赐予战败者。
“Qu’onm’amènelesboyars.”①他对侍从说。一名将军率一队英俊随从立即策马去叫俄国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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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去把大臣们召来。
过了两个小时。拿破仑吃过早饭,又站在波克隆山上那个刚才站的位置上,等候代表团。对俄国大臣的演说,在脑子里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这篇演说充满了尊严,充满了拿破仑所理解的伟大。
拿破仑为自己在莫斯科的行动所定下的宽容的调子,颇为自我欣赏。他在脑子里定下了r union dans le palais des czars①的日子,俄国要员届时将与法国皇帝的大官相聚一堂。他在意识里任命了一位总督,一位能笼络居民的人。了解到莫斯科有许多慈善机构之后,他在想象中作出决定,要使所有这些机构都能享受他的恩惠的赐予。他想,正如在非洲需要被斗篷大氅坐在清真寺里一样,在莫斯科则要像沙皇一样仁慈。为了彻底触动俄国的人心,他,像每一个法国人那样,除了怀念ma ch re,ma tender,mapauvremre②,便想不出动情的话语,因此他决定,在所有这些机构,照他的吩咐写上大写字母的:Etablissement dédié à ma chère③.不,就只写:Maison de ma mère,他自己这样酌定。“难道我到了莫斯科吗?是的,它已在我的脚下,那又为什么城市代表团这么久还未露面呢?”他心里想与此同时,在皇帝侍从的背后,将军和元帅们压低嗓子激动地议论开了。去请代表团的侍从们带回消息说,莫斯科空空如也,所有的人乘车的乘车走的走路,都离开了。那些聚集在一起议论的将帅们脸色气得发白。他们惶恐不安,不是因为居民们撤离了莫斯科(不管这事有多么重大),使他们惶恐的是,该用怎样的言辞向皇帝作出解释,为何使他不至于陷入可怕的法国人所谓的ridicule④处境,怎样对他说明,他白白地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俄国大臣的影子,只有一群群醉鬼,别无他人。有的人说,无论如何得随便召集一个代表团。有的人却反驳这个意见,表示应该谨慎地巧妙地行事,使皇帝有所准备,然后说出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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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御前会议。
②我的亲爱的温柔的可怜的母亲。
③纪念我温柔的母亲的机构。——我母亲之家。
④尴尬。
“Ⅰl faudra le lui dire tout de même……”①侍从官们说。“Mais messieurs……”②情形更加严重了,因为皇帝正在推敲自己的仁政计划,时而耐心地走近地图,时而手搭凉棚望着通往莫斯科的路上,开心地高傲地微笑着。
“Mais c’est impossible……”③侍从官们耸耸肩膀说,迟疑不决,怕说出大家都想到的可怕的字眼:le ridicu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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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然而总得告诉他……
②可是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