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妖记-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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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精心准备,看上去还真有那么几分祭祀奉物之感。
我淡薄地滑下唇角,随眼瞥过广场,见那尚在修筑之中堆砌的石块之中亦是有些门道地堆了许多巧灯,只是上面的阴影轮廓仍旧泛着羽鳞的反衬暗光,如同插了无数把刀刃寒光,端地令人心惊。
解浮生啊解浮生,即便临了此刻,你也不能让人得以些许时刻忘却那食人的画面么?那些怪鸟,是不是也要凑上热闹,贪婪上红绸拥饶的人身肉体,想着随时可以奔赴一场饕餮盛宴么?
冷笑而过,我对解浮生的刻意安排已是有了鄙薄之意,人走到王座跟前,对着那垂垂老矣的王者也不行礼,偏是以一幅冷持自傲地模样直视了他。
正面见了他,更是无法忽视那些衰老。
沟壑纵深布满了他凹陷的脸颊,须眉花白拉碴下的鼻头也塌成了团,整个人压在王冠下,像是一幅即将散架的骨头,磕磕碜碜地残喘了骨节错位的响动。
我曾念他为母亲哀然伤神,念着他过些日子便会接我归去,念着他……
如今,这人近在咫尺,却陌生地将那些过往心念硬生生地拉扯的更远,不能阻止的自然之力吞噬了他曾有过的英俊威严,眉眼模糊的只剩下了对生念的贪妄之意。
他陌生的可怕,可我清楚他就是我父王,那双眼中依旧有着令我夜夜从梦中惊醒的凛冽厌弃,不曾改变地迸发出来。
我无比确定是他,可是我想放了。
想先生劝慰我多年的未果之事,此刻却是如此容易完成,怕是也未曾料想得到。大抵人心之系,永远只能从系结之处得以求解为脱。
如此,无论在人生路上绕过多少圈,想来也终不过自我之系,求人求解又如何,不过是自我之解。
我早就不该求他了。
“咳咳……”父王咳着,打量似的迷惘从眼底弥漫出来,似是想要透过我捉取某个人的模样。
我挂了冷笑,并不避让,倒是他先撑不住地移开眼,枯骨也似的手从轻裘下探出,指了指右侧。
随眼过去,原是右侧置了一方简单案几,即便简单也是裹着青铜镂纹,华丽得如同锦雀。不可置否地走过去,拂下衣袖长襟,屈膝并腿地跪坐了下去。
有宫女上前倒酒。
我撩眼而觑,见那垂暮王者颤巍的指尖已经触到身前案几上的犀角杯。
想了想,我也摸到了角杯锥底,挽袖而起地转向他。
无声之中,便与他对饮了一盏。
我不曾饮过酒,也不知如何饮,如他尽数倒入口中,辛辣顿时灼舌烫肺,激得我眼角跟着沁了水渍,胸腹火灼也似地想要裂开。
饶是难过如斯,也不认输地含紧舌根压下喉底欲出的呛咳,扬眉不甘示弱地直视与他。
他似是笑了一下,奈何去的太快,我没能看得清楚,微是愕然之时,他便开了口。
“孤听闻你在蒙城寺跪别那漆园吏时,自称折夏?”
他为何这般问?
漆园吏么,原来先生当真也是做过官的。
我把玩着手中的犀角杯,淡然应了,“是。”
“为何?”他不咸不淡,似是有些不以为意,又似刻意隐敛了什么,咳了一声道,“是嫌孤对你不好?”
薄唇翘起,我讽笑道,“折,意为夭折,总不过是个这般意思。大宋王嗣众多,有那么一两个生而早夭的也是常事,哪有什么好与不好。”
这话说的太过露骨,太过明白,我本想就势说及母亲,临了,还是只说出了这般意思。
他到底是我父王,我不愿他太难过。
他一怔,瞧我片刻便是滑开了眸,指骨点向角杯,示意宫女倒酒。
我也不知怎地来了兴致,似是要与他争个高下,也将犀角杯横手而推,宫女识趣上前将我的角杯也满上了酒酿。
不迟疑地仰头,追着他的动作抢饮一盏。
第二盏,我心里有了底,将酒酿落在口中含了含才咽下去,纵使依旧难饮,倒也是不那么贸然刺激了。
凉凉的液体坠到腹底,未曾消散的灼热便窜得深刻了一些,令我有些四肢汗惊的轻麻,一阵晕乎地窜到了额角眉心。
“酒要慢慢饮。”
不咸不淡的语气轻漠而来,他小觑一眼转回,噙笑地薄起了嘴角。
眼前的人有些晃动不清,我甩了下脑袋,混沌之感立时涌来,他的脸面便愈发模糊。
思绪断了断,才听清楚了他的话,冷笑反驳道,“如何要慢?父王您不是早已等不及?”
他等不及,我也不愿再等下去,如此磨人地等下去,只怕还未到及笄赴死,我便早已疯魔。这青陵台,早已布满了妖魔,如何还能活?
他嘴角坍塌,并不应我的话,似也不愿再看我,不顾轻咳地饮下手中酒酿,淡道,“孤有那么多子嗣,现下细想,倒是没一个如了折夏你的聪慧。有那么一句话,孤觉得再适合不过折夏你了。”
他突兀唤我折夏,立时叫我怔愣恍惚,凉意渐沁而来。想他应我此名,也是应了夭折之意,怕是再难改变他以我之命换取长生的打算了。
“何言?”凉凉为笑,可怜我所有心念,此刻是尽数折到底了。
“过慧易折。”
他放下角杯,撞案虽轻,却如同沉沉撞在我心上,令我自嘲抿唇地抬眼看他。
朦胧里,他平眉而视,放眼台下两列平生的案几之人,威严地提高声气道,“你看这些人,原本不会那么早死,大概就因折夏你的聪慧,反令他们会在今夜就送了性命。”
我在那句过慧易折之中方是凉透了身心,听得此言,大惊含恨地随他转眼看去。
这一看,整个人便是僵住。
愣愣回望这个衰老的迟暮王者,唇抖得止也止不住,十数年的心念已决定为放,于此将放之际,便在那平眉而来的倨傲之中堵成了吃人泥淖,人似早就深陷其中,睁不开眼,也出不了声,只能往下沉。
他回瞥看我,冷淡续道,“你以为,逐了他们出宫,孤便不曾发觉你的本意是在救人?只可惜……”
说着伸了手,宫女明了其意地伸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扶了起来。
他衰弱的身体借了力道,此刻站直了影子,兀张眼眉地自高而下地俯视我,浑浊的眸中衬着半沉阴影,竟是格外残酷地嘿了一声冷笑。
“便是孤老了,孤还是王。”
他似是十分满意我哀然惊怔的无力表现,人在宫女的扶持下缓慢转身往正殿里走。他人渐渐走远,仍在阴冷噙笑地一声一声重复。
“孤还是王…孤还是王……”
我彻底坍塌,所有的秉持骄傲被他一句王者之言抽离了个干净,茫然落在他垂暮老矣的背影之上,人如同从骨子之中被冻住了,雪雕也似地受着风雪凌迟的彻骨大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消失在玄武腹中的耀火辉煌里,彻底失去他的影像,我才有了一丝可分辨的反应。
僵着脖子转头,但见那些坐在案几之后的人皆尽望着大殿深处的明耀,大约是不甘心就此失却桀暴之王影像的缘故,无不愤恨地瞪着眼,。
我都如此无力,他们又能如何?
想想也是可笑,自以为的聪慧,也不过如是。沉闷欲要饮酒,便是察觉有人在看我,追眼过去,不是那因我右手被逐出的宫女,还是谁来?
为什么?
要生我到世上来,受尽这万般恶果?
母亲。
☆、卷一大梦卷之第十一章:死庆
“倒酒!”
我盯着那宫女依旧赍恨的眼,低叱了身侧的宫女。
不知是因我太过逼迫,还是因彻底失去父王背影,那宫女在赍恨不休之中低头,转手撩起案几上的酒盏,轻轻晃晃地,似在酝酿什么。
我抬手闷酒,大抵是心不在焉,立时呛出声来,好生难忍地缩在锦雀榻中直咳嗽。
“公主。”
为父王捉回的宫女走出案几,左手酒壶右手勾盏地立在阶下红绸铺道中心,挺直的脊背像是一道墙,眼眉清淡地含着温顾,又许是歉疚?
歉疚?
不该是我么?
我赖在榻椅斜瞭她,咳着喉底的烧灼没有接话。
她径自而笑,眸底温顾深上些许,径自跪下身子高举酒杯道,“第一杯,奴婢敬您。”
我一愣,将角杯递向身侧的宫女,于清冷的倒酒声底讽刺冷笑,“你不是该恨我么,不该是敬我一杯早早夭亡,遂了你的诅咒遗愿?”
饶是我出言嘲讽,她仍是不着怒地笑了,歪歪头,很是轻俏地锁住我,明眸深皓中仍有什么东西在酝酿,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
我不自觉地移开眼,便听她轻叹道,“是奴婢眼拙,眼下才瞧明白公主到底是个孩子,单纯的,又善良的令人心折。”
“我善良?你在说笑么……”
我心下惊跳,是谁将我的目的透露给她们知晓?
崩着脸面并不愿去做深想,不是父王便是解浮生,于这两人,我心底早已麻木地生不起哀凉。
仰了颈项咽下杯中苦酒,微醺的眼却闭不上,头顶悬挂的红绸之上,那些朱木灯盏跟着晃的厉害,看不清地让人生了许多无奈,寥寥开口,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真就说给了她听。
“你们即将而死,可是不甘心先走一步,才是来嘲弄与我么?不过,也不消着急,若是真想报了仇,不妨黄泉路上等我一等,届时你们一并捉上我送到那阎王地狱,想来我所受刑罚定是比杯中酒要苦上百倍千倍了。”
“公主是毫无挣扎之念了么?”
她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近前,我敏锐地挺直脊背,瞪着她刚刚踏上台阶的纤细身形,冷叱道,“谁允许你这么上前!”继而又是冷笑,“莫不是你们就如此等不及,拼着去死也要在前面杀了我?”
眸光凛冽落在她纤指轻捏的酒盏上,不屑道,“凭了一杯酒?毒酒?”
她摇头,笑意浅浅而温,整个人透出一种特别虚无的气息,好似将什么都置了身外,连自己也不在意地又再度跪下,恭敬之中满是诚恳道,“奴婢敬您,是因您不顾名声,故做恶气之行将我等逐出宫外,不过是早明白青陵台已是非人之地,想要保全我等性命为罢。是我等不知根底之因愚昧,如此屈就公主倾护之心,自是要亲口着歉。”
纵使明白她已知晓我曾有的打算,然此刻为她灼灼逼迫直视面对,心下的愧疚自是难以压抑,涩声撇开头道,“你们明白又如何,还不是要死在今夜?我所做之事又有何用?反倒是令你们空欢喜一场,如今岂不是更为失落心塞?”
“道理是这么讲,”她淡然而笑,“可是公主有心,奴婢曲解,自是要来道歉,亦是要好好拜谢公主曾有过的费心之举。”
“不必!”我愈发难堪,急急打断她,“这杯酒我应下,你自去好生宴饮一场,黄泉路上也不算做了饿鬼。”
抬手饮酒,我不愿再理她,躲避似地将空盏递向了身侧的宫女。
这宫女抬了眼,满是犹豫,毕竟我至此已是喝了数盏,本就是个受伤在前的身子,如此不管不顾,她自是觉得不妥,只不过为我冷眼而瞪,便也不敢有所怠慢,倾下酒壶地满上了角杯。
“第二杯,敬公主生辰无忧,百岁长安。”
我攥紧角杯,心下大震地踢了案几怒道,“当真我好欺负了是吧!”
如此怒喝并没有阻止场下尽数从案几走出的数十人。
眼睁睁瞧着他们径自跪在红绸之上高举酒杯,闷声高喝,“我等谢公主费心相护,同祝公主生辰无忧,百岁长安!”
我气的浑身发抖,窜起身来跨过翻塌的案几,眼眸恼恨地瞪她,甚至是想要骂她。
她不卑不亢,饶是不为惊动地跪得笔直,令我再也压不下怒气地甩手,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们一个个的,都当我好欺负了是吧!”
角杯飞出去,砸在她身上,酒迹顿时沁了她身前一片的湿透。
她未有所觉地噙笑,眸光温软的可怕,径自仰了玉白颈项,动作整齐划一地随着身后众人咽下了手中的酒。
她们愈是如此不软不硬,我满心的怒气更是无从发泄,攥着衣襟直发抖,酒劲跟着勃发出来,身子也软的生了汗,喘气不顺地更是晕眩见黑,心底烧灼的怒火淌到哪里,便沸到了哪里,连呼出的酒气都熏得人万般厌恶。
“我等已不能再做挣扎,可公主,不一样。”
她淡然地笑,令我只觉她十分可恶,似是在笑我的惶惶无力,既抗不住父王,也对她们狠不下心来。
冷汗微凉,我脚尖儿发软,撑不住地往后退,咬牙也生不出支撑力气,几乎哭出来地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要怎么样……”
许是我言语生了软,她虽还是那般温顾瞧我,眸底却乍然窜起了一抹坚强笃定。
这一眼的变化令我大是晕眩,根本禁不住她如此笃定的信任,踉跄退开而避,轻喃低声的令我自己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我,我要怎么违抗?原以为自己聪明,可以救了你们,可到底,还是害了你们……你们莫要信我,莫要信……担不起……我担不起!”
“公主小心。”
她话还未落,我人已跌进了锦雀榻椅之中,骨头膈应的生疼,令我清晰些许眼眉,转头对她急道,“你们走,赶紧走!”
“走,又能走到哪里呢?”她眼睛亮了一下,便是黯淡下去,怅然讽刺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纵观征战诸王,看重的皆不过是疆土封划,人命么,那还能入得了他们的眼呢?”
是了,那些诸侯之王本就如父王一般嗜权,虽不至于残暴如一,可顾虑在意的都是同样的东西。
于至高无上的王权之前,她们算得了什么?
即便她们能成功走脱,即便入了别的国土,依旧是不能活的。不是被视作逃奴,便是被视作他国流民细作,如何还有活路可言。
我是不是真的醉了,才说出如此可笑的话来。
想透此处,我更生无力,惨然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一刀了结了你们,省得你们再次身受委屈无望之苦。”
“是,也不是。”她接下话,不以为意地道,“若非如此,我等也不会明白公主的良苦用心,怕也会似天下愚昧之辈,将公主视作无心残暴之人,不是么?”
她如此说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