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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围城-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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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鸿渐羞愤头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来,我丈母在发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账——”
豚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方豚翁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礼的年轻人。
方老太太瞧鸿渐脸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那位苏小姐怎么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你称心。”
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
这脸红逃不过老夫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豚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闹翻了?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都已经懊悔了,面子上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出来转圜。你不肯受委屈认错,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老,给她封宛转的信,她准买我面子。”豚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说道:“她早和人订婚了。”
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肃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谓‘失恋’了。唔,那也犯不着糟踏自己呀!日子长着呢。”豚翁不但饶赦,而且怜惜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儿子了。
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失恋”——这两个字在父嘴里,生涩拗口得——可是,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仿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们唐小姐的事?他们决不会了解,说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饰了两句,把电报给豚翁看了。不出所料,同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豚翁说,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小银行职员混饭强多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咱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后方可以通通声气,我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过一会,豚翁又说:“你将来应该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我,并不是我要你的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都分担家里开销的。”吃晚饭桌上,豚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小气,容不下人,要
借口撵走鸿渐:“商人终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发户,咱们不希罕和他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访问周太太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
鸿渐吃完晚饭,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又延宕了一会,料想周经理夫妇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进卧室,就见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
第五章
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长了好几倍,鸿渐行李简单,又不勿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点,兄弟俩出门,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两个安南巡捕在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来上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时,适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至于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东方民族没有像安南人地样形状委琐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挂指挥刀。安南人鸠形鹄面,皮焦齿黑,天生的鸦片鬼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鸦片枪。鸿渐这些思想,安南巡仿佛全猜到,他拦住落后的凤仪那辆车子,报复地搜检个不了。他把饼干匣子,肉松罐头全划破了,还偷偷伸手要了三块钱,终算铺盖袋保持完整。鸿渐管着大小两个箱子,路上不便回头,到码头下车,找不见凤仪,倒发了好一会的急。
鸿渐辛楣是同舱,孙小姐也碰见了,只找不着李顾两人。船开了还不见他们踪迹,辛楣急得满头大汗,鸿渐孙小姐也帮着他慌。正在烦恼茶房跑来说,三等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话,不能上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鸿渐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顾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们下来。两人忙问:“李先生呢?”顾先生道:“他和我同舱,在洗脸。李先生的朋友只买到三张大菜间,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让给你们,改坐房舱。”两人听了,很过意不去。顾先生道:“房舱也够舒服了,我领两位去参观参观。”两人跟他进舱,满舱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脚。辛楣和鸿渐为舱位的事,向郑重道谢。顾先生插口道:“本来只有两张大菜间,李先生再三恳求他那位朋友,总算弄到第三张。”辛楣道:“其实那两张,你们两位老先生一人一张,我们年轻人应当苦一点。”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个钟点的事,算不得什么。大菜间我也坐过,并不比房舱舒服多少。”
晚饭后,船有点晃。鸿渐和辛楣并坐在钉牢甲板上的长椅子上。鸿渐听风声水声,望着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国船上好多跟今夜仿佛一胎孪生的景色,感慨无穷。辛楣抽着鸿渐送他的大烟,忽然说:“鸿渐,我有一个猜疑。可是这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对,反而证明我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
“你说——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觉得要和顾都在撒谎。五张大菜间一定全买得到,他们要省钱,所以凭空造出这许多话来。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拦着要去办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没提起票子难买的事。假如他提起,我就会派人去办。这中间准有鬼。我气的是,他们捣了鬼,还要赚我们的感激。”
“我想你猜得很对。要省钱为什么不老实说?我们也可以坐房舱。并且,学校不是汇来每人旅费一百元么?高松年来信说旅费绰乎有余,省什么小钱?”
辛楣道:“那倒不然。咱们俩没有家累;他们都是上了年纪,有小孩子的人,也许家用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话也做不得准。现在走路不比太平时候,费用是估计不定的,宁可多带些钱好。你带多少?”
鸿渐道:“我把口袋里用剩的钱全带在身边,加上汇来的旅费,有一百六七十元。”
辛楣道:“够了。我带了二百元。我只怕李和顾把学校旅费大部分留在家里,带的行李又那么大一堆,万一路上钱不够起来,岂不耽误大家的事。”
鸿渐笑道:“我看他们把全家都装在行李里了,老婆、儿子、甚至住的房子。你看李梅亭的铁箱不是有一个人那么高么?他们不必留钱在家里。”
辛楣也笑了一笑,说:“鸿渐,我在路上要改变作风了。我比你会花钱,贪嘴,贪舒服。在李和顾的眼睛里,咱们俩也许是一对无知小子,不识物力艰难不体谅旁人。从今以后,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听他们支配。免得我们挑了贵的旅馆饭馆,勉强他们陪着花钱。这次买船票,是个好教训。”
“老赵,你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将来准做大总统。这次买船票咱们已经带累了孙小姐,她是脸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话说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该替她设想。”
“是呀。并且孙小姐是学校没有给旅费的,我忘掉告诉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高松年信上明说要她去,可是汇款只给我们四个人分。也
许助教的职位太小了,学校觉得不配津贴旅费,反正这种人才有的是。”
“这太岂有此理了。我们已经在赚钱,倒可以不贴旅费,孙小姐第一次出来做事,哪里可以叫她赔本?你到了学校,一定要为她向当局去争。”
“我也这样想,补领总不成问题。”
“辛楣,我有句笑话,你别生气。这条路我们第一次走,交通并不方便。我们这种毫无旅行经验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来,你为什么带一个娇弱的上海小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来,半路病倒,不是添个累赘么?除非你别有用意,那就——”
“胡闹,胡闹!我何尝不知道路上麻烦,只是情面难却呀!她是外国语文系,我是政治系,将来到了学校,她是旁人的office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并且我事先告诉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讲她吃得起苦。”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势把烟烫鸿渐的脸道:“你要我替你介绍,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鸿渐手护着脸笑道:“老实对你说,我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都没看清楚呢。真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
“我们新吃过女人的亏,都是惊弓之鸟,看见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这一念温柔,已经心里下了情种。让我去报告孙小姐,说:‘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习,我决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孙小姐喜酒的时候再灌。”
“别胡说!人家听见了好意思么?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andMaster。我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你这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
“宁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贪官不可。譬如娶了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强着我到她爱去的地方去。”
“你真爱到三闾大学去么?”鸿渐不由惊奇地问,“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尔。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我问你,曹元朗结婚以后,他太太勉强他做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战时物资委员会’当处长,是新丈人替他谋的差使,这算得女儿嫁妆的一部分。”
“好哇!国家,国家,国即是家!你娶了苏小姐,这体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没有骨气了。”
“也许人家讲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我一点儿不嫉妒。我告诉你罢,苏小姐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的——”鸿渐只会说:“啊?”——“苏家有请帖来,我送了礼——”
“送的什么礼?”
“送的大花篮。”
“什么花?”
“反正分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么花。”
“应当是杏花,表示你爱她,她不爱你;还有水仙,表示她心肠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为了她终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来加重这涵意的力量。”
“胡说!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纸上谈兵。好,你既然内行,你自己——将来这样送人结婚罢。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试验我有没有勇气,去看十几年心爱的女人跟旁人结婚。咦!去了之后,我并不触目伤心。我没见过曹元朗,最初以为苏且赏识他,一定他比我强;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小姐竟会看中他!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鸿渐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们俩订婚了不多几天,苏老太太来看家母,说了许多好话,说文纨这孩子脾气执拗,她自己劝过女儿没用,还说不要因为这事坏了苏家跟赵家两代交情。更妙的是——我说出来你要笑的——她以后每天早晨在菩萨前面点香的时候,替我默祷幸福——”鸿渐忍不住笑了——“我对我母亲说,她为什么不念几卷经超度我呢?我母亲以为我很关心,还打听了好些无聊的事告诉我。这次苏鸿业在重庆有事,不能赶回来,写信说一切由女儿作主,只要她称习。这一对新人都洋气得很,反对旧式结婚的挑黄道吉日,主张挑洋日子。说阳历五月最不利结婚,阳历六月最宜结婚,可是他们订婚已经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结婚。据说日子也大有讲究,
星期一二三是结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坏似一天,结果他们挑的是星期三——”
鸿渐笑道:“这准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来的花样。”
辛楣笑道:“总而言之,你们这些欧洲留学生最讨厌,花样名目最多。偏偏结婚的那个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热得利害。我在路上就想,侥天之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礼堂里虽然有冷气,曹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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