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缘-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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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到此,无物相送,于心不安。”悟真道:“小姐说那里话!难得不嫌敝庵窄狭,屈尊贵体,我这里粗茶淡饭也还勉力得将来,只是亵尊不恭,望乞恕罪。”说完,悟真又问夫人福祉,兰英把那夜中失散的事说了一遍。悟真听了,不胜叹息。二人遂在白衣庵中住了月余。
一日,兰英与悟圆说道:“我如今家已残破,母亲又无音信,渺渺一身,将欲何归?不知我生前造下甚孽,故罚我今世里受此孤苦,到不如削发为尼,与你做个徒弟,寄身空门,随缘度日,暮鼓晨钟,朝夕忏拜。一来消除我前生业障,二来也推却我当境苦趣。到还觉清净些。”悟圆道:“小姐快不要想这尽头路,你怎么比的俺们?俺们久弃尘缘,年已半百,身如野鹤,无拘无系,方能为此。你如今正是一枝莲花初出淤泥,后边福禄正自无穷,如今即遇此兵变,也是众生罪孽连累了小姐。奶奶此时虽然不见,树叶还有相逢,怎便知没有聚会的日子?我看小姐福相,乃是金屋人物,我空门之中怎能当的你?快不要想俺们这尽头之路,误了你终身前程。”兰英道:“师父苦是剃度我,我两俱是无用之人,平空在此乞饭。师父即能相谅,岂不难为悟真老师?”悟圆道:“师兄就是我,我能相谅,他也自能相谅。小姐何必这样客气?”兰英听了悟圆之言,也知他是出于至诚,然心中到底觉着不安。到了夜间,语王老妪道:“他出家之人,原是吃四方的,咱二人反白来吃他,我心中甚觉讨愧。我身边还有带来的些首饰,奶娘你到明日上街换些钱,截几尺零碎紬缎,待我刺几副枕绣,转卖些钱来,帮补他些,心里也还过的去。”王老妪道:“小姐说的甚是有理。”到了次日,兰英将首饰拿出,选了两个上好美珠,送与悟真佛前供献,又选了几个次些的,付与王老妪上街换钱。兰英从此便在庵中日日刺绣,刺完遂付于王老妪出门转卖。兰英针指工巧是甚出手?一日刺的还不够一日卖的,余下的利息尽付与悟真买柴籴米,到是悟真反觉心中不安。
一日王老妪卖到一家,见了两个女子,生的十分标致,遂把针指取出来送与那女子看,那女子接在手中,看了又看,看罢多时,说道:“这针指刺的委实工巧,花枝又好,颜色又鲜,风致又活动,世间俗手断然刺不出来。我且问你,这针指是何人刺的?”王老妪道:“若问这刺绣的人,说起来话儿甚长。这刺绣的女子也是有根有叶的人,家住在南康府西,他的父亲姓水,是个名家进士,曾做到黄堂之职,到了六十以上,不幸死去,只剩下它母女度日。前日因着贼寇作乱,出门避兵,夜间又把他母亲失去,至今还未知存亡。如今我那里尽被贼人盘据,连家业也没了。亏了一位悟圆师父,他有一位师兄,叫做悟真,就在贵处白衣庵里住持,悟圆师父遂领了俺们来投在他庵中避乱。因着天长日久,白手吃他,不是长法,这女子便卖了些首饰,截了些零剪,他就在庵中刺绣,我就替他出门转卖,转几文钱买些粮米,苟且糊口。这位女子说起来真苦死人也。”那女子听了叹息道:“我只说我苦,此人比我更苦。听你说到此处,真足令人吊泪。你把针指尽罄留下,到明日我亲送价去。”说完,王老妪遂出门去了,看官你道这两位女子是谁?这就是翠娟、舜华。翠娟听了王老妪之言,对着舜华说道:“适才这位老妪说的这刺绣女子,就是我的中表妹子。”舜华问道:“姐姐如何知道是你的姨妹?”翠娟道:“我的母亲就是江西黄尚书的女儿,还有一位姨母,嫁了本地水衡秋,是个进士出身,曾做到知府之衔,虽相隔遥远,不曾会面,然亲情来历却知得甚悉。闻的贵省水姓甚少,只有他一家,此女必是我中表妹无疑。”舜华道:“既是亲戚,姐姐何不去认他一认?”翠娟道:“方才我说亲去送价,就是这个意思。但此事必与母亲说明,我方好认他。”舜华道:“待妹妹与你代禀。”舜华遂将此事说于花氏。花氏道:“他如今在患难之中,寄食尼庵,甚是不雅。翠姐你到明日亲去看看,若果是你中表,就请来我家,你姊妹们作伴亦无不可。”到了次日,翠娟遂到了白衣庵中,见了兰英,说起两家来历,彼此相认,翠娟又请悟圆相会,即将请兰英同上木宅的话说了,悟圆闻之,不胜欣喜。吃了几杯茶,遂别了语圆,领着兰英与王老妪到了花氏家里。翠娟领着兰英先拜了花氏,然后与舜华相见。花氏问了年庚,还是翠娟为姐,兰英次之,舜华又次之。从此以后,姊妹相处的情意甚厚,兰英亦拜花氏为母。兰英到了此时,方得少歇残喘。但不知后来如何结局,且看下回分解。
第10回 明说破姊妹拜姊妹 暗铺排情人送情人
腊雪报初融,照眼梅花动旧情。姊念妹兮妹念姊,相同。预向花前结后盟。旅况最凄清,昔日歌姬今又逢。犹恐相逢是梦里,情浓,怕唱阳关第一声。
《南乡子》
话说水兰英自到了花氏家中,姊妹们相与的情意甚密。住了半月,不觉腊尽春回,一日舜华语翠娟、兰英道:“我后园此时红梅盛开,今日天气融和,咱姊妹们何下去园中一游?”翠娟、兰英道:“红梅既开,若不去赏他一番,也令花神笑我姊妹。”三人于是同到了花园,但见梅英初绽,幽香袭人,映着残雪,愈觉颜色灿烂。翠娟看了,心中爱甚。说道:“此花开放独早,又在残冬。世间有此一种,妆点的乾坤十分好看。”兰英道:“这梅花好似我与姐姐一般,几受风霜,几耐岁寒,总不能损他娇红半点。”舜华道:“姐姐冰清玉洁,操比金石,正堪与寒梅争芳。”翠娟道:“花既比我,我亦比花,我等与梅花便是知己,然知己相逢,岂可无一言相赠?今既不曾带得酒来赏花,咱姊妹们不免各吟诗一首以赠花神。”兰英、舜华道:“如此甚妙,请姐姐开端,俺二人步韵于后。”翠娟先咏道:
花神脱白到人间,枝北枝南锦作团。
玉骨怕寒酣御酒,冰饥怯冷饵仙丹。
日烘绛脸香尤吐,露洗红妆湿未开。
岁晏孤山斜照水,行人误作杏花看。
兰英咏道:
暗香幽韵泄墙间,茜染仙姿谢粉团。
非为淡妆颜似玉,偏宜浓艳色如丹。
太真睡起容还醉,湘女哭余血未干。
独挺孤芳能耐冷,娇红争向雪中看。
舜华咏道:
天与胭脂点靥间,红英映水绵团团。
一枝就暖冰魂紫,几树辞寒雪色丹。
艳质非干桃片润,浓妆岂畏露华干。
东皇预泄春前信,莫作霜天枫叶看。
三人咏诗已毕,翠娟道:“以吾三人之咏赠之花神,花神有知,应亦谢我等为知己矣。”兰英、舜华道:“姐姐佳作,花神自然赏识,若我两人之诗,何堪入花神之目?”言罢相顾而笑,于是三人遂坐于红梅树下,各谈心事。兰英道:“今得与姐妹谈论,非不聊慰愁怀,然岑寂之中念到我母亲未有下落,真使我痛肠一日九迴。似此如之奈何?”舜华道:“母子之情自难恝置,然离合生死自有命定。姐姐即终日忧心,亦为无益之悲,从此还求自己解脱。”兰英道:“自遭离乱以来,我身已经数死,若非奶娘、悟圆,此时未必不登鬼录。由今思来,不若一死无知,得免心曲之挠乱也。”翠娟问道:“悟圆师傅你与他何处相识?竟在贤妹身上有这般高谊。”兰英道:“这悟圆师傅就在庄上法华庵里住持,他是被掳逃出来的,因家乡遥远不能回归,所以削发出了家。翠娟道:“他家住何处?”兰英道:“他籍系山东,家在益都,夫家姓吴,也是一门缙绅。”翠娟知吴瑞生是益都县人,今听兰英说到此处,未免把心中打动,还要根问个明白。又问道:“悟圆既是益都县人,他家中就没人来探望他?”兰英道:“他出家七年,音信从未到家,那得人来探望?只有他一位小叔,叫做吴瑞生,因在江中遇了贼寇,行李尽情失去,遂潦倒穷途。后来到了庵中,万被悟圆认出。这便是他至亲,见了一面。除此以外,别不闻有人来看他。”翠娟道:“吴瑞生后来何如?”兰英道:“这吴瑞生在他庵中住了两月有余,后遂遇了兵变。此时也未知存亡。”翠娟听了兰英之言,不觉眼中吊下泪来。兰英见翠娟吊泪,便知吴瑞生前云与金小姐有约,即是翠娟,遂故意问道:“吴瑞生是姐姐的甚人?为何替他吊泪?”翠娟道:“我心中别有所思,非此人。”只说了这一句,那眼中之泪越发流的多了,流的全然没有个收救,兰英见翠娟如此关情,也不觉触起心头之恸,那粉面上泪珠亦扑簌簌流个不住。翠娟见兰英也流泪,心中便疑,说道:“我今日流泪,是有事关心,妹妹的泪却从何处而来?”兰英道:“姐姐的泪从那里来,便知你妹妹之泪也是从那里来。”翠娟听了兰英这半含半吐的话,心中道:他这话说的不为无因,莫不是兰英也与吴瑞生有甚么私情?不然何为语中带刺?待我再探他一探。”说道:“我的心事我自己知道,你那里晓得?妹妹你吊泪的由来不是为着姨母,就是为着家乡,却与你姐姐的泪大不相同。”兰英道:“你妹妹今日之泪,也不专为着母亲、家乡。”翠娟道:“既不为着母亲,又不为着家乡,却是为何人吊泪?”兰英道:“你为着谁吊泪,我也是为着谁吊泪,我与姐姐之泪乃同发一源也。”舜华在旁听他二人说的俱是瞒神瞒鬼的话,说道:“姐姐说的这些言语半含半吐,却似碍着我一人,不好明言的一般。我就姐姐之言忖姐姐之心,亦能料出几分。我看你二人眼角攒旧恨,眉头锁新愁,而心之所注,又似在思亲思乡之外,你若果有甚么心事,不妨明说,决不可拿着你妹妹当作外人。”兰英听了舜华之言,知不可瞒他,便向着翠娟道:“姐姐,你的心事已被妹子看破。今日又何隐隐藏藏?你那私约吴郎的事,快些投了首罢!”翠娟见兰英说着他那隐情,不觉羞的满面通红,说道:“吴郎恁般口敞,为甚么把此事闻于外人?”兰英道:“姐姐你错怪他,你那事情他也不曾闻于外人,还是闻于局内之人。”翠娟道:“妹妹既知此事,想妹妹便是局内之人。”兰英道:“姐姐你尽自聪明,阿必把我来问道家?”舜华道:“听你所言,料你两个都是局内之人,独有我舜华一人,二位姐姐何不把局外之人亦引于局内,拖带妹妹也受些风光。”翠娟、兰英道:“咱姊妹三人虽是三姓,何啻一家,倘上天怜念,使我后日团圆,誓必共事一夫,做那娥皇女英的故事。”舜华道:“我姐妹居不同地,数千里外得聚在一处,亦可谓世上奇缘。若后日果如姐姐之言,我木舜华之志愿足矣。”说完,三人遂对天誓道:“我三人今日固是姊妹,就到了于归之日,还要期为姊妹,一语既定,终不爽言,皇天后土,过往神明,共鉴此心。”盟罢,方才回宅去了。正是:
一注心香祷告天,真心共吐在花间。
异乡姊妹情多重,要作皇英佳事传。
话分两头,却说吴瑞生自静悟轩中会了兰英小姐,又从轩后逾墙而出。到了晚上回家,忽听他嫂嫂说起贼信,心下便着了一惊,说道:“我与小姐好无缘也,怎么好事方才到手,偏偏就遇着贼来打拐?”又转念道:“虽是贼来打拐,少不得我嫂嫂邀着他同去躲藏,未必不还仗着我吴瑞生在前引路,到是遇了兵变,反使我得睹芳容,这还是不幸中之幸也。只愁我守着小姐,见了他的花容,引的我抓耳挠腮,那时教我如何禁受?这是小事,难得小姐亲近,就是到那按捺不住的时节,只消借重我十个指头,着他权做小姐,替他与我煞火,思到此处,不唯不愁,反觉快意。到了次日,闻说贼兵已过九江,悟圆从水宅回来,吩咐吴瑞生道:“水宅孤孀幼女只得我去引着他躲避,我先到他宅上和水夫人安排安排,待信息急了,你也出去等着,好就一处,全去避难。”说完,悟圆遂携了几个包袱,领着两个徒弟出门去了。
吴瑞生在庵〔中〕也把自己随身的物件收拾停当,领着琴童、书童一同出了庵门,要候他嫂嫂出来同走。熟知候了顿饭时节,绝不见他嫂嫂出水宅之门,又见逃难的人将已过尽,心中着急,遂到了水宅门前一看,见他们已封锁,才知他嫂嫂同夫人、小姐先走了,此时竟把吴瑞生闪了一个挣。到了此时方把从前的妄想收讫,始去避刀兵之苦。逃了整整一夜,到了天明之后,打听着贼兵东去,又复回庵中看了看,见庵中殿佛、水宅楼房直烧的片瓦无存,连悟圆、夫人、小姐的音信也打听不出来。又等了几日,复闻贼兵复回,据住青云山。到此没有指望,遂恸哭了一场,方领着琴童、书童逃命去了。一日起的太早,行了几里天还未明,正走之间,忽看见道旁一物,只见璀璨陆离,光芒四射,瑞生以为怪物,遂走近前去一看,你道是甚么东西?待在下先作一篇短赋,赠他一赠。
赋曰:
位居兑方,根生艮上,质必经火炼而成,文必赖铅和而就,尔之灵可以通神,尔之力可以造数。人得尔而神色滋荣,人失尔而形容枯瘦。东西南北之人,皆为尔而营营。贫富贵贱之人,咸为尔而碌碌。然人虽享尔之荣,亦或受尔之误。是以邓通恋尔而败亡,郭况贪尔而诛戮,鄙夫因尔而丧节,贫士为尔而取辱。所以旷达之人能遇尔而不取,廉洁之士能却尔而弗顾。守尔者,鄙之为奴。沾尔者,恶之为臭。尔虽能动斯世之垂诞,亦安能起斯人之羡慕?
吴瑞生到了近前一看,不是别物,却是一布袋银子,拾起来颠了颠,约有三百多〔两〕重。遂对着琴童、书童说道:“此物必是逃难之人失落的。到天明候一候,若有人来寻,我须索还他。”琴童、书童道:“二叔此时正缺少盘费,何不拿着路上使用?又要还了人。”吴瑞生道:“那失银之主此时不知是怎么样的着急,我若便拿去使用,这是我得其利,人受其害。心下何安?”琴童、书童道:“这是路上拾的,又不是偷的。有甚么不安?”吴瑞生道:“你岂不闻上古之时道不拾遗?此乃无义之财,我必不取他。”于是主仆三人遂在此等了数日。虽等了数日,总不见有人来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