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缘-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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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女,试思试笺原在小姐手中,如何至于小生之手?虽是风吹落地,然默默之中必有使之者,如此看来自是天缘。既是天缘,此诗即为良谋,岂可全璧归赵?”翠娟又低低道:“奴家尚未受聘于人,先生将欲何如?”吴瑞生道:“倘蒙小姐不弃,许缔良缘,不如将此诗两下半分,各藏一半,以为后日合卺之证。”翠娟又低低道:“此事任凭先生吩咐罢了。”吴瑞生听了此言,愈觉喜动颜色,又向着楼门深深一揖道:“谢小姐不弃之恩。”翠娟亦在杰叟还了个万福,低低说道:“万望先生谨密。”吴瑞生遂将诗笺分开,取了一根竹竿,将一半系在上边,递与小姐。小姐刚把诗笺收去,忽见素梅在楼上说道:“奶奶请小姐哩。”翠娟不敢停留,遂下楼去了。
吴瑞生见小姐去了,心里当下又是喜又是闷。吴瑞生虽是十分爱慕小姐,自湖上见了一面以后,也就不敢指望再见了,就是再见,也只是图个眼饱罢了,那一段妄想之念未免也就渐渐收藏。今日不意中竟得了他的诗笺,且与他说了多少话,又蒙他许了后日的姻缘,这都是出于意料之外的事,他如何不喜?但只是诗笺刚刚还了小姐,未见他回示一言,就下楼去了,此时还是一个哑谜。虽说他不是假,也不敢着实认真,打算起来还是一肚子闷气。此时的想思比从前的想思更苦,你说教吴瑞生如何当得起?这且留着到下回说,待在下再把那郑一恒表一表。
却说郑一恒自湖上见了金小姐,细思他那一种窈窕风流,恨不得要扑个满怀,消消欲火。怎能勾到他手中,终日里思思想想、熬熬煎煎,饭也懒吃,步也懒行,半日之间不觉肌黄面瘦,竟害了一个目边之木,田下之心的单想思病。郑一恒正在无了之际,忽见计巧来看他,计巧见郑一恒这个容貌,惊问道:“这几日不曾来看,贤弟,怎么尊容这等清减?”郑一恒道:“我这病就是为金家女儿起的,再待半月,弟便为泉下之人了。大哥有甚妙法,须救我一救。”计巧道:“贤弟这病,唯金家女儿可以救的,我又不是金小姐,如何可救的你?”郑一恒道:“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兄若见死不救,平日义气何在?还求大哥为我急急设策。”计巧道:“贤弟失偶鳏居,闻的金家女儿亦未受聘于人,贤弟何不托一相知向金御史一提?倘金御史许了你的姻缘,贤弟之病就不医自愈了,又何必另寻别策?”郑一恒道:“不中用,不中用。我郑一恒为人是他平日最厌恶的,我即央媒去说,他那里断然不肯,不唯无益,兼且取辱。此策未见其妙。”计巧道:“贤弟人品虽不能取重于他,你有的是银子,便许他一个厚厚聘礼。倘金御史贪你的钱财许了,也是未可知的。”郑一恒道:“这俱是下策,金公是何等人?财利如何能动的他?”计巧道:“我别有一善策,只恐贤弟舍不的家业。”郑一恒道:“若能得了金家女儿为妻,别说是家业,就是性命也是不顾的。”计巧道:“贤弟既舍的家业,此事就容易成了。但此事我一人也做不将来,必须再得几人帮助,方能有济。”郑一恒道:“杨热铁,孙皮缠,癞蛤蟆张三,饿皮虱子李四,俱是我的厚友,若用得着他,口到便来。但不知计出何处?”计巧道:“咱杭州从春至今尚未下雨,昨日本府大爷请了一个异人来,着他推算几时得雨。他说五月十六夜间大雨。到那日无雨便罢,若是果然下雨,只这一场雨便把金家女儿得了来。”郑一恒道:“夜间下雨怎便就能得了金家女儿?”计巧遂附在郑一恒耳边低低说道:“如果下雨,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金家女儿便到贤弟手中了。”郑一恒听了大喜道:“此策甚妙,但不知又教我舍了家业却是为何?”计巧道:“贤弟即做此事,本地自然站脚不稳,少不得要改名换姓奔往他方去。这却不舍了家业么?”郑一恒道:“四海为家,何处不可栖身?难得得了人,拿着几千银子到外边另立家业,少不的也要还我一生受用。”计巧道:“既做此事,必须费个酒席,请杨热铁等四人来,先把他那嘴抹一抹,然后商量行事,省得他推辞不应。”郑一恒道:“这是不消说的。”于是择了一个日子,先把请帖投了。至日设了两个大大席面,四人挨次俱到,作了揖,各人坐定。杨热铁说道:“蒙兄见召,我兄弟们不好不来,但不知有何事见教。”郑一恒道:“因兄弟们久不相见,请来闲叙,别无话说。”说着话,一时间珍馐罗列,大家说说笑笑饮至天晚,四人即欲起身告辞,郑一恒道:“还有一事奉恳,如何就要散去?”四人道:“饭也够了,酒也足了,实不能再饮,兄有何事,不妨此时说了罢。”郑一恒道:“众兄若不坐下,弟亦不说。”四人起身告辞原是行了一个套,郑一恒既是这等恳恳相留,他有甚不肯?四人又复坐了。郑一恒令人将残席撤去,从新又摆列下围碟,将好酒斟着巡饮。郑一恒道:“弟有一事,意欲借重众兄,不知众兄肯也不肯。”杨热铁道:“俺四人蒙兄厚意,恨无报补。兄既有命,除上天之外,水里去就水里去,火里去就火里去,有甚不肯?但不知却是何事?”郑一恒遂将使用人尽行屏去,又将中门关了,回来也不说长,也不说短,在他四人面前双膝跪倒不起。他四人见了,不知是甚么原故,忙下席扯住道:“兄有甚难为事?既要命弟,俺兄弟们没有不出力的,快不要这般行径,折罪俺们,只求兄说是甚事便了。”郑一恒又不说他自己的心事,还是计巧替他说了,又把那设谋定计,要用他四人行事的勾当说了一遍。杨热铁等听了,又不敢直任,又不好推托,姑应道:“做便是做,倘日后犯了却怎么处?”郑一恒道:“众兄出力,不过是玉成小弟,就不幸犯了,也是我一身做来一身当,决不托带众兄弟们吃亏,如众兄弟信不过我的口,我已有盟章一道,少不得对天一盟以表我心。”四人道:“既是这等,俺兄弟们何虑?”于是将香案排下,六人跪倒,烧起香来,遂把他自己做的那一道又酸又俗又腐又庸又不通的盟章读去。
盟曰:
盖闻朋友居五伦之首,《同人》列大《易》之先,结盟之事非一朝一夕矣,故刘备关张盛称桃园之义,鲍叔管仲共传分金之美。如此之人,余甚喜焉。若吾六人,虽是异姓,实同一家。今者计巧等为一恒谋好逑之匹配,成夫妇之齐眉。共起狼心,同入虎穴。事成之后倘有不测,恒或连累五人,活时则七十样横死不免,死后则十八层地狱难逃,天理不容,王法不赦。竭诚以盟,敢昭告于皇皇后帝也。
盟罢,又归席坐下,重整杯盘,大家猜拳行令,狂歌豪饮,只吃至东倒西歪、杯盘狼藉的时候,方才睡了。但不知吴瑞生与金翠娟的姻缘,郑一恒与计巧定的计策毕竟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04回 吴瑞生月下订良缘 金御史夜中失爱女
望湖楼中,才过了艳阳时节,举目望,见荷香满绿,景色华奢。旧恨须凭蝶使递,新愁还仗蜂媒说。转画栏,悄向小楼东,同心结。
瑶池会,可重接,阳台梦,岂断绝。懊妒花风雨,又增离别。笑脸翻成梅子眼,欢情化作杜鹃血。叹乐昌一段好姻缘,菱花缺。
右调《满江红》
话说翠娟小姐将那半张诗捕捉收入袖中,正欲开言致意,忽见素梅上楼,说夫人请他,也就不敢停留,遂下楼去见夫人。夫人说道:“你往那里去来,着我寻你不见。”翠娟不敢隐瞒,说道:“孩儿无事,偶至后楼观望湖色,故未敢禀母亲知道。”夫人道:“我儿,你岂不闻女子言不出声,笑不露齿,手不离针指,足不越闺门,方是为女子的道理,这后楼紧告先生书舍,你岂宜孤身在此眺望?万一被他窥见,不唯不雅,亦且笑我家闺门不谨,你爹爹知道,岂不嗔怒?以后你要谨守闺范,再不可如此。”翠娟承他母亲教戒了一番,也觉正训凛然。只是他既与吴瑞生有此一见,又是他心上爱重之人,便时时盘结于心,怎能一旦摆脱得开?究竟他母亲的正训胜不过他那一段私情。自家回到房中念道:“吴郎可谓真正情种,只可惜我下楼时未及回他一言。他若知道是我母亲寻我,我即未及回言,尚可谅我之心。他若不知我下楼之故,极似不明不白舍他去了,他未必不疑我得了诗,变了卦也。那时他认真又不是,不认真又不是,弄得他颠颠倒倒,疑神疑鬼,他虽是想我,又未必不恨我。况我那半副诗笺尚在他手中,倘或水落石出,那是教我立身何地?我欲修一书札以表我心,奈我父母防范甚严,兄弟又在彼处伴读,教我甚法儿传得将去?我金翠娟这一种深心苦情你那里知道?”从此心烦意乱,思思想想,女工俱废,遂写下了一封私书,要得便寄去。孰知他父亲自入夏以来时时不离后楼,昼间在此乘凉,夜间亦在此宿卧,即有时他父亲外出,金昉又在书房,若像昨日父弟俱出之事整年整月也遇不着,所以书虽修下半月,依然还在翠娟手中。忽一日闻的金昉说先生抱病,翠娟得了此信便着了惊,暗说道:“吴郎此病必是为我起的,这分明是我害了他,我若不寄他一信,何以宽解他的相思?”左思右想,又恨无这个心腹人传去,忽悟道:“我房中素梅忠厚老成,我待他且有恩,此事可以托他。但只是这个缘故,教我如何开口?”又念道:“吴郎抱病,势在烧眉,若再迟几日必至害死,人命甚重,岂可忽视?即到此地,也说不的羞了。”遂乘间将他心事说与素梅,素梅也不推辞,便任为己责。
一日,金昉往姑娘家祝寿,金御史下楼前厅会客,翠娟得了这个信儿,便忙将前书稍更数字,另誊写了,便托素梅寄去。素梅将书袖了,避着夫人一直到了吴瑞生斋中,也不言语,忙把小姐书递于瑞生,也等不得回话,随身出书房去了。瑞生还不知是甚么来历,乘着无人,将那书札拆开一看,书曰:
书寄吴郎几右:
向者蒙惠还诗,固知君子爱妾之心甚厚也。独恨别君之际,未及一言,此非妾心之恝也,盖由迫于母命之召,故令妾之意未获尽伸耳。近闻君子抱恙,妾一时惊惶欲死,几欲飞向君前,恭为问候。但身无彩翼,情不能达,奈何,奈何!今乘便敬修只字,寄向君侧,庶或见妾之札如见妾面,更祈高明谅妾前日未及回言之故,则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咫尺之间,如隔万里,情长纸短,书不尽言。伏愿勉力加餐,千万保重,勿以妾为深念可也。
沐爱妾金翠娟端肃百拜
吴瑞生将书看完,心中说道:“小姐此书虽字字真诚,但他句句是宽解我的话,却把那婚姻二字撇在一边,全无一语道及。这是甚么原故?小姐,小姐,你若不把终身之事许我,似这等书札,即日日堆在我斋头,纵然表的你心明,终不能减我这相思病一毫一厘。你如今害的我不死不活,却将这不痛不痒的话儿宽我,这不是宽我的心,竟是添我的病。小姐你若把我害死了,到底是一起不结之案。如今趁我未死,少不的讨你一个明示。”遂乘着无人写下了一封回书。一日素梅偶向园中折花,瑞生因暗请他带去。素梅将书传于小姐,翠娟才待拆看,忽见夫人进房,翠娟遂把书袖了,起迎道:“母亲请坐。”夫人道:“适才你爹爹说,你姑娘家牡丹盛开,要请你爹爹去夜间赏花,还要请咱娘儿们同去。我先对你说知,你好安排梳洗。”翠娟听了暗喜道:“每欲与吴郎相约一言,争奈没有机会。今夜父母俱不在家,正好与他订盟。此一机会决不可失。”主意定了,遂托言道:“孩儿旱起想是冒了风寒,身子甚觉不快。儿似不能去的,晚上母亲合爹爹去罢,只留下素梅在家合我作伴。”夫人道:“你既身子不快,我去的亦不放心。”翠娟道:“母亲若是不去,姑娘必然怪你。你少不的走一遭去,只求母亲明日早回,免的孩儿在家悬望。”夫人听了这话,方才出房去了。翠娟遂把吴瑞生那封回书拆开细看,书曰:
前蒙作诗垂怜,登楼致语,千载奇逢,不期而遇,此时已自觉喜出望外矣。近以承华札下颁,殷勤慰问,亦何顾念鄙人之深乎!但区区之心唯欲结朱陈之好,联琴瑟之欢;非徒冀音问往来,遂以毕乃局也。今读来札,似与楼上之语迥不相符。独是未约之前,而爱慕之诚尚将托之歌章,岂既约之后,而叮咛这语竟欲付之流水。深情之人,谅不如是。旬日以来,行坐不安,寝食俱废,望救之心,势若燎原。倘仍不明不白,含糊了事,数日之间而枯鱼之索恐不免矣。敬布苦衷,复希照谅,唯愿慎终如始,不弃前约,因风乘便,明示一言,无使鄙人恐怀画饼充饥之叹。幸甚!
翠娟将书读毕,说道:“吴郎,吴郎,你错埋怨我了。我的心事今夜少不的合你说明,你性急他怎的?”遂令素梅取过文房四宝,题了一首七言绝句,俟他父母去后,要达于吴生。
闲话少题,话说到了午后,他姑娘家抬了两乘轿子来接他母子,金御史知道女儿有病不能去,因闲着一顶轿子,遂乘轿先行,临行又吩咐金昉到夜间在煎厅看管,随后夫人带着几个使女也乘轿去了。金昉到夜间在前厅看管,随后夫人带着几个使女也乘轿去了。金昉因父母不在家,外边诸事少不的也要亲去打点,翠娟乘着这个空,遂令素梅将那首诗笺寄于瑞生,约他今夜相会。吴瑞生接诗在手,展开一看,诗曰:
不负渔郎上钓台,好花到底为谁开?
今生若得成连理,还望东君着意栽。
吴瑞生看了此诗,就如得了至宝一般,喜得心花俱开,问素梅道:“今蒙你家小姐相约,不知期于何日?”素梅道:“就在今夜。”吴瑞生听了愈加欢喜。素梅去后,还指望小姐是来花园相会,因把书舍打扫洁净。又恐琴童、书童在家碍事,一个遣去问候郑汉源,一个遣〔去〕问候赵肃斋,俱是到晚遣去,不能出城。到了晚上,铺陈床帐,俱用香薰了。此时正是五月十六日,天气清爽,稍时山东月上,果然好月色也,但见:
天清似水,夜净如银。天清似水碧澄澄,玉色浸楼台;夜净如银明朗朗。瑶光穿户牖。皓魄走碧空,天风不动玉毬圆,阴精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