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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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当先经受不住,胸口碎大石,怒火破坚冰,狂吼一声:“哇呀呀!都随某家去也……与他们拼了!”众人身躯一震侧目望,旋即个个归位。屋中气氛更加压抑,石化化石古化古,冰冻冻冰硬冻硬。在场都是明白人,只有一个糊涂的。这管家忠肝义胆,只是脑子不大灵光,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应当是这个样子——
与他们拼了!哇呀呀!都随某家去也……随你往哪儿去?天宫仙家乐?地府一日游?你拼得起就拼,拼不起别乱拼,少在这忽悠老实百姓了!熊管家自己讨了个没趣,正是锤落石上胸口碎,口吞冰火两重天,不由恼羞成怒,紫涨了面皮推门便走,欲要来上一出:关云长单刀赴会!
“回来……”范贵之轻喘道。
熊管家本是一腔热血,给众人晾得不冷不热,一时面上挂不住,走到门口心里也冰凉了——又冒失了,单刀赴会也不是谁都玩得起的,自家不是关老爷,又没大刀,怎么唱?往死了唱?千古绝唱?唱不上去下不来台,正自没个计较忽闻老爷发话正中下怀,赶忙大步奔回床前躬下身子,心中不胜感激,虎目已然含泪。
“咳,咳咳……”范老爷咳了又喘,喘了半晌,勉力撑起身子。众人忙上去搀扶,扶着下了床。少顷穿戴齐整,范贵之喘道:“我出去看看,你们都在这等着。”众人大惊,赶忙拦阻劝说,范贵之不再多言,挥开众人颤巍巍向门外走去。熊管家连忙跟上急叫道:“老爷,我和你去!”范贵之看他一眼,摇了摇头,独自走出房门。
小径上,长廊中,人行不绝。进去两手空空一身轻,出来大包小包压肩膀,一个个容光焕发欢声笑语。范贵之眼睁睁看着,心灰意冷,连声长叹。
势已成,拦不住的,一己之力,怎敌万人同心!笑罢,笑罢!你们取的谁家粮?冤屈难雪笑作霜!可知此间人姓范?却无一人正眼看!可恨可恼,可悲可叹,我的粮……范贵之哀号一声,步履蹒跚向后院行去。
后院粮见少,人挺多,装的递的,背的扛的,一个个忙得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半数衙役在此指挥,将场面打理得头头是道。十余役各有分工,分置院落各方指派分粮。门口处,一役俨然跌坐在方桌前,挥毫录人名,一役傲然屹立在旁边,单臂点人数,兄弟同心,配合默契。
稻草兵,稻草兵……
范贵之痛悔不已,心如刀割。失策了,败笔!枉自聪明一世,若不是一时糊涂,请来这帮官差,此时也不致落到如此地步!本是一府草包货色,对付匪人没能耐,聚众闹事有富余。草包将带头作乱,稻草兵大显神威……怎忘记了?稻草兵唬人吓鸟那是副业,老本行正是——运粮放粮!
四厢粮食已无多,黑手又至粮囤上。那可恶的小草包正自大呼小叫,嘻笑逗鸟……怎有这许多鸟?却也顾不上那许多鸟人鸟事了,粮食眼都快给搬光!十万石,命根子,我的粮……十停里已去了两三停,眼看一生心血即将毁于一旦,范贵之欲哭无泪,心如刀绞,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向外奔去。
苦,苦,苦!上叫天不应,下呼地不灵,半途中哭求也没人听……惟有一人可解今日危难,就是那土匪中的土匪,恶人里的恶人——匪人薛万里!解铃还需系铃人,宁舍病躯一老身,拼!拼!拼!
那匪人悠然立在石狮旁,看似好整以暇,又似虚位以待,是在等人么?范贵之心急如焚,飞身奔上前去,双膝一软当头便跪!薛万里身形微动,闪开这一跪。“薛爷……”范贵之哭叫声中,起身复跪。薛万里眉头微皱,退到一旁。范贵之泣不成声,抢上又跪。薛万里摇头叹息,转身向花圃行去。
范贵之毫不气馁,急忙起身跟上。薛万里自顾前行,片刻到了一株老松之下,驻足转身。范贵之又欲再跪,猛听一声断喝:“立好!”范贵之心里一颤,两腿哆嗦着站稳了。薛万里叹道:“说罢。”范贵之抽泣道:“薛爷,还请您高抬贵手,饶过苦命的小老儿!”薛万里笑道:“不敢当,我二人不过取你些财物而已,范员外言重了。”范贵之低声道:“银钱薛爷随便拿,但这粮食实是小老儿根基命脉,万万舍不了的!”薛万里摇头道:“讲好的事情,怎可反悔?不成!”
动之以情,流泪央求再三,怎奈这匪人心如铁石,只是不理。范员外无法,只得拭去泪水,振奋精神讲道理。须知道理在自己一方,有理走遍天下!管他再凶再恶,是个人,总会讲道理的。
“薛爷定要谋我粮食,复散于百姓,老朽实不知,何以如此?”范贵之扬声侃侃而谈。薛万里面色一寒,冷冷注目,闭口不答。范贵之不知其意,却又不敢再度开口询问,一时手足无措。半晌仍是无言,范贵之只觉威压愈来愈沉重,终于乱了阵脚,低头喘道:“我知,知道了……”
“薛爷取粮便取粮,又何苦带个孩子来胡闹,戏弄老朽?哎……”
黑风二虎这一场戏演得漏洞百出,瞎耽误功夫,范员外也着实看得心里蹊跷,故有此一问。薛万里淡淡道:“你可知今日若不是有这孩子在此,依你往日所为,任凭薛某手段行事,早已教你身首异处,此刻却也没命立在这里说话了。”话音甫落,范贵之心头一阵惊悚,举目望去。薛万里面色从容,眼神宁定。
四目交接,范贵之霎时手心冷汗背后凉,已知他所言非虚。接连大喘几口,嘶声道:“老夫何罪,至于你以死相逼?”薛万里微笑道:“听闻你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又排挤同行,霸占粮市,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范贵之怔忡半晌,嗫嚅道:“此事虽有,但商人逐利乃是本性,老朽一不偷,二不抢,何错之有?”薛万里笑道:“若依你理,盗匪图财也是本性,即便偷你抢你,也是对的?”
范贵之一时无言以答,只连连摇头苦笑。好一张利口,但诡辩之言,终究难以服人,隔了半晌又道:“薛爷,二者不可相提并论,我范家生意人做生意事,百姓愿买则买,若嫌贵可以不买粮食,岂可等同匪盗之流?”
“百姓可以不买粮,总要吃粮罢?”薛万里问道。范贵之怔了怔:“那又如何?”薛万里叹道:“人既要吃饭,怎能不买粮?嫌贵也只得买你的,俱是不情不愿付你钱财,你与匪盗何异?”范贵之又给问住,张口结舌。薛万里又道:“范员外,往日你是盗,百姓是民,正如今日我是盗,你是民。今日你道你苦,可想过往日百姓之苦?”范贵之作声不得,闭目长叹。薛万里再道:“今日薛某使你还粮于民,物归原主,你还有何怨言?”
范员外无言,怨还是有的。怎地给他说了几句,自己道理全都没了?当仍是诡辩,还是不服,思忖片刻哀声道:“薛爷,此间粮食乃是老朽一生苦苦积蓄,并非全是不义之财,往日便是小老儿有过失,但此时怎忍看一腔心血尽付东流!薛爷要行侠义事也罢,还请给一家老小留条活路……”
薛万里闭目不语。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有情有节,有天有海有地有生有死有义,比较难应对。再者人家攒了一辈子的粮食,谁知道多少是红心的,多少是黑心的?一粒粒掰开看么?相当的麻烦。
范贵之见难住了这恶人,不由希望又生,一时心中忐忑。
半晌,薛万里叹道:“范员外,今日我二人所来何意,你道你知,你实是不知!”范贵之一怔。薛万里摇了摇头,苦笑道:“莫说是你,我也是方才想明白的。”范贵之怔住。薛万里又道:“今日薛某来此,不是害你,却是救你。”范贵之怔得呆了。
不知所云。救我?东西抢个干净,再往火坑里推一把,拍拍手道:其实我是好心——谁信?骗人也得找点儿靠谱的事儿说罢!看我是个老头儿就上手?不知老当益壮一说么?薛万里见他面生不屑,却也不恼,抬臂一指:“范员外,你看那领粮的百姓!”范贵之转头望过去,但不知粮是粮,百姓是百姓,干员外何事?
“时下连年天灾,处处粮食短缺,寻常百姓人人食不果腹,艰难度日……”范贵之心中冷笑,他缺我这儿够,旁人如何度日,又关员外何事?
“你于灾年哄抬粮,更使百姓的苦日子雪上加霜,往日尚能勉强温饱,便忍你一时,他日若是饥寒交迫……”范贵之猛然一惊,这情形自己倒也想过,但不知?
“处处饥肠辘辘,只你处有粮,范员外,今日便无薛某来此,你可知终有一天,范府将会焚于全城饥荒,毁于众怒之火!”范贵之闻言不由心惊肉跳额上见汗,但来日事自有来日说,怕不是这薛万里危言耸听?薛万里冷冷道:“你自可不信,他日死到临头莫要后悔。”范贵之喘息道:“当不至如此严重……”薛万里怒喝道:“何以不至!你可知一个人饿疯了是何等模样!你可知一家人饿疯了是何种惨状!”
“我……”范贵之惊惧难言,双手颤抖。薛万里愈说愈怒:“人若饿疯了,只要能吞下肚的便吞下肚,吞不下肚的也吞下肚,到最后自己的良心都会吞到肚里!吞你个小小范府,顷刻之间!你便想不到,又可曾听闻过灾年有那服土食尸的典故,更有那卖儿鬻女,易子而食的惨剧!”
范贵之心里一阵恍惚,双目空洞,喃喃道:“莫再说了……”薛万里大喝道:“你道你苦,怎不去想那与你道不出凄苦之人,你于心何忍?圣贤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么!”范贵之已近疯癫,抱头尖叫道:“那不是我干的,不是!”薛万里此时亦是心中酸楚,长叹一声又道:“来日当思今日事,若有一天世间惨剧发生在你眼前,你可敢说一句,与你范员外毫无干系?”范贵之缓缓委倒于地,面如死灰,气喘连连。薛万里长长吐了一口胸中郁气,摇头道:“若你不思悔改,薛某今日放过你,他日亦会有人来取你性命!待到众人饥怒难忍之时来此,当不是只取你粮食了!此时是害你还是救你,自己好好想想罢!”话音一落,转身便走。
“薛爷……”
范贵之凄声大叫,待他转过头来,却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坐在地上不住哽咽。薛万里转过身来,又道:“薛某不是甚么爷,此番与你说上许多废话亦非我之本意!你听也好,不听也罢,莫争对错,就此免谈,范员外保重贵体,来日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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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你方唱罢我登场()
希声;四十 你方唱罢我登场
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濠奿榛尚说一千,道一万,恰似轻风拂耳畔。我自巍然屹立,俯视众生,谁不抬头看我?千载沉默,不作一言,谁又忽视了我?宠辱不惊,从容淡定,方为立世之根本,看那一个个的痴人,听那一声声的呓语,你们不嫌累么?觉得有意思么?怎不学学我?石狮悠闲立于场中,望着前方忙碌的人群,回想今日之事,心中暗生感慨。洋洋自得之际,忽见那粗鲁虬须汉又返了回来!
“这人恁地可恶,无事生非,全场数他话多,弄哭一个又一个,就连本狮也招惹,滚开了!”眼角余光处大汉直直瞧了过来,一脸笑嘻嘻的不怀好意,竟似是听到了!石狮大惊,懊悔间那大汉一跃而起,飘然登顶盘膝而坐。
给屁股坐到脑袋上,任谁个也是不很爽。何况这身肉又比刚才那个沉多了……真是人见人厌,狮见狮嫌!这叫什么人?石狮怒目圆睁,暗自腹诽却也无可奈何。既无奈,为何又生气?莫道宠辱不惊,欲淡定,又怎淡定!石狮有口难言,又生感慨——当说话时不说话,终将让人踩在脚底下!
大汉默默坐在狮首上。众人抬头看一眼,又各自忙去了。此人不认识,看样子应该是个闲人,穿得挺体面,想必不缺这口饭,体会不到生活的艰难,优哉游哉来瞧热闹。不管他,你坐你的,我走我的,大家两不相干。
已是申时,日头暖暖,松下树畔,形只影单。
范贵之缓缓立起身来,步履蹒跚行了过来。走到石狮旁,身子顿了顿,未抬头,亦无话。一道瘦弱背影踽踽独行,行至门口,没于厅中。
人生真个如戏,世事果然无常。演演演,你方唱罢我登场,真假高低有人论;变变变,东边日出西边雨,福祸成败天主张。然万事皆有终了日,好戏不无落幕时,哭过笑过,各得其所,可休矣……空余几句感慨,一声叹息。
大汉静坐石狮上,轻吁一口气,心湖起微澜。
这,是自己么?这,还是自己么?婆婆妈妈,罗里罗嗦,全然不对自己脾性,完全不是自己风格。这,还是往日那个快刀乱麻,霹雳手段的薛万里么?怎带着个孩子,带得自己脾气也变了……
“本来挺简单个事儿,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实非我意,都是让那倒霉孩子闹的——若不是怜他孤苦,自己又大敌当前,过一天少……堂堂一个江湖好汉,何必来此胡闹?说甚么黑风二虎,二当家?传出去笑掉旁人大牙!”
薛好汉面皮一热,挠了挠头,继续感慨。
“开个玩笑罢了,本来也无伤大雅,怎又折腾个没完带散?也是情非得已。全是那几个倒霉家伙添乱——本来没几句台词,当个二当家多省事?不料屡屡忍不住开口,怕不说了几百句台词!直说得天花乱坠语重心长!想起来笑掉自己大牙了……
二当家老脸一红,摸摸胡子,继续感慨。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若早间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此事又怎会一拖再拖?好在没误了正事,心愿达成……却也不是全然无用,若非如此行事,此时未见得这般完满——这许多粮食得了未必能放出去,那时自己大动肝火又难保不伤人……拳脚相向总是不美,和和气气不是更好?岂不见那几人思量一番各有所获,那也是意外之喜,便自己亦有感触……”
凡事不可一概而论,快刀解不开乱麻,打雷不定有雨下。为甚要轻易打打杀杀血流成河,怎见得许多风云人物称王称霸。小事是小事,不是挺乐呵?简单不简单,是不有意思?风冷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