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第3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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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雨还在下,前赴后继,断了又续,一轮一轮似无止休。
“十轮箭礼,以表敬意。”陈平抱膝而坐,嘻嘻笑道:“西凉的兄弟们知道我们人穷箭少,这是好心好意送礼来了。”这出乎了方殷的意料,这里所有的事似乎都是出乎方殷意料:“送礼?兄弟?好心好意?”是的,陈平说道:“他们尊敬我们,正如同我们尊敬他们,他们这是在向我们敬礼同时也是借此立威,是要彰显他们必胜的气势和雄厚的实力。”
原来如此,有礼,有理!
摆明了就是来打仗的,摆明了就是来杀人的,说那没用的废话又有何必?
方道士,还以为,是会叫骂一番或是理论一番,讲讲道理说说正义,你来我往客气客气。
没有客气,这不是演戏,这不是说书,也不是演义。
十轮箭礼,不要太客气!
忽而一寂!
雨停了,雷收了,似是云开雾散了。
方道干忍不住扒头去看,一时心中眼里尽是惊奇:“哇!好多人!”
已是近在眼前,不过一箭之地!
披挂齐全的战马,各式各样的战车,铁甲钢盔错落,刀枪箭戟林立!敌军来了,千军万马,然而所见仍不过一鳞片爪,只是真真切切!他们是西凉国的人,方殷可以看清他们的模样,多半高鼻深目肤se黧黑,多半强健有力体形高大,方殷也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那是英勇无畏的表情,那是凛然决烈的表情!
是的,陈平大哥说得对,是水火不容,是生死相见,也是兄弟。
大海般辽阔的草原上,一群群云朵般的牛羊,热情的篝火红红的笑脸,飞扬的裙角舞起的鞭发,哈!谁人才是天空上的雄鹰,谁人又是草地上的牛粪,那沉睡在记忆长河之中的一条美丽珠链犹自熠熠发光,而终于一朝醒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歌,那些舞,那烈火般炽热的感情从来不曾遗忘,多么可贵多么纯洁又是多么值得珍惜——
醇香的美酒哟,成群的牛羊。
美丽的大草原哟,是我家乡。
纵马草原上哟,百灵在歌唱
格桑梅朵哟哟,美丽的姑娘。
我是天上的雄鹰,钢铁一般的翅膀,我在放声地歌唱,翱翔四方。
你是娇柔的花朵,风中吐露着芬芳,跳着动人的舞蹈,独自守望。
格桑梅朵还好吗?想是嫁给格ri图了罢!格格玛还好吗?爱哭爱笑的小姑娘有没有长大。格ri图也来了吗?格朗族的勇士都来了吗?他们也曾是方殷的兄弟,帮助过方殷关怀过方殷,把方殷当作朋友当作亲人。一年,又是一年,往事历历分明就在眼前,而如今却是互相敌对势不两立,更是刀兵相见你死我活——
仍是迷茫,化作感伤,千万次地问也是同样没有答案。
为什么。
那一刻是静默。
天与地,与人,一般静默。
十轮箭礼已过,西凉军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勒马驻足而观,齐齐静默。
而隆景军似是雨后chun笋般从城头冒了出来,一个一个又一个,与之对望,一般静默。
ri落,星起,星殒,ri出,这短暂又漫长的静默就是一条线——
黑与白,夜与昼,生与死,是决择。
“嗡!”终是城头上万箭齐发,箭she四方南北东西,以为还礼。
不及万箭,只数千支,其势寥落却也凌厉,居高临下she在一面面盾牌上she在车甲之上,西凉军一般毫发无伤。一阵丁丁当当清脆响过,好似绵绵细雨打在长阶之上,却似滴滴清水洒在油锅之中,轰!轰!轰隆隆!轰隆隆!山呼海啸刀马嘶鸣,沉重的战车滚滚轮动,金戈铁马带着无尽杀伐之意席卷而来,血肉与钢铁共铸的浩瀚战争洪流再次涌动!
马是铁甲,车为掩体,盾是防线,十万西凉军全力猛冲!
是十万,十万人已经足够,多则自相践踏反受其乱,这是一众骁勇善战的西凉军,而不是有头无脑的一群莽夫。仍是四面合围,东南西北各两万五千人,数千战马数百战车,余者其后遥遥观战,擂鼓呐喊以为鼓舞:“通通!通通!嘿呼嘿呼!通通!通通!嘿呼嘿呼!”其时旭ri升腾,光耀大地万千气象,这一处却是尘霾四起声动八荒,使人心chao澎湃热血激荡却又盈垒胸中无法消散的无尽压抑:“呜——”
一块大石高高飞起,远远飞落,喀哧哧轰地一声大响,砸中了一辆铁甲冲城车!车为木制,外覆铁皮,其势不能当,瞬间四分五裂瘫垮于地:“中了!中了!”一声欢呼震天起,无禅和尚欢喜跳叫,是为两军交战奏功第一人,当然这是牡丹神将的功劳:“干得好!哈哈!再来!再来!”牡丹大叫,意气风发,牡丹就像是一团跳跃的火,已为战意杀气勃然催发:“杀!杀!杀!”
然而道道洪流肆意奔涌势无可阻,无禅所击起的也不过一朵小小浪花,转眼之间铁马战车齐至,西凉大军已是兵临城下!一声呼喝,石如雨落,于高高城墙上面投下的大小石块杀伤力更甚于箭雨万千,只听处处轰隆隆处处哗啦啦处处闷哼惨呼处处有人倒下,但见猩红的血水已然染红了大地染红了城墙染红了战车铁甲,这场旷ri持久的攻坚战一上来就是格外激烈惨烈异常!
“好玩么?”陈平仍然抱膝坐于墙角,笑嘻嘻地说道:“不急着看,过来聊聊。”这不好玩,方殷的心在颤,方殷的手在抖,鲜血已经刺痛了方殷的眼:“呼!呼!呼!”方殷说不出话,气也喘不上来,心中尽是悲凉悲伤甚至悲恸之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方殷本就是一个看客,为什么,因为方殷根本就是一个累赘!这里人人各司其职英勇奋战,而方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多余的人,帮不上忙,碍手碍脚,而且只会婆婆妈妈哭鼻子:“陈平大哥——”
“哈哈!”陈校尉今天无事,轮休,来到城头也不过是带着这个小兵长长见识:“不哭不哭,坐好了,听我说。”方殷依言坐下,黯然垂下了头,也是着实不忍见:“哎!”战事如火如荼,喊杀惊天动地,两个闲人便就坐在墙角一个旮旯里头,说着那不闲不淡的话:“打仗是用人打,打仗也用钱打,比如这箭,啊——哈——”
陈平手里拈着一支白羽箭,打着哈欠说道:“西凉军jing于骑she,五十万军士半数以上佩弓挂箭,挂的是箭袋,一袋四十支,一人佩十袋。”方殷心不在焉,也是委实不知陈平在说什么:“方才十轮箭礼出尽,当有三百万支箭羽she出,十箭可值一两钱,便是整整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方殷你说,这是不是一份大礼?”
可不就是一份大礼,三十万两银子,方殷想都不敢想:“陈平大哥,你又来了!”陈平就是爱算计,这又变成一财迷:“乌河图就是有钱,一人四百支箭,以三十万人计就是一亿两千万支箭,也就是一千二百万两银子,啧啧!”方殷闻言一惊,这个数字着实让人心惊:“可不是!这只是箭的开支,还有弓,还有装备器械,还有车还有马还有粮,这,这,天!啊——哈——”
不错,不错,打哈欠是会传染,做算术也能将心踏实:“隆景国库之中也不过常年备着千万两银,不及西凉箭羽开支一项,其军备辎重粗略估算一下,若以金计当有数亿两之多,可谓是金山银海,哈哈!”陈平摇头一笑,轻抚背后城垛:“若以金计,金砖来砌,可以再造这般一个凉州城,纯金打造,不差分毫!”石头城,黄金城,说来威风听着神气,可是方殷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是啊,可是陈平大哥,你说这些作甚?”
说这作甚,只为找到根本,陈平一语方殷更是心惊:“若你坐上帝王的宝座,若你金玉满堂妻妾成群,若你极尽富贵荣华与人奉若神明,你将如何?”争霸天下?唯我独尊?是的,人的yu望是无止境的,贪婪的本xing,想必就是这场战争的真正原由。却也不尽于此,方殷苦笑道:“陈平大哥,莫要说笑,有话还是直说。”
“凉州城并不好打,隆景的天下也不好夺,这些乌河图心里自然明白。”陈平笑道:“但他要打,因为他怕,怕的是乌努乌骨乌哈他的三个势力最大的儿子,西凉王年已老迈,一将撒手归天西凉国必定四分五裂,何况也许他根本就等不到那一天——”谋朝,篡位,父子反目,兄弟相煎,在陈平的口中方殷终于了解到一些原本就想不到的事情,残酷的事实真正是使人寒毛直竖心中惊竦:“乌河图要他的三个儿子前来送死,哪怕用金山银海用五十万人来陪葬,西凉王只能有一个,而他的儿孙还有很多。”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尤甚,这果然是一局棋。
贪婪之yu从来都伴随着恐惧之心,因为得到必然会伴随着失去。
这是帝王之术,以一己之私利置千万人于水火,这就是冷酷无情的西凉王,乌河图。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肠!”方殷低低咒骂一句,又恨恨道:“该死!”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在叫,或说哭喊:“呜——”
“闪开!我来!”牡丹尖叫,并以狂吼:“你个不中的用的,孬种!杀!杀啊——”
一只鸟,一个人,双双盘旋在凉州城的上空。
一圈,一圈,又一圈,然而再无圆满。
无悲喜,也无声。
三十一 疯狂的石头()
无禅抓起一块拳大的石,掂量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是了,丢将下去,是会砸死人的。
暗道一声阿弥陀佛,无禅和尚已经准备临阵脱逃了,自无禅丢出了第一块大石,稀里哗啦砸烂地了一辆大车,无禅就已经胆寒了。
或者说是,心虚了。
就像一个小孩子,忽然醒悟到做了一件错事,还给很多很多的人看着。第二块石头,无论如何也是丢不出去了,无论大小,无论砸到车,砸到人,无禅认为都不好。这是一种罪过啊,无禅已经犯了错,就在无禅深刻反省并深深自责的时候,那些马那些车还有那些人通通疯了也似冲了过来,而大大小小的石头已如雨点般落下——
用我们的无禅来见证死亡,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当先就是上千匹马昂首扬蹄奔将过来,因之负车载重,所以速度不快。所以在密集的石头雨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只得默默承受。是有铁甲披挂,然而石块高空落下势大力沉,只听得扑扑扑扑夺夺夺夺一阵闷响,眼前是乱石崩飞尘土飞扬。人于其后,车在其间,首当其冲的铁甲战马就是第一道防线,它们几乎是齐头并进迎着雨点般的石头冲向了坚固的城墙——
但诡异的是,第一波石头雨过去,它们的阵型丝毫不乱。而且忽然不再嘶鸣,只余身后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它们低下了头它们扬起了蹄就向地直直地向前奔去,似是全然不知迎接它们的是什么。奔及城下二十丈许,迎接它们的是一波更大的石头雨,而万千羽箭后发先至,死亡的镰刀终于挥出,生命的收割就此开始。
箭雨呼啸,锋利的铁镞穿过扬起的尘霾,准确地she在低垂的马颈和奋起的马腿上,那是厚重的铁甲无法覆盖的地方。喊杀声震天,听不到箭矢入肉的声音,但灰白的箭羽支支傲立皮肉之上微微颤动,它们想必会很疼。其后石雨,更大更密更沉重,砸在它们的身上就要砸断它们的脊梁,可是它们一般承受默默不语,向前向前向前进——
那时,无禅已经惊呆了,仍自双手举着一块千斤的大石。
是的,它们是要低下了头,以免锋利的箭矢she入气管she入咽喉,以免沉重的石块击中脸面击中额头。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但当先死的是马,及至城下十丈先后有马倒毙,一匹一匹又一匹,缓缓倒下,消无声息。一般诡异的是使得无禅惊奇的是,没有悲嘶没有呜咽甚至没有濒死之前的抽搐,一匹一匹又一匹的马儿就那样平静而安详地死去,卧于沙场,似是入眠。
忽然,震耳yu聋的喊杀声也听不到了,车马于城下五丈处终于停住,又是一个刹那间的宁寂。数百辆直若房屋大小的冲城车与云梯车的缝隙之中,无禅怔怔望着一张张的脸和一只只的眼,许是无禅的表情太过惊愕许是无禅的眼神太过纯净,无禅看到有很多的人很多匹马很多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和无禅对视,直与无禅一般茫然。
为什么?
那时无禅不知,方殷也在问陈平,为什么。
俄顷一声呐喊,缰绳脱手车缰斩断,数百幸存的马儿扬蹄昂首欢嘶而去,浑不顾箭羽在身筋折骨断!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它们的生命得以保全,它们可以再次高高昂起头颅任那四蹄翻飞,任那滚滚烟尘于身后肆意起舞!号角四起,鼓动八方,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中十万西凉兵士共数千战车团团围聚在凉州城下,攻城就此开始——
杀戮就此开始。
那时,无禅是在南方城头,与方殷一处。
方殷不忍去看,而无禅已是惊呆了,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
石头雨,似瓢泼,一波一波又一波,死过了马开始死人,轰隆隆也哗啦啦。石头砸在战车上,沉闷的断裂声响,石头砸在战甲上,沉闷的塌陷声响,闷哼声起,惨呼声起,无处不沉闷,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沉闷地走向死亡。无禅再也丢不出石头,可是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不会心慈手软,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越过战车砸得人是头破血流筋断骨折,居高临下的沉重石块如雨落下,巨大的战车厚重的盔甲也是抵挡不住:“轰隆隆隆!哗啦啦啦!咕碌碌碌!咯吱吱吱!”
绞盘转动,高高的云梯缓缓立起,如千条巨龙出水,钩援待攀——
绳索拉动,圆大的铁槌引而待发,如千支巨矢在弦,悬而不动——
通!千槌齐擂,地动山摇!
大阵仗,大阵仗,杀戮已开始,死亡在进行。
轰!铁石撞击,尘土喧嚣!
大场面,大场面,城池在颤抖,天地在颤抖。
钩援未及攀上城头,隆景将士仍应以石,最简单的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