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传奇-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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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何物?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它的内涵和外延不知令到多少智者凡人殚精竭虑地去领悟。即使是今天,欧美最前卫的科学家绞尽心力,从科学的角度去解释,甚至从脑电波、内分泌、第六感官等玄妙的生理学、心理学方面去寻找答案,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当一个人情动之际,行为与性格上的改变却是明显可见的,人格上的种种特性也因此表露无遗。应该说,在情动之时观察一个人是最佳时刻。它可以让文静的变得豪放,疯狂的变得温柔,冷漠的变得激情,好的变不好,不好的变好。就如一支魔术棍,轻轻一转,就变出一个五彩缤纷,酸甜苦辣的世界。
金庸正是由此去写爱情,去展示他领略爱情的本事的。这是他超越前人与难倒后人的地方:既不“犹抱琵琶半遮面”,更没有沦落到“只谈风月”的模式。为了从爱情中揭示人的本质,还原人的真实,以及由此为主线去构思作品,金庸经常把爱情中的神妙因素轻轻拾起,略为安插,就使人生中不少原成定局的形势,又呈现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从而有了新的转机和改变,有了新的解释和说法,也有了新的出路和结局。
金庸在描述人物的爱情纠葛时,是这样安详淡定,既含蓄又精美,只寥寥数语,轻挥几笔,人物情态即跃然纸上,活灵活现,或娇羞迷人,或憨态可掬,给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也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余地。正如有人指出的,他不与爱情中的各种变化迂回周折地打交道,而只是跟“爱情”这张名片点头认识,说得很形象。但也正因为这一不寻常的写法,使金庸小说中的爱情故事独具一格,与众不同,令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至情至性,始终不渝,确实是金庸小说最重要的一翼。对许多读者来说,它甚至比武林豪侠的刀光剑影、武打搏杀更耐人寻味,比湖光山色、古道斜阳的绝好风光更有吸引力。如果没有了爱情的恩恩怨怨,纠缠不休,没有了这些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等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那么,相信金庸的许多作品就不会有如今的魅力。
《神雕侠侣》,文如其名,写的就是两对侠侣的感情轨迹。若没有杨过、小龙女的生死之恋,郭靖、黄蓉的伉俪情深;若没有李莫愁、公孙绿萼、郭芙等人爱情路上的坷坎与绝望,那么,小说的欣赏价值肯定会大打折扣,剩下的几条筋骨,又能精彩到哪里去?“死守襄阳”固然表明了郭靖的忠勇,“点化慈恩”固然衬托出黄蓉的机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等高手固然令人乐见其能,但皆可以看作是《神雕侠侣》中的枝杈,不是主线。这些内容在《射雕英雄传》里或许还是重要情节,到了《神雕侠侣》则还不如尹志平的痴情又可恶的性格来得吸引,更不如郭襄情窦初开的小女儿神态娇憨可爱、栩栩如生,读来滋味无穷。
爱情确实是金庸小说的一大根基,而他借爱情而生发出去,从中对人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使他笔下的人物色彩更丰润,性格更完整,从而也使作品具有不可否认的文学价值。
《神雕侠侣》中的杨过,相比起郭靖来,侠途和情路都没有那么顺当与自然。杨过就很小处在不正不邪的境地中,性格也不似郭靖平正厚实。他和小龙女的相恋,就更是波折重重。他和小龙女有师徒情份,在当时的礼教社会中,师徒相爱是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所以即使玲珑剔透,并非墨守常规者如黄蓉,对他们都分别曾有劝诫。再加上郭靖很希望他做自己的大女婿,尽管他和郭芙一直见面就吵,相逢就闹,最后郭芙还斩断了他一支手臂。
当然,最难过的一关还是在小龙女那里,一是她认为自己年纪比杨过大,二是她已被尹志平在无可抗拒之下夺去了贞操,更感到配不上杨过,有心让他和郭芙成双成对,而主动避离,使得事情更加复杂。但杨过一直痴心不改,等到两人真正相处了,波折厄运又接踵而至:小龙女在重阳宫中受伤命危,等到小龙女稍稍好转,杨过却又中了情花之毒,最后,为了救杨过,小龙女在绝情谷跳下深渊自杀。
杨过赶到绝情谷,已不见小龙女芳踪,因为见山壁上有小龙女的手书,写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而苦等了十六年,好不容易约期已至,他果然早早就在山谷旁等着了,但:
小龙女始终没有来,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顶上呆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意正浓。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他就如行尸走肉般地跑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鬓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
十六年的苦等,杨过之所以能熬过去,完全是为了再见小龙女。情侣能再重逢的渴望,使他忍受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孤寂与飘泊。十六年过去了,当他醒悟到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一个善意的骗局时,他崩溃了,变得脆弱不堪,万念皆灰,猛然想起了苏东坡祭悼亡妻王弗的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却又觉得苏东坡至少还有“千里孤坟”,而自己真的是“无处话凄凉”了,刹那间热血上涌,双足一蹬,身子飞起,跃入十六年前小龙女曾经跳下的茫茫深谷中。
也许金庸自己写到这里,也为杨过的深情所感。在他的悲剧情结中,一反常态,为杨过与小龙女安排了一个喜剧结局:原来当年小龙女一跃而下,非但没死,反而得到了灵药妙方,尽去体内之毒,只是谷底幽深,再出不来。杨过也跳将下来,苦命鸳鸯竟然重逢。故事末尾,两人终成一对神仙眷侣,携手飘然而去。
爱是没有道理可说的。
为什么爱他(她)?只知道爱他(她),就是要爱她(他),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
在爱的领域,宗派之分、正邪之分、忠奸之分,以及其他道德上的判断,都丝毫不起作用。当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时,那么,管他是大奸大恶的坏蛋,管他是谋杀犯劳改犯,照样情深意切,毫不在乎。
在现实生活中,甚至像张爱玲这样的大作家也不能幸免。她爱的胡兰成,其实是一个风流成性的汉奸文人。然而,她似乎从未后悔。
《侠客行》中的丁珰,硬是喜欢一个无行浪子,而不喜欢一个忠诚老实的青年。
《倚天屠龙记》中的纪晓芙,《射雕英雄传》中的包惜弱和穆念慈,则更为典型。
杨过的父亲杨康可谓是一个十足的坏蛋,他认贼作父、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心狠手辣,对朋友从不讲信用,对爱情也只是逢场作戏,玩弄和利用穆念慈的感情。但穆念慈却对杨康一见钟情,深陷情网不能自拔。明知受他欺骗,还不改初衷,仍然一往情深的爱他,甘受他的愚弄。直到杨康的所作所实在令穆念慈的信念完全崩溃,心理无法承受这种打击时,穆念慈还不忍杀他。她内心矛盾至极,恨不能一死了之,最后只得自己痛苦地离去,而让杨康继续为害人间,残害忠良,直致多行不义而自毙。
这份痴恋真是痛苦不堪,看得人心悸。金庸对人性中这种盲目的爱,不讲道理的爱刻画得入木三分,却又让人感到是那么真实可信,这不能不说是他的高明之处。
单恋,最让人愁肠百结,欲说还休。
金庸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余鱼同暗恋骆冰,朝思暮想,越陷越深。后来,他乘骆冰沉睡时,欲亲吻她,不意她惊醒,加以怒斥,小说中这样描写:
余鱼同仍是抱着她不放,低声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啊?”骆冰悲愤交集,反手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掌。
当下余鱼同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骆冰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炽……。金鱼同道:“……有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着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两步,说道:“我恨我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朦胧星光之下,骆冰果见他臂上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
痴恋至此,既美丽,又凄楚。那么强烈地挚爱一个注定没有希望获得的人,内心的悲苦,可想而知。余鱼同最后对骆冰的丈夫舍命相救,一张俊脸变成大花脸,却毫不后悔。这样的爱实在无私。实在只为了被爱之人的幸福。
在《神雕侠侣》中,也有几个女子的痴恋,是没有结果的。因为杨过一心只系在小龙女身上,而让她们美梦成空,除却巫山不是云。用林燕妮的话来说,是“一见杨过误终身”。
其实何止是终身呢?公孙绿萼简直是毫不犹豫用性命去“殉”这份爱情。程英、陆无双两位姑娘一同隐居杭州,大好年华,就此埋葬在对杨过的思念和对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一切的回味之中。而郭襄也是遁入峨嵋,终生远离感情的漩涡,只当世上再没别的男人了。
大凡纯真女子,对她们所爱的或曾经爱过的男子,不管时日如何变迁,是有着一种令男人难以理喻的痴心的。在今后,她们或许会谈起杨过,也许永远都不说,但不管怎么样,“凤凰台上忆吹萧”的情怀,将会把她们今后的日子一天天填满,让她们在寂静中有充实,在痛苦中有欢愉。
但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金庸小说中,能达到余鱼同、公孙绿萼、程英、陆无双、郭襄等境界的毕竟不多。大多数的痴恋都导致悲惨的结果,令人扼腕叹息。这类人物,在金庸的小说中随手拈来,就可列出许多:
尹志平对小龙女,何红药对金蛇郎君,李莫愁对陆展元,武三通对何沅君,狄云对戚芳,游坦之对阿紫,阿紫对乔峰,殷离、小昭对张无忌,仪琳对令狐冲,令狐冲对岳灵珊,岳灵珊对林平之,霍青桐对陈家洛,于万亭对徐潮生,华筝对郭靖,欧阳克对黄蓉,穆念慈对杨康,刘瑛姑对周伯通……
如果要细细列下去,还可以继续写出一串又一串苦恋者的名字。
失意的爱情,往往使人的性情乖张。郭芙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个案。郭芙对杨过由爱生恨,竟将杨过的一条手臂砍了下来。郭芙一生的遗憾,是得不到杨过的爱。杨过在千军万马中救了郭芙的丈夫耶律齐,郭芙前嫌尽弃,诚心道谢。杨过也说了一些客套话,并说要她以后不再讨厌他、恨他。郭芙当场就呆着:“我难道讨厌他么?当真恨他么?……我为什么老是这般没有来由的恨他?只因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然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
小说中写郭芙对杨过的爱,着墨不多,如灵光一闪,相信许多读者也没有留意到。原来一个女子恨你,可能是爱你。恨与爱,竟是那么难以分清。
真所谓恨也悠悠,爱也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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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之恸
人类的理想中,
因为有了“永远”这个幻象,
便生出了多少的感慨。
《神雕侠侣》作为《射雕英雄传》的续篇,不但主人公的性格不同,即便是作品的氛围,也大相径庭。一看回目已经能感觉到,不要说开头结尾的“画龙点睛”了。
如《射雕英雄传》的开头是: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开始变黄,一挂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在说话。
老者在说什么呢?说的是异族侵入,乱世人间的故事:兵火过后,原来的家家户户都变了断墙残瓦的破败之地,好好的人家,弄得悲欢离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真是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由一个说书人引出了杨铁心、郭啸天、丘处机三个人的故事,和由丘处机赐名郭家和杨家将出世的孩子一为“靖”、一为“康”,以取不忘“靖康之耻”之意。全书由此引子作基调,讲得是英雄侠义,保家卫国。
所以,直到最后,作品仍是壮怀激烈,不失大漠英雄、射雕猛士的风格,忧国忧民的情怀也跃然纸上:
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而《神雕侠侣》一开头便没有《射雕英雄传》的慷慨忧愤之气,悲天悯人的情怀依旧,但却是用到人物的情情爱爱上头去了。
作品劈头是一首很婉约的词,出于宋代欧阳修之手: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这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那是采莲的少女唱欧阳修的“蝶恋花”词,写得正是越女采莲的情景。词中虽只寥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夹抒情,自近而远,余意不尽。
但唱者无心,听者有意,作者转笔写道:
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这一阵歌声传入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所插拂尘的万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