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白传-第19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阿嗔你,是七星的后人”片刻后,卢老板小心翼翼道。
阿嗔更加吃惊。她自小生活在碧海关外,啸沙山往事对她来说,不过是非常模糊的江湖旧闻,虽略有耳闻,却只是事不关己的往事罢了。她没想到的是,这件听起来颇为遥远的往事,竟然与自己有关。
卢老板神色郑重,灯火映着他疲惫的面孔。那张脸,不知道在沉重思虑中等待了多少时日,显得格外疲倦。
阿嗔这才知道,啸沙山上,那被称为“七星”的人,曾经如何浴血奋战,如何与“姬”姓一族平分天下,后来又如何在互相猜忌和分裂中一败涂地,最后如何沉入江湖深处,化作传说。
而东海澜霞船,便是七星之一的穆苍天最后的壁垒。若不是碧海关外那浩瀚无垠的大海,给澜霞船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藏身之处,穆苍天不可能保存实力,东山再起。
于是,碧海关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异姓侯爷,“海宁侯”杜奕。死守碧海关的杜奕,似乎给帝都龙椅上惶惶不可终日的“姬”姓帝王吃了颗定心丸。几十年来,碧海关固若金汤,东海上风平浪静。
不能消灭澜霞船,便把它控制在海上。
这是隆帝给杜奕下的死令。
“只是你爹继承海王之位后,便彻底宣布自己退出啸沙山了,你外公酒泉饮恨,你母亲无可奈何”最后,卢老板失望道。
阿嗔双目微澜,似乎懂了什么,冷笑道:“怨她自己,引狼入室。”
卢老板点头,惨淡一笑,叹道:“三斤确实伪装得极好,你外公也是晚景之年,才看出他狼子野心,这才将一切都托付给了鞠大海。”
“如此来说,我看到的那些,是真的”阿嗔黯然神伤,颓然伏在桌上,嘶声道。
卢老板双目微澜,皱眉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阿嗔霍然抬头,凝视卢老板,眼中流露一丝惊恐,却又陷入了沉默。
霎时间,经年困扰着她的那些可怖的,扭曲的,丑恶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回忆,一一浮现眼前,她不由浑身一颤,握紧了拳头。
“你看到了什么?”卢老板神色凝重,追问道,试图从她眼中发现什么似的,满面焦急。
阿嗔抬头瞧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嘶哑道:“我看到,我娘”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脸色变得格外苍白。纵然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少海主,也奈何不了少经世事的年龄局限,片刻间便露出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恐惧。
童年回忆对她的追杀,是构成她沉着性格的一部分,却也是她恐惧的根源。
恐惧,在震颤切割一个人的同时,也会成就和塑造一个人。与恐惧共存,既让人感到惶惶不可终日,也让人充满机警和生存欲望。
阿嗔所有的性子,便成长于这挥之不去又无处诉说的恐惧中,所以她既沉着冷血,又脆弱惶恐。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卢老板起身,显得格外急切。
“我娘”她如同筛糠的身子,颤抖不已,少顷后方才开口,嘶哑道:“是我爹和白红霞害死的。”
“果然!”卢老板脸色铁青,怒拍桌面。
“你也知道?”阿嗔愕然盯着他,嘴唇青白。
卢老板沉重地点了点头,颤声道:“都说评评因深陷丧父之痛,忧郁成疾,虚弱致死。我却一直觉得奇怪,她身体一向不错,怎么会突然死去?只恨我千里之外,不能替她报仇!”
他忽然两眼一潮,概叹一声,颓然倒在椅子上,热泪盈眶。
阿嗔瞪着他,片刻后噏动嘴唇,颤抖道:“你是我娘什么人”
“想娶她的人。”卢老板沉沉叹了一口气,凄冷笑答:“我们俩,自小一同长在船上,情同兄妹,如果没有三斤,她或许能嫁给我。”
阿嗔双目一闪,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颓然道:“就算没有我爹,她也未必就能嫁给你,若她真的想嫁给你,又何必嫁给我爹?”
卢老板一怔,忽然放声大笑。
他惊讶于眼前这年少的女子那洞察世事的聪敏睿智,也赞叹她那与年纪颇为不符的练达和坦然。
她说得没错,如此假设,原本就不存在。如果穆评评喜欢他,又何来三斤?
于是他大笑,笑自己不如一个孩子看得透彻,笑自己太执着,笑自己不愿面对现实。这一瞬间,多年来的沉重积怨,心酸难解,忽然间全部消散,化作了往事。
他笑了阵子,忽然想到穆评评那些孤独的最后时光,便心酸自责起来,不觉间已笑得泪流满面。
他不敢去想,在人生的最后岁月中,深陷恐惧中的穆评评是何等孤立无援。她独自一人,承受三斤和白红霞的算计,明知自己终将死去,也只能默默承受。他很后悔,没能在最后岁月里保护她,后悔自己置身事外,后悔太多,以至于只能流泪,只能大笑。
他笑着,哭着,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自己。阿嗔瞪着他,惊愕中似是明白了什么。
一夜忽然过去,清晨的玉门关,不分季节,一样的清冷寂寥。
阿嗔离开卢老板的酒肆,浑浑噩噩沿着洒满晨色的黄沙道路,缓缓往城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思绪万千的她,心里起伏两种极端情绪,一个极痛,因为她必须更加憎恨自己的父亲,一个却极喜,因为她似乎不再是鞠公子的敌人。
想到这里,她似乎更加焦急,望眼欲穿,很想立刻见到鞠公子,对他微笑。回首间,金灿灿的朝霞已经漫天飘散,映照着那巍峨的玉门关,照亮了那落满尘埃的大红灯笼。
雄关依然沉默,阳光仍旧浓烈。这世界似乎并没有变化,却又显出一种格外不同的神色。
阿嗔回头,瞪着身后那座高入云霄的宏伟关隘,忽然心口一酸。
第283章 彼时今日()
次日,王遮山再出玉门关,眼前依然只有一望无垠的黄沙,头顶仍旧是风烟凄迷的苍穹。他的心,却是难得的踏实平静,只因身畔有露毓同行,连那危机四伏的沙漠,也变得明朗开阔。
这一次,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感到无所适从或难堪窘迫,经历会化作一声叹息,令人释怀所有。谁拯救了谁,谁比谁武功高强,谁是男人,谁是女人,谁爱着谁这些问题忽然不再重要,不会在午夜里追问他。
王遮山仿佛终究迈进了一个全新世界,得以在片刻间,放下从前,用一种爽利的新目光,好奇地打量四周。他终于发现,放下固有见地,习惯芥蒂,人生终将迎来一段安稳岁月。
没有一种安慰,能胜过心的抚慰,没有一种依靠,能强过自身笃定。他再也不需要,用外在证明自己比露毓强,甚至愿意坦然承认,她终究比自己坚定,比自己果敢,比自己武功高强,更比自己爱得执着。
再次见到丘羽羽,却令露毓满心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果没有飞白刀,没有王遮山,她与丘羽羽,或许会展开另外一段缘分。只是“缘分”一词,本就没有既定好坏,只不过是人自己,过早给“缘分”二字赋予了太多美好期望。
缘分,未必就是良缘,这世上还有孽缘。
她与王遮山,她与丘羽羽,或许都是孽缘。然而,即便是万劫不复的孽缘,她也不会后悔,再活一次,她还想认识王遮山,认识丘羽羽。
“走罢!”王遮山微微敛眉,回头瞧了眼身后那沙尘中若隐若现的玉门关,勒着手中冷硬的缰绳,对露毓道。
露毓微微点头,几乎没有勇气回头。
这世上,本没有出去便不能归来的关隘。关隘,却在人心,正因为在人心,才有了那一座座离去便不能归来的巍峨雄关。
出关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能归来的理由,不愿归来的理由于是,那出关的时刻,总是格外荒凉,若不饮一盅苦酒,听一遍伤曲,便不能算是做好了出关的准备。
此刻,漫天黄沙中,竟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苦涩的琵琶曲,急弦如刀,刀刀刺在断肠人心头,刺出血,也刺出泪来。
二人对望一眼,同时策马离去,转眼便消失在正午洒满烈日浓光的无垠黄沙中。
有人出关,便有人入关。
此时正在入关的,是心灰意冷的何姑娘。在璃星山下苦等良久之后,她终于动摇了。
此刻,玉门关那巍峨高拔的城门,尘烟中苍凉孤寂,正缓缓出现在她视线之中,她却只是一味羁马,走得极慢。
她终究没有等到鞠公子下山,便落荒而逃。重新回到玉门关,她的内心深处,竟然有一丝莫名庆幸,仿佛是终究不能完成的使命,拯救了她无处安放的灵魂。
她分明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能够对鞠公子拔刀的唯一机会。她分明已经相信,世上真有命运,默默安排一切。
那一夜,若阿嗔没有出现,没有打伤她,没有破坏她出刀的机会,她或许,已经完成了那筹谋良久的使命。那是唯一一次,她鼓起全部勇气,放下所有恻隐,提起手中的刀,对准鞠公子。那之后,她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也不会有那样的勇气。
一切,终究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此刻,她怅然若失,唯有重入玉门关,短暂流放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她知道,自己很快便会失去玄阙,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便失去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人。
而她,早已失去了救他的机会。
错过太多机会之后,她终于开始明白,自己终究是败给了自己,败给了自己永远也不能泯灭的恻隐。
穿过玉门关那阴森森,凉飕飕的门洞,眼前正是一条开阔大道,是条贯穿小城的主要干道,直直通向前往中原的方向。
“鞠公子呢,难道被你杀了?”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冷笑。
何姑娘微微皱眉,翘了翘嘴角,不用回头也听得出,那冷冰冰的揶揄口气,正是那一贯跋扈的少海主。
“他也不是那么好宰。”何姑娘羁勒骏马,没有回头,淡淡一笑道。
“哈哈!”阿嗔大笑,倒比从前温和几分。
“不如”何姑娘终于回头,望着阿嗔,笑道:“我请你喝一杯罢!”
阿嗔微微一怔,片刻间笑了起来。
就在王遮山与露毓一路策马,急急奔往璃星山之时,丘羽羽也已经出玉门关,踏上了归途。
这一次,她只带亲信若干,急急入关,乃是为拜访露霜阁新阁主,陆岩枫。这自然是表面上的缘由,对于丘羽羽来说,她此行,根本目的却只有一个,那便是重回天柱山,找到当年自己慌忙中埋在小屋内的“断刀残片”。
直到鞠莹离世,看到那本载满秘密的手稿,丘羽羽才知道,自己身上那一包“断刀残片”,竟是件早晚震动江湖的宝贝,是“飞白刀”的残刃。那“飞白刀”,据说是当年风云一时的啸沙山七星留在江湖深处的秘密,关系的不止有江湖变幻,还有皇权更替。
虽然细节模糊,说辞匪夷所思,丘羽羽还是警醒地意识到自己前往天柱山的必要性。想起为了飞白刀横死的父亲,她感到的已不止是难过,还有好奇。事到如今,她终于开始好奇父亲的真正死因,仿佛明白其中原因,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父亲。
记忆中,父亲蓝啸海,不过是嘉兴南、近水镇边上一个开茶水铺子的普通人,性子和顺,不爱热闹。她自幼丧母,所有的记忆都只和父亲有关,所有的幸福,安全感,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理所当然的生活必然,都只和父亲有关。
看到鞠莹留下的那份手稿,她才明白过来,父亲蓝啸海,不但是江湖中人,还是个极为重要的角色,最后,为了某桩往事,生生赔上了性命。他似乎努力摆脱江湖,却终究没能离开江湖。这样的父亲,似乎离她很遥远,甚至很陌生。可是,她坚信,若父亲是江湖中人,必然会是个深明大义的正义豪侠。
此般念头,促使她一刻也不愿迟疑,急忙赶往天柱山。
春末的天柱山,依然如从前那般明媚,只是陆花儿没了,陆岩柯也没了,绿云没了,连陆擎也没了。
再上天柱山,以万人敬仰的凌虚教教主的“教母”身份,出现在熟悉的场景中,恍若隔世。再也没人能欺负她了,如今的她,笑得从容疏离,没有几分真实神色,却是绝对安全。
江湖风烟,终于将她塑造成今日模样。不知是悲是喜,还是苦涩酸楚,路过陆岩柯曾经住过的“烙云斋”,她竟然心口一涩,险些落下泪来。
陪她同游天柱山的,正是露霜阁现任阁主陆岩枫,见她失神之态,只微微一笑,露出超越年纪的冷静神色,淡淡道:“大哥离家许久,似乎不愿再回天柱山了。”
算起来,陆岩枫算是丘羽羽的救命恩人。当年,羔羊般柔弱、任人宰割的她,在那差点被闵如堃凌辱的惶恐深夜里,若不是陆岩枫,或许早已踏上另外一条命运之途。若不是陆岩枫,她也不会遇到陆岩柯,不会被他那般倾尽所有地保护和周全。
想起这些,她只皱着眉微微一笑,轻轻对陆岩枫摇了摇头。
那神色向来冷淡的陆岩枫,在抬头仰望自己大哥旧宅的门匾之时,亦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怅惘。丘羽羽知道,纵然是心冷如霜的陆岩枫,也有与他人一样柔软的部分。
陆岩枫的柔软,便是陆岩柯。
没有人知道,深夜里,陆岩枫常常独自留宿在“烙云斋”,对着远天冷月饮酒,怀想小时候与大哥的那些旧事,越是想便越是难过,白日里便越发性子乖戾。所以,江湖中才有了“新任陆阁主性情乖戾,杀人如麻”的传闻,总不断沉浮在真真假假的浪潮之中。
“其实,大哥比我更适合做阁主。”没缘由的,陆岩枫吐出这句,眼睛没有离开“烙云斋”三个字。
春日里的天光那样好,将那乌木牌匾上鎏金的大字,映得格外灿烂动人。丘羽羽顺着他的目光,亦望向那三字,若有所思,却没有接话。
陆岩枫似是神情恍惚,根本是自说自话,苦笑接道:“若是我嫂子没死呢?若是大哥留下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