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往事:我和三里屯的男人们-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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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兰英死的第二天晚上,江生和小五商量着买了一笼肉包子装在书包里,回到屯子里后,小五偷偷给了赵大海一个眼神,赵大海趁着上厕所的空来到后院,他看到江生手里的肉包子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赵大海脸上脏兮兮的,一边吃着一边笑道:“这包子真好吃。”
“你慢点吃,没人和你抢。”江生说道。
赵大海听到江生的话,嘴里还塞得鼓鼓的,突然眼泪哗哗地掉下来,因为江生说得话跟平日里刘兰英说得话一模一样。
赵大海将嘴里的包子咽下去后,抹着脸上的眼泪说:“我想我妈了。”
刘兰英下葬的当天,我们这帮孩子都带着白色丧布做成的帽子,跟在送终队伍的后面。
尸体入棺时就是阴阳两隔,所有和刘兰英有关系的人都要嚎啕大哭,赵大海端着火盆在一旁被吓坏了,直到主持丧事的老人照着赵大海的头扇了一巴掌,跟他吼了句什么,赵大海才有模有样地哭起来。
那时候我和江生还有小五走在一起,听着周围大人们的哭声,并未觉得多么伤心,只是看到小五偶尔会抹着眼泪哭两声,心里才稍有感触。
刘兰英下葬之后,赵富贵就去了镇上的警署,他从警署回来后直接去了村长家,村长召集村民们集合,说张光棍被判了死刑,行刑批文已经下来,明天中午就可以处决,而执行死刑的地点就在三里屯北山坡。
三里屯北山坡在屯子后面,过了大石桥再往北一里路,那儿有个不算高的山坡,周围是尚未开垦的山沟沟。
我记得那天中午张光棍被押到三里屯的时候我和江生正在吃饭,母亲则在院子里晾衣服。
“哥哥,张光棍会被砍头吗?”我将半张脸都埋在碗里,对自己问的话都感到害怕。
江生说道:“是枪决,就是用子弹打穿脑袋,现在杀死刑犯一般不用砍头了。”
“那张光棍会死吗?”我问道。
江生说道:“子弹打穿脑袋当然就死了,没人可以活得下来。”
我沉默了一会,又问道:“张光棍为什么要那样对大海的妈妈?”
江生皱着眉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坏人总喜欢干坏事。”
江生刚一说完,外面就传来了一群孩子的叫喊声,小五喊着:“江生江生,快点,看张光棍被杀头啦!”
“哦!”江生答应一声,喝了口玉米糊糊就跑出门。
“小孩子不能去看,晚上睡不着觉!”母亲急忙喊道。
可小五和江生已经跑远,我也跟着要出门,母亲拦着我说道:“你个女孩子家去干什么,杀头死人你也要看?吓得夜里又要尿床!”
“哥哥去我也去。”我嘟囔着嘴,不管母亲的吓唬,也跟着跑了出去。
“杀人犯,强奸犯,张光棍是个大坏蛋!杀人犯,强奸犯,张光棍是个大坏蛋”
一群孩子唱着顺口溜跟在押着张光棍的警察后面,大家嘻嘻哈哈,对于坏蛋被正法的事情都认为是值得高兴的。
很多大人也跟在队伍后面,不光是三里屯的人,附近几个村的人全都跑来看热闹,有的人还将家里的烂菜叶扔到张光棍的头上,咒骂张光棍不得好死。
张光棍双眼无神,嘴里还一直哼哼着自己是被冤枉的,他的双手被倒绑在身后,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走向三里屯的北坡。
张光棍被押解经过大石桥的时候,村长正站在石桥上面,他是个看起来很瘦的老头,手里常年拿着铜头烟斗,有时村里的孩子顽皮他就会拿着铜头烟斗吓唬人。村长拦在警察后面说道:“大伙到了这都看好自家伢子,没成年的不能过去,枪一响就招来了牛头马面,染了晦气可别说我老人家没提醒。”
村长这么一说,一群孩子就只能留在大石桥这头不敢再去,眼睁睁地看着大人们跟着队伍过了桥。
“小五,你个不知孬好的猴崽子,浑水摸鱼要去投胎哪?”村长一眼看到了藏在人群中的小五,将他从人群里拽下来。
“江生也过去了,我得去把他追回来!”小五说道,急得乱跳。
“不要胡说,我怎么没看见?”村长说道。
“你没看见是你老眼昏花,怪不得我,你总看见赵大海跟他爸过去了吧!”小五喊道。
“人家是看杀母仇人吃枪子,你跟着去分什么羹,巴不得你娘跟着翘辫子?”村长说道。
“你个老东西怎么说话呢?”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牛爱花一脸怒气地走到村长跟前指着村长的鼻子大骂。“老瘪三,我看你是少肺缺心眼了,老娘你都敢咒,你怎么不去死?!”
牛爱花骂得村长一句话也不敢回,村长只得尴尬笑着,端着烟斗走向一旁。
小五胖胖的胳膊被牛爱花攥在手里,他挣扎着说道:“妈,放我过去,江生都过去了。”
“你去看死人做什么,多晦气,就在这儿瞧瞧就行,又不是看不见。”牛爱花说道。
小五拗不过牛爱花,只能哼哼唧唧地站在牛爱花旁边,一副气哄哄的样子瞧向远处的山坡。
山坡之上,一群人围在警察后面,几名行刑的警察端着枪排成一排,站在张光棍十米之外的地方。
“哟,这谁家女娃子这么大胆,杀头也敢看。”
我从吵闹的人群中挤到前面,看着被众人围观的张光棍,突然想起他从镇上当厨师回屯子那年给了我一把糖的情景,他说江绒你以后长大了可得好好读书,别跟屯子里这些泼妇似的满嘴脏话。
我小心翼翼地喘息着,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周围各种斥责的声音充斥我的耳膜。警察队长手里拿着行刑书,大声问道:“张刚强,你临死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光棍面部抽搐,手脚打颤,不得不由身边的两名警察搀扶,他哭着说道:“我日恁姥姥的,我真是冤枉的,你们杀错人啦,我到了阎王爷那里定然要把你们祖宗十八代都告喽!”
“哪个恶人临死前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提着人头不认账,算什么男人!”赵富贵狠狠说道。
赵富贵牵着赵大海的手站在人群前面,赵大海依然是披麻戴孝,要亲眼瞧着仇人被杀死,以祭生母。
张光棍抬起头看向赵富贵,说道:“赵富贵,我承认跟你老婆是有一腿,我是畜生对不住你,可我没必要杀人,你我从小一块长大你该了解我杀个鸡都怕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买通了关系,三天就把我问斩,我今儿算是栽在你和哪个小王八羔子手里了,你截了我生路,将来也必然是被冤杀的,因果报应,你跑不了!”
警察队长皱着眉头,示意两名押解张光棍的警察让张光棍跪下。
两名警察松了手张光棍就瘫倒在地上,他踉跄着爬起来跪在众人面前,裤子前湿了一大片。
围观的人纷纷嘲笑张光棍没种,临死前怕到屎尿失禁。
张光棍忽然抬起头看到了我,他瞪着眼睛喊道:“江绒,你以后长大了,可得好好读书!”
张光棍说完又对着围观的人群哭道:“各位先走一步,先走一步!我冤!姥姥的,真冤!”
警察队长的手势落下,枪声随即响起。
很多现场围观的大人都闭着眼睛不敢看,张光棍脑袋开花的瞬间我的眼睛突然被蒙住。
“别看。”江生把我身子转过去,拉着我从人群中穿行。“谁让你来这儿的,晚上又该害怕了。”
我转过头,在嘈乱的人影里只看见张光棍背朝天趴在草地上,看见他被绑着的双手和黑色的布鞋。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里酸涩,难以自抑。
第021章 秦少卿()
张光棍被枪毙后,人群如潮水般退去。
张光棍的死成了那些天三里屯的村民们茶前饭后都津津乐道的事情。
而那些天里,我脑海中时常回想起他临死之前对我说的话。
“江绒,你以后长大了,可得好好读书。”
我看到张光棍瞪大了眼睛向我咆哮,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我说出这般话,我时常被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吓醒,总觉得他就在某个漆黑的角落看着我,便钻进江生的被窝,钻进他的怀里,只有江生才能让我忘掉那些可怕的画面和声音。
刘兰英和张光棍的死并未对我们造成太大的影响,三里屯的人照旧还要工作,而我们照旧还要上课。
自从小五上次在班上打了王伟和秦飞,这两人就一直没来班上上课,少了秦飞带头,班上一些好欺负人的学生便不敢太造次,打架的事情虽然时有发生,但是敢和三里屯的孩子打的倒是没有。
有时三里屯的学生和同桌吵架,同桌会骂道:“你牛什么牛,仗着马小五护着你就能欺负人了?狗仗人势!”
小五开学后的头几天上课倒是有了些热乎劲,有一次早晨检查功课时也勉强通过,被先生夸赞了一番,不过没过几天他就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时不时地上课打盹,有时下课还会跑到教室后排揪我的辫子。
小五在教室打架的那天有个三年级的学生在教室门口看不惯小五的行径出言挑衅,被小五一拳打得鼻血横流,之后有一次吃饭时那名学生带着两个人将小五堵在学校门口,那些人也就八九岁,小五一个人自然打不过三个,他顶着其他两人的拳头追着那名挑衅他的学生打了个半死。
之后小五三天两头堵在三年级门口,看见那名学生就打,有时上厕所也跟在人家后面追打,搞得那名学生后来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
而在几天之后,王伟终于被他父亲领到了教室。
王伟自开学以来一直都是脏兮兮的,不洗澡不洗脸,身上到处都是灰,最关键的是他的头顶有很多密密麻麻的虱子卵,谁见到都觉得恶心。眼下他被洗得一干二净,同学们看到他耳目一新的样子一时都鼓起掌来。
由于王伟先前在班上很邋遢,所以没人愿意跟他做同桌,先生将他换到谁旁边谁就会和他打架,或者是哭闹着找自家大人。又丑又臭的一个人,脑子还有问题,谁不害怕呢?所以先生专门在教室后面放了一张课桌给王伟,让他远离其他学生。
张先生见王伟终于洗了个干净,略微有些满意,他看着教室最后排角落的课桌,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停在了江生的身上。
张先生说道:“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以后就跟江生做同桌吧。”
江生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眉头拧在一起,很显然他也是不愿意的,不过江生向来不喜伤人,他没出声反对,也没表现出厌恶的神情,任由张先生的安排。
江生向来如此,听任陈公博的安排从上海来到北平,听任父亲江正阳的意见改陈姓为江。如今,素来爱干净的他也只能听任张先生的安排,和一个谁都厌恶的人坐同桌,他知道自己反抗是没用的。
他百般央求黎叔带他走最后还是留在了三里屯,他不愿改自己的姓,即便被打死也不屈服最后还是改了姓,因此对于眼前自己的不喜之事,他表达的反对观点也只能是皱皱眉头。
这世上大多数的孩子都可以在遇到不喜之事时大哭大闹,直到自己达成所愿,我可以,小五也可以,唯独江生不行。
王伟听到张先生的安排万分欣喜,长得好看的孩子向来是讨喜的,江生本就长得好看,从不与人争执,成绩还是班上第一,这样一个优秀的人谁都想要靠近,包括丑八怪王伟。
王伟的父亲听张先生说江生是班上读书读得最好的学生自是无比开心,对张先生千恩万谢,还要请张先生和江生去他们家做客吃饭。
张先生婉言拒绝,让江生和王伟出了教室,问江生是否愿意去王伟家吃饭,江生摇头,王伟看在眼里,便央求他父亲请江生去家里做客,王伟的父亲百般劝说,最后张先生也劝说江生,江生只好答应。
那个时代还有伴读之说,不过都是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不喜读书,家中长辈便招一名长相姣好读书用功的孩童伴读,往往会让纨绔子弟悬崖勒马,金榜题名。这种例子比比皆是。眼下江生和王伟虽不是伴读关系,但王伟能常伴江生身旁听学,王伟的父亲自然再乐意不过。
王伟的父亲看着王伟训斥道:“不求你能读好书,只求你以后万事听江生的话,将他当成你的师长榜样,这一次要是你再惹了事,学校不要你,你也不得回家了,既当祸害,不如早死,任你自生自灭。”
王伟听着父亲的狠话连忙点头答应。
王伟回校的当天下午,秦飞的父亲也领着秦飞到了学校,不过同行而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穿着裘袄的大汉,看上去很是威严,另一个则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身穿白衣,像极了戏台子上的翩翩佳公子。
那时候张先生正在上课,听到外面的动静便让我们朗诵课文,自己从讲台上走出教室。
秦飞的父亲看到张先生不徐不缓地出现,鼻孔里发出重重的哼声,斜睨张先生道:“张顺义,你可知道你眼前的这位爷是谁?”
张先生也哼了一声,完全不理会秦飞的父亲,他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一大帮人,然后又看向那名比他小几岁的裘袄大汉说道:“怎么,混堂口的秦叔公今儿砍到我学校来了?”
“你简直是不知”秦飞的父亲刚要破口大骂,被裘袄大汉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大汉看着张先生说道:“二哥,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嘛,正好带着这些不知好歹的亲戚来赔个不是。”
“二哥?”秦飞的父亲一头雾水。
张先生说道:“你可别折煞我了秦爷,一声二哥叫得我浑身不自在,我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哪比得上堂口的皇帝?”
“二哥你看你这说得什么话,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对,可我要是不那样现在也早就身归黄土了不是?当年你和大哥都疼我”
张先生和秦叔公一边聊着一边走向一旁,秦飞的父亲看得心惊肉跳,忙不迭问一旁的白衣少年道:“哎哟小侄子,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