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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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电话里提过宿舍的几位同学。你隔壁的爱丽丝虽然孩子气,但待人礼貌、没有偏见、学习刻苦、知识面广。那位你常提到的历史系的女孩——方晴,她开朗活泼、平易近人,经常和你讨论文学和历史。你应该以她们为榜样,用心学习,有不懂的问题就向她们请教。你年纪小,一定要虚心,不要狂傲自大,冒犯别人。
总之,吃好睡好,注意身体,好好学习。
接下来是爸爸的签名、年月日……下面还有:
孩子,妈妈真想你。你爸爸其实更想你。那天本来没事,他硬要拉我去照相,特意跑到广场的中心花园。偏偏中心公园不知为什么关门了,只好在学校的小花园照了张照片,夹在信里寄过来。你仔细看看,爸爸妈妈是不是老了?
别看你爸爸嘴上说得轻松,其实他今年运气不好。拿化学竞赛来说吧——他班上那个甘甜,你记不记得?原来化学老考第一,这学期突然迷上了文学,要写什么散文、杂文,结果化学一落千丈,连个省三等奖都没拿到,更别提进冬令营了。
你爸爸跟我没什么话说。你走了以后,家里冷冷清清,连做饭都没精神。什么时候你能回家一趟?寒假有机会吗?你有什么照片寄回来给我们看看?你读大学时,我们还能抽空看你,现在连见一面都这么难。
你爸爸写完信,我看了看,还是那些老调。你别听他的。最要紧的是身体,千万吃好、穿好、玩好。学习万一不行就算了,马马虎虎能毕业就是了。人家竞争是人家的事,咱们不稀罕。千万别委屈自己。我们一直管着你,给你很大的压力,我担心你受不了。听说有人本来好好的,读博士读疯了,精神失常——想着这些妈妈真担心。这几天我心总跳,怕你有事。你没什么事吧?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要是有人欺负你,千万别闷在心里,千万打电话跟我们说,或者跟你的好朋友说。你在宿舍交了朋友,有空就和他们玩。待人要和气。人家对你好,你也对人家好,千万不要失礼,让别人笑话。也不要过分信任别人——你还小,人心难测……
下面妈妈又写了一页。读完信,我躺在床上,盯着爸爸妈妈的照片。我的头开始昏昏沉沉,然后我有点内疚。慢慢地,回忆的片段不由分说闯进我脑海里,没有逻辑,没有顺序……我四五岁的时候,爸爸常带我去学校的操场上放风筝。那时操场只有现在的一半大,爸爸也不当班主任。有一次爸爸过生日,原来准备一家人出去吃饭,结果妈妈有事回家晚了,爸爸还在办公室改考卷,最后我自己在灶上煮了一大锅面条——水放少了,面条粘在一起。刚进大学时,我看着校门,想着妈妈不在身边,忍不住哭了。爷爷生前喜欢去各处胡同转悠。他有时指着一间不起眼的房子说:“我年轻的时候,这里驻过部队,后来变成了百货商店,现在连商店也面目全非了……”
晚上我淹没在回忆里。对方晴的迷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仿佛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能忘了她,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十二、鲜花与火警
过了一个星期,方晴还是不想见我。偶尔碰到我,她看着我的脸矜持地问好,但从不直视我的眼睛。她照旧叫我们看电影,但我不想去。我心情差极了。开心的时候,我喜欢自己炒菜;难过的时候,我随便煮碗面条。面条吃多了,嘴里发苦,我也不在乎。
一天中午,我吃完面条,信步走到lounge。Lounge里摆着几张沙发、两张矮桌,墙上贴着一幅梵高的画,还有一幅世界地图。地图上,学生们用大头针标出自己家乡的位置。美国的自然最多,其次是中国。地图侧面有个说明,说老式的世界地图把德国放在中心,整个欧洲因此显得版图广大,非洲只有一小点;这幅新地图改正了这一点,使各国面积大小成严格的比例……看着这幅地图,我突然很生气。
地图是九八年出版的,上面依旧把香港标成“英国殖民地”。
“他妈的!”我骂了一句,掏出笔把“英国殖民地”改成“中国”。
身后有人走上来了。转头一看,爱丽丝站在旁边。
“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我们中国人总是被欺负!”
她惊讶地看着我。我指了指地图,解释说香港是中国的。她仔细看了看说:
“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
“我知道。也知道香港是中国的。没办法,到处有气人的事,过一阵你就习惯了。”
我沉默了。爱丽丝接着说:“有时想想,政治挺气人的。共和党如果当权,首要任务当然是把钱投向大企业、跨国公司;教育事业、社会保险、少数民族等等就要靠边站了。”
“你是民主党吗?”
“我家都是左派。真希望下一届总统是民主党人……对了,我的生日快到了。明天我们研究组要一起吃饭,你要不要去?”
“真的?你的生日是明天?”
“我二十岁了。”
“太好了,我一定去。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爱丽丝往自己房间去了。她的马尾辫在脑后一蹦一跳。
爱丽丝二十岁了,可看她走路的样子,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她喜欢咖啡,也不讨厌珍珠奶茶;天冷了,她戴一顶羊绒帽子,帽沿下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刚下雪时,她还在RHall旁边跟几个人一起堆了个雪人,用一根胡萝卜做了雪人的鼻子。
爱丽丝一直对我好,不常给我难堪。记得有一回,lounge里坐着不少人,我说了句英语,自己以为是一个意思,美国人听了是另一个意思,都笑得前仰后合。汉克没听清,要我重复一遍。我正尴尬,爱丽丝忽然对汉克说:“你听错了,他什么也没说。”
既然是爱丽丝的生日,我应该送点小礼物。我想给她送花。在美国,送花是稀松平常的事,刚认识不久的人都可以送花。到了情人节,六七岁的孩子们就相互交换康乃馨。我和爱丽丝是朋友,送花合乎礼节。但也说不准。万一不合适,爱丽丝接过花盆,大笑起来,或者生气了,怎么办?我也想得太多了——爱丽丝待人有礼,见人就微笑,应该不会让我难堪吧?
我拿不定主意。第二天,我问同一层楼的伊丽莎白,她说:“送花?当然。如果你们在约会的话,送花最浪漫了。”接着她眨了一下眼,“爱丽丝没有男朋友。”
“是吗?”
“你激动什么?”
“没有,我只是吃惊。听说美国女孩十几岁就……”
“跟男的睡觉?爱丽丝的家庭背景是罗马天主教,不到结婚她一般不会上床。”
“不过,”我打断她说,“不约会送花合适吗?”
“合适极了,”伊丽莎白笑着说。
我于是到哈佛广场的一家花店挑了一盆ChristmasChandeliers(一类适宜悬挂的盆花)。花盆像个篮子,盆内粉红的花朵四面垂下,扁长的嫩叶之间还缀着不少花骨朵。老板用彩纸把花包好,我抱着它往宿舍走。
积雪很厚,哈佛广场一片白。刚才店里的花香熏得我晕晕的,现在走到外面,冷风一吹,我清醒多了,发现了一个问题:这盆花太大了。爱丽丝会不会误解我,以为我在向她求爱?怎么偏偏挑了这一盆?……花店里也有一束一束的玫瑰和康乃馨,不过有根的盆花毕竟能保留得更长久些。
快到RHall时我吃了一惊。门口站着一排人,正窃窃私语。一个瘦瘦的美国人穿着薄毛衣,蹲在地上,抱成一团。RHall一侧停着一辆救火车,车上灯光频闪。原来有火警,众人被迫仓促跑出来了。
“宿舍里看来要多搞火警演习。RHall一下子就出事了!”
“不知哪个白痴在厨房炒菜,弄得都是烟!我一进去,妈的,什么也看不见,火警呜呜响。还以为真烧起来了,其实只是烟大,没起火。”汉克说得起劲。
二楼厨房果然还在冒烟。炒菜弄得到处是烟,估计是中国人干的。同胞被叫做白痴,我心里不舒服。再说这里的排风设备也不好用。我抱着花盆,尴尬地站着。一个身材粗壮、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从RHall出来,告诉大家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等肇事者出面交代一下。
人群中走出一个壮实的亚洲人——原来是赵荣。他习惯性地迈大步,走到消防队员身边,不住地道歉:“真对不起,惹了这么多麻烦……全是我的错。但愿一切都还好。不会有官司吧?这不是故意纵火……绝对不是……”
“请讲一讲整个事件的过程,”消防队员打断他说。
“过程?没有过程。没想到一下子就冒起烟来了——不过只有烟,没有火。火是熄的,我敢保证……”
人们皱着眉听着。赵荣又解释了一阵,大致是他在厨房炒菜,一下子弄出很多烟,引发了火警。看到出事了,他赶忙关了炉子,叫大家往外撤,说是真火警,不是演习。
“你以后注意就是了,”消防队员说,“你记得关炉子,还叫大家撤离现场,这都很好。”
赵荣听了这番鼓励,依旧惊魂未定。这时丁宜圆从远处过来。她径直跑到赵荣身边,着急地问怎么回事。知道没事,她叹了口气,安慰了他几句。过了一会儿,大家陆续回房间。
上了楼梯,走廊有个女孩穿着浴袍,光着小腿。她是方晴。
“小明,好大一件礼物。送给谁的?”
“给爱丽丝的——今天是她生日。”
方晴笑了笑,不再理我。
十三、我是一只小虫
“哎呀,这么大一盆花!”爱丽丝拆开包着花盆的彩纸,吃惊地说,“谢谢你,小明。”
我进了爱丽丝的房间。桌上随意放着几本书。墙上一个褐色的框子镶着她家人的相片。(相片中央,爱丽丝和她妈妈站在一起。)床上是淡蓝色的被单,印着几样水果:桔子、樱桃、草莓、菠萝。她屋里挺乱的,地上还散放着几只短袜……还是说实话吧。房间里最引人注意的是床边盛脏衣服的篮子——篮子最上面有条白色带花边的棉内裤,染了淡黄的污迹。我低头什么也不看,还是忍不住想入非非。
其实我的联想跟爱丽丝没关系。刚才碰到方晴,我已经开始心猿意马。爱丽丝的被单太干净,居然也让我有那种脏脏的感觉,至于女主角永远是方晴。现在即使有人正吃着一个苹果,我大概也会有不干净的联想。
“这几天忙,屋里没收拾,”爱丽丝说着,打开藏在花盆里的一张字条:爱丽丝,祝你生日快乐,青春永驻。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她倒挺在乎,不停地说难得我费心。
“你真好,小明……只是我把它放哪儿呢?”
“我打听过,挂起来最好。不费事,抽空浇点水,给点光就行了——灯光都行。能开很长时间呢。”
“能开到圣诞节吗?”
“有可能。”
爱丽丝提着花盆,踮起脚把它挂在窗边。阳光下,窗外的雪明净光洁。
晚上,爱丽丝的研究组和宿舍的几个人去了一家印度餐馆。研究组的人们谈总统竞选、计算机以及他们专业的事,也不乏对导师的不满。其间邻座的人问起我的研究方向,但看得出他对此并没什么兴趣,只是没话找话。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讲了他同学马克的故事:此人连换了两个导师,都很严,整天催他干活。他目前的导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副教授,也是个有名的奴隶主。别人要去哪里开会,汇报研究成果,通常是先研究出成果,再拿去汇报;她不一样——她觉得这样效率低。她的做法是先宣称有成果要汇报,然后叫学生们赶快找几个课题研究,边研究边起草论文。找的课题多了,总有几个能出成果,可以邀功请赏。这办法还真行得通。
“学生们都有什么反应呢?”一个人问。
“学生们当然怨声载道了——一刻空闲也没有。有段时间这位导师要生孩子,所以不用教课。学生们正高兴,以为她也不来赶着大家搞研究了,谁知她说:‘不用教课正好,我可以全心全意督促各位搞研究!’”
“上帝呀!这么要强的导师,”几个人都感叹,“看来我们还算走运。”
此外谈话没什么意思。印度式的晚餐却有意思多了:有无数种作料、香料,有些是通常的甜、酸、辣的味道,有些则平生未见,别具风味。米饭里也加了作料,大概是茉莉,特别香;米粒五颜六色,不知是不是作料的颜色。还有一种薄饼,类似烧饼,我很喜欢,吃了好几个,马上就饱了。
吃饭时我原本担心刀叉用得不好,后来发现有人比我还差,就坦然了。不过,一次我切一块鸡腿,从盘子里溅出了些酱汁,让我好不尴尬。旁边一个人皱了皱眉。爱丽丝恰好也往我的方向看。她依旧高兴地说笑,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实际上,整个晚餐爱丽丝都谈笑风生。付帐时有个小插曲:大家每人点了一份饭菜,侍者开了一张价的账单。
“我们平摊吧,算上小费每人大约二十块,”有人说。
人们开始掏钱。
“等一等,”爱丽丝忽然说,“约翰好像没吃什么东西,他不应该也付这么多钱。”
约翰是个胖胖的混血儿。大家问他,他说:“我已经吃过了,所以只要了appetizer(开胃菜)。没关系,平摊也不妨事。如果全都分开算,只怕要算到明天去了,还做不做实验?”
众人一笑。爱丽丝说:“平摊不妥当,对约翰不公平;全都分开算也太麻烦。不如约翰单算,剩下的平摊。”
这个办法大家都叫好。
晚饭后,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眼前还是爱丽丝的笑脸。爱丽丝真漂亮。看来长大成人挺好的,爱丽丝二十岁了,人人都喜欢盯着她看——不过谁让她是女孩呢!有人注意也是正常的。服务员管别人叫“先生”、“女士”,称呼我就只说“你好”——我才十七岁,谁也不拿我当回事。方晴也一样,不理我……
我叹了口气。刚来时,我还以为日子会跟刚上大学一样:学习之外,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她根本不在乎我,这就是她要对我说的话。哪怕我把心都交给她,她也一笑了之。她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肯定读过我的信,边读边笑……天哪!她还在捉弄我。我猜对了,我就是一只小虫,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
以后呢?见面至多是冷冰冰的问候。连嘲弄我她都不愿意。在我身上她是一秒钟也不肯浪费的。
想起她的屡次嘲弄,当时的气愤还记忆犹新。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气成那样。那时,她的每一个眼神,哪怕是不屑的眼神,现在看来都魅力无穷。
十四、Scarborough Fair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