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传-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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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兔先是在外隔墙听讲,后来索性骑上了墙头。他想,让夫子和同学们发现了自己也好,可以趁此机会请求入门。禾兔骑在墙头上看孟氏兄弟拜师,一边看一边摹仿他们的动作,不想竟仰跌下墙去,摔伤了足骨。
听了颜路这些介绍,孔子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那棵最大的银杏树旁,轻轻地抚摸着它那碗口粗的、萝卜似地泛着绿光的树干,怔怔地仰望着它那如伞似盖、挂满银杏的树冠,他的心潮起伏,眼圈湿润,久久不肯离去……
原先规定的那种拜师仪式失去了束缚的效用,不用谁作介绍,也无赞礼司仪,禾兔双膝跪在孔子面前,泪痕满面,苦苦哀求道:“小人早想拜师求学,只因……今天……今天就请主人开恩,收下小人这个学生吧!”他当惯了奴隶,习惯称别人为主子,自己为小人。
孔子内疚地双手将他扶起:“孔丘早已有言在先,广收弟子,不分年龄大小,身份贵贱,来者不拒!”
颜路替禾兔抱着十只肥大的贽雉站立在孔子身旁,磕磕巴巴地解释说:“夫,夫子,禾兔,兔,已经是庶,庶民啦!
……”
孔子坚决地说:“有教无类。奴隶也无妨!只是……”
禾兔惶恐地看着孔子,生怕被拒绝。
“只是禾兔这名字不雅,”孔子说,“让我另给你起个名字,你贵姓?”
“夫子,他姓冉。”不等禾兔开口,颜路抢着为他报了姓,仿佛报慢了,孔子就会将禾兔逐出门去。
“那好,”孔子说,“就叫冉耕,字伯牛吧。”
冉耕再次双膝跪倒,连连磕头说:“感谢主人的大恩大德!”
孔子纠正说:“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叫我主人!你和大家一样,都是我的弟子,都称我为老师!”
冉耕感恩不尽,称谢不已,叩头至破,血染白席……是呀,若不是孔子创办了私学,“有教无类”地广收弟子,像冉伯牛这样奴隶出身的青年怎么能有机会上学读书呢?又怎么能出息成孔门七十二圣贤中的佼佼者,以德行称著而永垂青史呢?
冉耕入学,众弟子欢欣雀跃,南宫适也为之鼓掌祝贺,唯独孟懿子心中怏怏不快。这也是个直性子人,心里有什么,嘴上就说什么,此时入世尚浅,还没学会耍两面派。他探过身去,似乎颇为诚恳地跟孔子说:“夫子,收一个奴隶入学,怕是不合礼的吧?照这样下去,何谈贵贱尊卑?”
孟懿子一言出口,像滚油锅里洒上了水滴,立刻炸开了花。
“我们这是学校,不是官场,大家是志愿聚拢于孔夫子身边,学知识,修品德,没有谁是请来的,也没有谁是逼来的,嫌不合口味,可以走嘛!”
“怕辱没身份,为什么不到公学里去呢?那儿尽是富贵子弟。”
“奴隶为什么就不能上学?没有奴隶劳动,你们贵族一天也活不下去!”
弟子们七言八语,议论纷纷。孔子并不制止,他想,让孟懿子听听大家的意见也好,将省却自己许多口舌。
孟懿子长到这么大,头一次吃这样的下气,但碍于孔夫子的情面,不便发作。他很想解释一番,被南宫适扯了扯衣襟,制止了。他毕竟是在官场混了一阵子,颇有一点涵养。再说,自己位极人臣,官拜上卿,总得在夫子面前显示出博大的胸怀,不能与这些“无知之辈”计较。实际上,收谁入学与自己毫不相干,自己来拜师求学,只是迫于父亲遗命,图个名声,根本没打谱来此听讲,长知识,修品行。想到这些,他也就心平气和,处之坦然了。
待大家都平静下来,孔子重申了自己“有教无类”的办学方针,并阐明了其理论根据,作了一些解释和说明,算是对孟懿子问题的答复。接着令弟子们各就各位,继续讲“仁”。
孟懿子见第一弟子的座位空着,便坦然地走过去坐下。众弟子的目光一齐投向孔子……
子路面带愠怒,按剑而前曰:“仲孙大夫,此座已经空了三年,今日夫子并未让你坐于此座!”
孟懿子站起身来,以征询的口吻问孔子:“夫子,何忌坐此座不行吗?”
孔子说:“依你之见呢?”
孟懿子被问得语塞,十分尴尬……
南宫适为哥哥的行为羞辱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第九章 周都求学 学问益进
自从吸收了孟氏兄弟入学,孔子办学的经费得到了绝对的保证。
孔子作学问,不似有些人那样,东一筢,西一扫帚,而是有着严格的计划性,常集中数年时间,专事某一方面的研究,诸如普查民俗风情,研究音乐理论,等等。近来他正结合教学实践,深入研究周礼。在研究的过程中,遇到了许多难题,而且平时学生关于礼的请教,他常常不能给以圆满的答复,很感内疚。他早听说老聃贯通礼乐的奥旨,深明道德的精义,有心前往拜师求教,无奈困难重重,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南容每日来听讲,他是完全有条件帮助夫子的。一日,孔子向南容谈出了自己的设想和打算,求他成全。夫子一经提出,南容满腔热情地答应,他说:“一年一度向周王纳聘的时节到了,往年都是由家父前往,今岁我奏明君侯,让先生携我同往,如此便可收到一举两得之利。”南容刻不容缓地奏明昭公,昭公欣然准奏。其实,昭公是颇费过一番心思的。一则他素知南容是个贤臣,由他陪孔子出国,完全可以放心,可以信赖。二则孔子早有贤名,料定将会发展成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早在十四年前,孔子生子,昭公赐鱼,就并非盲目之举。十四年的时势证明他的预料是准确的。三则昭公早不满于眼前的政治局势——三分公室,政权旁落,自己充当傀儡。他幻想着孔子此番赴周都,将讨回强公室、抑私家的灵丹妙药。于是立刻颁赐孔子车一乘,马两匹,御者一人,由敬叔陪同前行。
黄尘滚滚,马蹄哒哒,一乘单辕华车从鲁城中驰出,向西南方向飞奔而去。车辖、轮辋、鞍辔的精美黄铜饰件在阳光下闪耀着令人目眩的光斑。执御的人端坐在车上,长鞭一甩,“叭”的一声在半空中一个炸响,四匹肩肥臀圆的骏马撒开蹄子风驰电掣般地飞奔。
车上两人正襟危坐,仪态肃然。靠右首坐的那个人身材高大魁梧,头弁几乎触到了车盖,他便是孔子。左首是一个冠服华贵、皮肤白皙的青年公子,他就是南宫敬叔。
一行三人,晓行夜宿,饮风餐露,虽说辛苦,倒也其乐无穷。敬叔不时地向孔子请教婚丧祭饷之礼,孔子便无所不答,津津乐道。就连各种礼仪的繁文缛节、一招一式都描绘得淋漓尽致,令敬叔叹为观止。一路上更使敬叔大开眼界的是,孔子不仅会讲,而且会做。每当遇有乡下背携户口簿子的人从车前经过时,他总要御者放慢车速,手扶车轼(车前横木),注目以礼,说是为了表示对人的尊敬;每当行至路口不知去向时,孔子从不让御者问路,而是亲自下车,大礼参拜后再问去路;遇着盲瞽之人,他总是下车表示敬意;遇着穿丧服的人,他总要手扶车轼以示同情。敬叔感叹道:“若如夫子知礼谦让,何恐天下不安!”
这一天,车子从一座山下经过,不远处有一青年正在张网捕雀,孔子命御者暂停前行,师生凭轼观看。只见那些大雀飞来,在网周围落下,警惕地试探着跳向前去,它们跳跳停停,环顾周围动静,快到网跟前时,歪着头,仔细地研究那罗网,对网中撒下的诱饵看也不看,立即振翅飞去,还发出警告的叫声。而那些小雀毫无顾忌地集于网前,钻进网内啄食,被捕雀青年尽行捉去,成了囊中的猎物。孔子对敬叔说:“大雀机警,见网远避,机警则远祸;小雀贪食,自投罗网,贪食则亡身。鸟雀尚且慎择所从,所以君子应以不贪为贵,择交而从。”
敬叔拱手施礼道:“衷心感谢老师的教诲!”
孔子教学的地点不限于讲堂,而是全社会;孔子教学的教材不限于“六艺”,而是广泛的生活。
南宫敬叔年岁太轻,不足二十岁,说起来还是个孩子,第一次出国,一方面觉得重任在肩,不胜荣耀,另一方面感到紧张。快到洛邑了,他急切地询问孔子说:“夫子,拜见老子时,应如何施礼?”
孔子微微沉思,轻声说道:“不必拘谨,大凡有德君子,严己宽人,虚怀若谷,唯求己之行有礼,不求人之行于己。此乃大德不逾矩,小德可出入哟!”
听孔子这样说,敬叔放下心来。正欲谈论别事,忽听御者兴奋地喊道:“快看,洛邑到了。”御者紧接着甩动鞭子,在空中连着炸了三个爆响,孔子等抬头观看,果然已经看到洛邑城中台榭观阙高大的绰影了。
孔子乘车不回顾,不讲话,那是在一般情况下的习惯。如今要赴长途,连乘数日,又有得意弟子随行,自然要打破旧习,与弟子交谈,对弟子进行活生生的教育。
孔子见已到洛邑,十分高兴,向四周观看一遍,忽然对御者说:“慢!”
敬叔忙问:“夫子为何缓行?”
“你看这大道已打扫得干净清洁,定是老聃已知我等近日到此,早有准备,切不可急驰狂奔。”
御者遵命,缓缰而行。马车拐过一个树林,孔子看到路两旁早有人在迎候,急忙下车,手擎贽礼——大雁,款步向前。敬叔也慌跳下车跟上。
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外字聃,一说谥号聃,楚国苦县人,此时正仕于周为“守藏室之史”①。他熟于掌故,精于历史,谙熟周礼,明于天道,通于历数,虽未开庭设教,但问学者络绎不绝。近日得知孔子赴周,不胜欢悦,连忙差人洒扫庭院,郊迎贵宾。孔子等人走上前去,只见正中一位长者,身材高大,骨硬肌健,上身着玄色右衽交领丝衣,下身穿玄色多幅裙裳,长可曳地,足登双层丝靴,腰系着四寸宽的生绢绅带,其外有一细小双带,佩挂一支鲨鞘玉柄长剑。这浑身玄色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使人一见便生几分敬意。再看那面部,须眉皆白,与全身玄色形成鲜明对照。白眉长过寸余,下垂过目。几绺稀疏的长须,一尺有余,宛如一缕新丝,飘逸有致。满头白发俱挽在一顶小巧的白色鹿皮爵弁之内,爵弁两旁各缀一行晶莹玉饰,灿如银星。一柄弯如虬龙的藤杖点在路面上笃笃有声——
①守藏室之史,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图书馆馆长或历史博物馆馆长。
孔子看后,心中暗暗称赞:好一派道骨仙风!他双手高举大雁,深揖大礼说道:“鲁君派孔丘与南宫敬叔前来求教于尊师门下。”
老子上前一步,还礼,接过大雁,交给侍从,复又施礼说道:“仲尼好学,遐迩闻名,后生可畏,老朽不及。”老子言若洪钟,掷地有声。他转过身拿起侍童用木盘托上的三觥清酒,“仲尼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老朽敬二位薄酒一觥。”说罢,先自仰首一饮而尽。孔子和敬叔也随之饮罢。二人又各斟一杯,啜一满口,余酒泼洒于地。这也是秉礼而为,是为祭路。
老子和孔子、敬叔同车入城,余者尾随车后。直至驿馆门前,老子绝口不谈学礼之事,敬叔不免有些着急地问:“敢问尊师何日赐教?”
“不必操之过急。”老子慢条斯理地说,“二位先到各处饱览风光,歇息几日再议不迟。”
老子说罢,告辞走了。敬叔见孔子也一直未提学礼之事,埋怨道:“夫子忘记国君遣我等赴周使命否?”
孔子说:“欲速则不达。我等先四处观光,开拓耳目思路,待有心得,再与先生学礼,岂不体会更深!”
敬叔听孔子剖析,很觉有理,高兴地说:“明日我们四处观游,岂不妙哉!”
“不!”孔子纠正说,“我们先谒明堂和太庙。”
第二天,师生二人先来到了明堂。
明堂是古代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所有朝会、庆赏、选士、教学等大典,都在这里进行。明堂四面的大门上,画着尧、舜、禹和桀纣的画像。尧、舜、禹魁伟和善,豪爽英俊,桀、纣则凶神恶煞,尖嘴猴腮。墙壁上画着周公相成王图。孔子一见周公的画像,立即想起了三天前的梦境。那一夜,他们一行三人投宿在一个老翁的家里。半夜,一个小吏带着一伙兵丁破门而入,捉走了老翁不满十八岁相依为命的独生子,并抢走了全部衣物和粮食。老翁悲泣了一夜,孔子虽娴于辞令,也无言解劝,只有陪着伤心。他毫无倦意,心潮翻滚,心痛如绞,双目滑腻,朦胧中见一长者乘龙车自天而降,与之促膝倾肠。作别时长者慈祥地微笑着对他说:“不要伤心,要实行仁政德治,救民于水火!……”说着用大手拭干了他腮边的泪痕。他睁开双眼,面前那位和善的长者不见了,脸腮上还留有他那只宽厚大手的温馨和余热。他默默地回忆着梦境,但怎么也想不起这位似曾相识的长者是谁。这团疑云一直笼罩着他,三天来弄得他若有所失。仰望眼前周公的画像,孔子这才恍然大悟了,原来自己梦见了周公!梦中的周公竟与这画像不差毫发。在孔子心目中,周公不是相武王伐纣,辅成王大治的周文王之子,而是天上神明,人间偶像,是帝王的楷模,自己的追随。人类社会犹如一叶轻舟,在浩淼的浪涛中颠簸前进,而周公所制定的礼乐典章便是这轻舟的舵和帆桨,没有它,这轻舟就要倾覆或失去方向,没有它,这轻舟就要停滞或倒退。自己的使命,就是做一个出色水手,稳操舵,高扬帆,急划桨,让这轻舟迅猛驶向远方。其实,这比喻是不恰切的,周礼倒颇似水中的逆流和漩涡,常使轻舟倒行而逆施。
孔子在“周公辅佐图”前流连忘返,久久不肯离去……
他们又来到东周太庙。太庙是帝王的祖庙,也是帝王祭祖的地方。
敬叔见一排七座大庙,都是瓦脊草顶,飞檐斗拱,不知哪座是太庙。孔子解释道:“按周礼之制,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为七。以左昭右穆,而定父子两代之别。始祖居中,昭位在左,穆位在右。宗庙次序,坟位葬位,祭祀排列,均依此制。”
敬叔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那居中必是太庙,亦即后稷之庙尔!”
二人说罢,拾级而上,步入太庙,指指点点,说古论今。忽见左陛之上有一金人,口上贴有三道封条,背上一行铭文:古之慎言人也。敬叔好不惊奇,用手摩挲着金人绕了三匝,看不明白。又看看孔子,见他也在沉思,就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