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君歌-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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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自谦,周如水轻轻一笑,眯着眼道:“名师也不定都出高徒,吾初学琴时,亦曾遭兄长狠狠笑过。”说着,她俏生生地朝王玉溪眨了眨眼,继续缓缓地说道:“彼时,兄长曾言,某生尤为似我。道是某生素善琴,尝谓世无知音,抑抑不乐。一日无事,抚琴消遣,忽闻隔邻,有叹息声,大喜,以为知音在是,款扉叩之,邻媪曰:“无他,亡儿存日,以弹絮为业,今客鼓此,酷类其音,闻之,不觉悲从中耳。”
公子沐笙是在说,某先生平素喜欢弹琴,曾道世上没有他的知音,总为此怏怏不乐。一日闲来无事,他又弹琴消遣。忽闻邻府有叹息声传来。他顿觉遇到了知音,便敲人家门问是怎生回事。隔壁的老妇人道:“未有什么,不过死去的儿子生前以弹棉花为生,今日听君琴音,酷似吾儿弹棉花之声,闻之,不觉悲从中来。”公子沐笙是在笑话初学琴时的周如水,琴技不怎么样,却还自以为了得。
王玉溪的眉梢微微扬了扬,看着小姑子一脸稚艳娇娆,透澈灵动的眼中如有潺潺流水。他轻轻地笑,片刻,手指轻敲着案沿,慢腾腾地,了然地说道:“小公主若要贪懒,也可下月初五誊了整本《长短经》再来。”
他的语气很温和,声调也很轻,周如水却似被踩着了尾巴,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脸颊顷刻间就像是染了胭脂一般地点点晕开,越来越红,越来越艳,真真是娇花照水,比甚么美景都好看灵动些。
晓得贪懒的小心思被他看透了,周如水掀了掀唇,沉默了一下,终是无话可说地乖乖地提起了笔,埋头奋笔疾书了起来。
周如水离去后不久,隐在暗处的,先前与周如水打过交道的中年文士冯公便走向了榻几,他朝王玉溪一揖,不待他发问,便低声回禀道:“千岁不曾多言,落座后便开始誊书,不过,她刻意留下了此方砚台。”说着,冯公指向明晃晃置在案上的砚台,抿了抿嘴。
闻言,王玉溪淡淡瞥向砚台,勾了勾唇,不置可否地道:“大部分食肉野兽都喜在固定的领地留下气味,她这般,不过是为下回登门留个由头罢了,替她收着罢。”说着,他将手中的帛书扔在了冯公面前,不紧不慢地道:“卿看看罢。”
冯公饶有兴致地拿起了周如水所誊抄的帛书,他眯着眼盯着那帛书看了许久,半晌,才呐呐啜道:“难得!难得!这才不出一个月,周天骄的字,便比上回送来的那些长进了不少了!”说着,他又轻咦了一声,思衬道:“既如此,这女君倒不似传言中那般了无心气了!”若是个有心气的,怎会叫世人都晓得了她的短处后,才后知后觉地再知上进?
冯公正寻思着,苑外,又有一中年剑客与一老叟相携走来,那中年剑客身材高大,胡须飘逸,唤作祁公。
祁公显然听见了冯公的话,他大步上前,睇过倚着榻闭目养神的王玉溪,目光只盯了那帛书一眼,便摇着头辩道:“非也!非也!周天骄并非无心气,而是不必有心气。娄后得不到的都给了她,公子沐笙得不到的都想给她。天骄天骄,天之骄女,若是再寻个三郎一般的好夫婿,便是名副其实了!”祁公这是在拿假寐的王玉溪打趣了。
闻言,冯公大乐,见王玉溪不做反应,唇角更是弯了弯,故意应衬道:“如此说来,周天骄倒比夏锦端那雁过拔毛,人过扒皮的唯利小姑好过不止一点了?怪不得公子道她有趣!这般,却是能多做考虑了!”他的意思是说,既然王玉溪觉着周天骄有趣,考虑考虑这小姑子倒也不错!
听了冯公这话,一直站在祁公身侧不动声色的碂叟显然不悦了,他眉头微皱,须发怒张,直直地盯着帛书看了几眼,才用居高临下的,甚至是低看不屑的态度冷哼道:“你们以为,她是寻常小姑?”说着,碂叟白眼朝天,不满溢于言表之外,盯了眼王玉溪才继续说道:“《长短经》讲的是王霸谋略、通变之术,她见公子许她誊写,不但不讶异,反是习以为常。可见平日里,这小姑子并未少读过这样的书册。”
他这话一语中的,令得冯公与祁公面色都是一凝。
见状,碂叟更是鄙夷地冷瞥着他们,继续冷冷地说道:“十天前,傅涑杖刑了冯霹,朝上朝下全恐公子沐笙与长公主岱交恶,连难得回京的娄安都上门说和去了。偏周天骄得了消息,脸色方变,复却是笑道,‘好一个抛砖引玉!’便再不理会了。果然,昨日谢砜被傅涑杖脊二十,直截死在了堂上。”
闻言,冯公与祁公大骇,这时已是灰白了面色。二人对视一眼,转身便双双朝碂叟一揖,全是自愧不如。
此时,王玉溪才睁开了眼来,他黑如子夜的眸中荡着波光,似笑非笑地睨着面色各异的三人,温软而沙,低低地喃道:“诸公何必争执,她的心思,原就是九转十八弯的。”
这事儿,细说来还要回到三位孝廉身上。傅涑,钱闾,刘峥三人终是入了朝,但显然,只有傅涑得了重用。钱闾被调去了地方,任梧州刺史。刘峥虽留在了邺都,却只得了个品级都没有的监事之职。
傅涑上任头一件,正碰上长公主岱最宠爱的面首冯霹,率众到百姓的地里放鹞子逗趣。鹞子凶猛,很快就将那些田地弄得一片狼藉。小农们见自个辛辛苦苦种的田地遭了秧,自然不干,闹不过冯霹,便哭着状告上了衙门。
状告当日,正值傅涑新官上任。
那冯霹上了公堂也未有半点收敛,他不肯伏法,见了堂上人是傅涑,更是趾高气昂,当众大骂傅涑是“低门竖子”。
傅涑本就为人刚正,见冯霹如此为害乡里已是生怒,这般公事公办又被冯霹当场扫了脸,更是气上心来。大怒之下,他便未理会冯霹有官职在身,更未理会冯霹是长公主的心头肉,二话不说,便公事公办地直截给了冯霹板子伺候,行刑后,还将他收了监。
就这么着,待长公主岱迟迟赶去衙门,冯霹已是皮开肉绽地被关在牢里,痛得不省人事了。
这事一闹开,旁的人全当是笑话。毕竟,入朝的孝廉都因知遇之恩算是公子沐笙的门人。如今他养的人,新官上任便翻脸不认主地先将他的姑母给得罪了,可不是笑话么?
果然,冯霹这事真把长公主岱惹恼了,她直截将此事闹上了朝堂,求请周王评理。
却哪想,周王听了她的哭诉后却觉得有趣,直截召来了傅涑上殿,问他:“你怎敢杖刑朝廷的六品命官呢?”
傅涑倒是个有勇不惧怕的,闻言,他朝着周王一礼,便大声地回道:“冯霹一贯为害乡里,又当众羞辱于臣,臣一时气不过,便依照刑法对他施了杖刑。“他说的有依有据,末了,还不住冷哼道:”若是长公主不至,臣将他打死也有可能。”
这话实是阔达,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闻言,周王拊掌大笑,只道许久不曾遇见如此有趣的憨狍子了。便未苛责他半句,只挥挥手叫他退下。
直过了一会,周王才又带着笑问带伤上朝的冯霹,“卿挨了几下板子?”
见傅涑未受半分责罚,冯霹大苦,登时也止不住愤恨,捂着伤口哀道:“似是二十下。”
闻言,周王挑眉,又是哈哈大笑,先是斜睨着冯霹叹道:”卿着实体健。”说着,又瞥向面露不满的长公主岱,大掌一挥,颇为随意地说道:“既如此,便赐你连升两级罢。“
这事后,百官议论纷纷,也不乏有人私语,“若挨几下板子便能连升两级,吾也甘愿!”
也因这事,傅涑着实风光了一把,朝臣们更是替他取了个绰号“傅刺头”。更有皮痒的,也想着挨上他几板子,连升个几级。
傅刺头,傅刺头,傅涑倒真未污了这个绰号,未过多久,他果真又生了事,将矛头直指向了自个的上司,谢浔最宠爱的长子,谢砜。
谢砜此人,可谓是劣迹累累。他向来断事不明,贪财好酒,又从来怠政,不顾正理,不得民心直是到了一定的地步。
据传,多年前,就有一盲人被人诬告涉讼。堂上,盲人自是辩白,他哭诉自个是个眼瞎的,实是被事主冤枉了。谢砜却因受了事主的贿赂,白眼朝天,满是不屑地睁眼说瞎话道:“你明明一双清白眼,如何诈瞎。”那盲人一听便知自个祸难难逃,再知自个的审官是谢砜,更是长啸出声,他悲戚地讽了句:“老爷看小人是清白眼诈瞎,小人看老爷却是糊涂得紧。”说完,便撞柱而死了。
从此,谢砜便多了个不雅的绰号,谢阿盲。后来,怨恨他的百姓还作了首诗讥笑他,道是:“黑漆皮灯笼,半天萤火虫,粉墙画白虎,黄纸写乌龙,茄子敲泥磬,冬瓜撞木钟,唯知钱与酒,不管正和公。”
就是这般不公正的谢砜,却被向来公正的傅刺头逮了个正着。傅涑不知怎的撞上了正在卖官的谢砜,二话不说便直截就将谢砜压回了堂上,连风声都未透,就直截越权将他杖毙了。
不同于长公主岱赶到衙门时还能看见个大活人,谢浔赶到衙门,只见到了谢砜冰冷的尸体。
如此,事情自然又闹大了。
第32章 复为帝姬第二十章()
傅涑也知打死了谢砜是闯下了大祸,但他既然敢犯,自然也想好了对策。这事被闹至朝上之时,与他一同上朝的,还有书着谢砜罪证的二十台牛车。
见了傅涑这阵仗,再听他又打了人,不待谢浔控诉完,周王便挥了挥手,满不在意地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不这么一闹,孤倒要忘了这憨狍子了!”言罢,又朝谢浔笑道:“谢卿莫气,这也没甚么,他打了谢砜几板子,便连升谢砜几级好了。”
若是谢砜未死,谢浔自然就此罢了。但谢砜已死,再言升官又有甚么意义?他欲再争辩,内侍却在彼时道,美人高氏效仿黄帝氏族帝喾时的图腾舞,新排了一曲“凤鸟天翟舞”,恭请圣驾眷临。
念及高氏的小意温柔,周王不禁心鸾意马。当即便不再理会此事,散朝而去了。
眼见周王意兴阑珊,是再不会理会这事儿了。谢浔实在气怒难当,当场便将矛头调转,直截拦住了正要下朝的公子沐笙。
公子沐笙早料到谢浔会如此,便命宫侍搬来了傅涑牛车上的简册,送于众卿翻看。直过了一会,他才面向双目猩红的谢浔一揖,淡淡说道:“如今陛下爱重傅卿,笙亦爱莫能助。更何况,谢砜所犯桩桩种种,罄竹难书,其罪本是当诛,笙亦无能为力。”
公子沐笙这话,实在挑不出错来。谢砜的罪状,却是经不起挑。如此,谢浔只得白白咽下这口恶气,眼睁睁任着傅涑毫发无伤,他谢氏却失了一名官居高位的嫡子。
也正是因这事,那些曾小觑傅涑这庶子孝廉的士大夫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往里日为了入朝为官与家族撕破了脸面,从不被他们放在眼中的竖子小人,如今,却也能叫他们吃大亏了!
对此,冯公也是不解了许久,他不禁问王玉溪道:“公子,君上向来无稽,更是偏袒长公主与谢浔,却为何一连两回,都助了傅涑的气焰?”说着,他又嘀咕道:“按理而言,君上待公子沐笙向来疏冷,实不该看好他的门人呐!“
闻言,王玉溪淡淡一笑,夕阳将他的衣袂映成了金色,他慵懒地,不疾不徐地说道:“傅涑这厮的行事,颇似吾父当年。周王再无稽,亦有过年少风发的时刻。他如今见了傅涑,便如见了吾父年少时,更如见了他自个的意气风发。如此,怎能不偏袒?憨狍子?呵!当年,他似也是如此唤吾父的。”
这日,周如水怏怏回宫,沉着脸入了内殿。那模样很是无力萧索,叫赶来伺候的瀞翠都不禁挑了挑眉。她忙凑过去小声问夙英道:“阿英,女君这是怎么了?”说着,她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压低了声音,揣摩着说道:“难不成,是三郎训了女君了?”
听她这般揣测,夙英望着她,亦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一整日都守在苑外,女君是挨训了还是受委屈了,她亦不得而知。想着,夙英更是苦了脸,她叹了口气,低声地提醒瀞翠道:“你今日消停些,回来这一路,女君就未开过口。”
一时间,华浓宫内针落可闻,仆婢们均是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惹得周如水不快。
可周如水哪里是消沉呢?她是累得不愿再多说半个字,不愿再多做半个表情了。她更是想起了许多事,所以沉浸在了自个的心绪中不能自拔了。
她是真真誊了十篇《长短经》才得以停笔的,而彼时,王玉溪就一直端坐在她身侧。待她搁了笔,他才对她一笑,温雅从容地接过了帛书去看。
他看得很专注,很认真,叫周如水的心神都跟着提了起来。他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指节轻轻扣在锦帛上,宛如白玉的面容专注地看着她的字,宛若月射寒江。
如今再细看他,她也不得不感叹,这个近在咫尺的儿郎真是美好得似一幅画,那画上窗明几净,月光如水,直叫人心旷神怡,如痴如醉。
他看得极是认真,因这认真,周如水也不禁惴惴不安了起来。她轻轻抿了抿唇,忽觉自个的字实是不好,实是对不大起他用心的凝视。
却直过了一会,他的唇角却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忽然就抬起眼来,温和地看向了局促不安的她,中肯地,甚至温柔地说道:“小公主的字,并非一无是处。”
说这话时,王玉溪的神色一本正经。
为此,周如水虽满腹疑惑,却不敢当面质疑了。她面色不定的看着他,未几,才抱涩一笑。
世人都道她的字不好,她早就习以为常了。如今,王玉溪却当着她的面道她的字并非一无是处。
她是看过他的字的,他的字写的极好,笔迹瘦劲,藏锋爽利,侧锋如兰竹,逸趣霭然。兄长就曾道,“玉溪之字,旁人无法仿造。后代习书者,能得其骨髓者,更是寥若晨星。”
然而,看着他谦和的目光,她却知道他并未撒谎,更未哄骗她。他只是很中肯,很自在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是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