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知识大全-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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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败者。古来不学无术之英雄,皆此曹也。然则史学果有用乎?抑无用乎?
史也者,事也;而史学之所求,则为理而非事。是何也?曰:佛家之理事无碍观门言之矣,事不违理,故明于理者必明于事。然则径求其理可矣,何必更求其事?曰:此则理事无碍观门又言之矣。事外无理,故理必因事而明。然则明于事者,亦必能知理。明于事理,则不待讲应付之术,而术自出焉。犹欲制一物者,必先知其物之性质;苟深知其物之性质,则制造之法,即可由之而定也。夫明于事,则能知理者,何也?请就眼前之事物思之。物之接于吾者亦多矣,习见焉则不以为异,不复深求其故;苟一思之,则此事之所以如此,彼事之所以如彼,无不有其所以然。偶然者,世事之所无,莫知其然而然,则人自不知之耳。一切事物如此,社会何独不然?中国之社会,何以不同于欧洲,欧洲之社会,何以不同于日本,习焉则不以为异;苟一思之,则知其原因之深远,虽穷年累世,犹未易明其所以然也。一切学问之所求,亦此所以然之故而已矣。两间之事物甚繁,而人类之知识有限,学问于是乎有分科。史之所求,以人类社会为对象,然则史也者,所以求明乎人类社会之所以然者也。
然则史也者,所以求知过去者也;其求知过去,则正其所以求知现在也。能知过去,即能知现在;不知过去,即必不知现在。其故何也?曰: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过去、现在、未来,原不过强立之名目。其实世界进化,正如莽莽长流,滔滔不息,才说现在,已成过去,欲觅现在,惟有未来,何古何今,皆在进化之长流中耳。然则过去、现在、未来,实为一体,不知过去,又安知现在?真知现在,又安有不知将来者邪?
世事之所以然,究竟如何,不可知也。然既从事研求,则必有其见地,所见虽未必确,固不妨假定为确,使所假定者而果确焉,此即社会演进之真理也。事不违理,非徒可以知现在,抑亦可以测将来矣。吾曹今日,于此虽尚无所知,然其所研求,则正此物也。故史也者,所以求社会演进之遗迹,而因以推见其定则者也。
欲明进化之定则,必知事物之因果,然今古之界,既系强分,彼此之名,自然亦系强立。一事也,欲求其因,则全宇宙皆其因;欲求其果,则全宇宙皆其果耳。夫安能尽记,抑安能遍知,史学复何由成立哉?应之曰:史也者,非一成不变之物,而时时改作焉者也。吾侪自有知识,至于今日,所经历之事亦多矣,安能尽记?然吾之为何如人,未尝不自知也。我之知我为何如人,固恃记忆而得。然则史事岂待尽记哉?亦记其足以说明社会之所以然者可矣。惟何等事实,足以说明社会之所以然,别择甚难。此则世界之历史,所以时时在改作之中,而亦今日之治史学者,所为昕夕研求,孳孳不怠者也。
史籍溯源
史学与史籍,非一物也。会通众事而得其公例者,可以谓之史学;而不然者,则只可谓之史籍。史学缘起颇迟,而史籍之由来,则甚旧也。
英儒培根氏,根据心理,分学问为三类:一曰属于记忆者,史是也;二曰属于理性者,哲学是也;三曰属于情感者,文学是也。中国四部中之史,与其所谓属于记忆者相当,可不俟论;经、子与其所谓属于理性者相当;集与其所谓属于情感者相当,虽不密合,亦姑以辜较言之也。
文学之书,自为一类,盖自二刘立诗赋略始(集部后来庞杂至不可名状,然追原其始,则固所以专收文学之书,七略中之诗赋略是也。范、陈二史,著诸文士撰述,皆云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王俭七志犹以诗赋为文翰志;至阮孝绪七录,乃以文集为一部。盖缘后人学问日杂,所著之书,不复能按学术派别分类,乃不得不以人为主,编为别集也。此自后来之迁变,不害始创诗赋略者体例之纯),史则尚附春秋之末也。然则刘略以前,探索原理之经、子,记载事物之史,发抒情感之文,皆混而为一矣。此自古人学问粗略使然,然亦可见其时客观观念之阙乏也。故曰:史学之缘起颇迟也。云史籍之由来甚旧者:人类生而有探求事物根底之性,故必知既往,乃知现在之见解,人人有之。与其恋旧而不忍忘之情,故一有接构,辄思考究其起源;而身所经历,尤必记识之,以备他日之覆按。当其离群索居,则于宇宙万物,冥心探索;群萃州处,又必广搜遗闻轶事,以为谈助。思索所极,文献无征,犹或造作荒唐之辞,以炫人而自慰;况其耳目睹记,确为不诬,十口相传,实有所受者乎?此民间传述,所以远在书契以前;而史官记载,亦即起于始制文字之世也。
史官之设,亦由来已久。玉藻曰:“王前巫而后史。”又曰:“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玉藻所记,为王居明堂之礼,必邃古之遗制也。内则称五帝、三王,皆有惇史。而周官所载,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之分,又诸官皆有史,盖世弥降,职弥详矣。就其书之存于今者观之:尚书,记言之史也;春秋,记事之史也;大戴记之帝系姓,及史记秦始皇本纪后所附之秦纪,小史所掌之系姓也;古所谓礼,即后世所谓典志,亦必史官所记,惟不知其出于何职,大约属于某官之事,即其官之史所记也。古代史官之书,留诒于后世者如此。
民间传述,起源尤古。就其所传之辞观之:有出于农夫野老者,亦有出于学士大夫者;有传之未久即著竹帛者,亦有久之乃见记载者;其所传之事,有阅世甚久者;亦有相去不远者。传之久始著竹帛者,其失实多;而不然者,其失实少。(如管子大、中、小匡篇述管仲事,有可信者,有极悠缪者,即由其或以史籍为据,或出辗转传述也。所传之事,出于近世者,多系人事;其出于荒古者,则不免杂以神话。太史公谓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盖即如此。纤纬荒怪之辞亦必非全无根据,盖亦以此等传说为资料也)今日读古书,固不能一一知其所出,据此求之,犹可得其大略也。
史通分正史为六家:一尚书,二春秋,三左传,四国语,五史记,六汉书。史汉皆出后世,左氏,近儒谓后人割裂国语为之,说若可信,国语则尚书之支流余裔耳。何以言之?尚书重于记言,既记嘉言,自亦可记懿行;既记嘉言懿行以为法,自亦可记莠言乱行之足为戒者也。古者设官记注,盖惟言、动二端。典礼之书,后人虽珍若球图,当日仅视同档案,等诸陈数之列,迥非多识之伦。系世所记,更属一家之事,故溯史职者不之及也。至史汉出,而体例大异。汉书原本史记;史记亦非谈、迁所自作,观世本之例,多与史公书同,则系当时史官记注成法如此,谈、迁特从而网罗之耳。帝纪及世家年表盖合春秋及系世而成,列传出于国语,史记称列传犹曰语(如礼志述晁错事,曰见袁盎语中),书志出于典礼。前此不以为史者,至此悉加甄采;前此只有国别史,至此则举当日世界各国之史,合为一编。史籍至此,可谓大异于其故,盖浸浸焉进于史学矣。
史学缘起
史籍非即史学,前已言之矣。然则吾国史学,果始何时乎?曰:其必始于周、秦之际矣。何以言之?
史学者,合众事而观其会通,以得社会进化之公例者也。夫合众事而观其会通,以得社会进化之公例,非易事也。必先于社会之事,多所记识;然后以吾之意,为之分类;又就各类之事,一一䌷绎之而得其所以然,然后能立一公例;所积既众,则又合诸小公例而成一较大之公例焉,而史学之公例乃渐出。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亦非一手一足之烈,史学初萌,断不足以语此。先河后海,大辂椎轮,但求其记识搜辑,确以备他日䌷绎之须,则亦可谓之史学矣。信如是也,吾必谓中国史学,起于周、秦之际。何以言之?
吾国有史,由来久矣。然其初之记识,非以供他日纳绎之资也。史官之载笔,盖如后世之胥吏;其所记识,则如后世之档案。纣之欲立微子启,则殷之大史,执简以争,此奉档案之旧例为不可违也。职是故,则珍其档案,而不忍轻弃者出焉。夏之亡也,太史终古抱其图法以奔商;商之亡也,太史向挚抱其图法以奔周(吕氏春秋先识篇),则是也。儒者之“必则古昔,称先王”(礼记曲礼),意亦如此。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泛不能以自行。”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孟子离娄上)此皆不脱以史籍为档案之思想,未足语于史学。又有视史事若父老相传之故事,用为鉴戒之资者: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皆此意也。此亦未足语于史学。古之能䌷绎史事,求其公例者,其惟道家乎?汉书艺文志曰:“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观史事而得所以自处之方,可谓能䌷绎众事,得其公例矣;然于史事初无所传,此仍只可谓之哲学,而不可谓之史学也。韩非子曰:“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显学篇)可见当时诸家,于史事各以意说,意说而不求其真,此为非史学之诚证矣。且如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古代之史籍,几无不借以传。然春秋之作,实以明义。(左氏为春秋之传与否,姑不论,即谓春秋之传,亦只可谓治春秋者当兼明本事耳,不能谓春秋之作,非以明义也)尧、舜禅让,事究如何,殊难质言,孔子之亟称之,盖亦以示公天下之义耳。孟子万章上所陈,盖即孔门书说也(此事予别有广疑古篇明之)。左氏出于国语。国语者,尚书之流,其为士夫所传习,则吾所谓视如故事、资为鉴戒者耳。战国策者,纵衡家之书,今已亡佚之苏子张子等(见汉书艺文志),盖当与相出入,以为史籍则缪矣。然则十家九流,信未有能知史学者也。
今称史书,必始史记。史记体例,实源于世本,前已明之。史公之作此书,意盖亦以为一家之著述,故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报任安书,见汉书本传。其告壶遂,不敢自比于春秋,史记太史公自序。乃其谦辞耳。然史记论议,率与记事别行,论赞是也。间有不然者,如伯夷列传之类,然较少)与孔子作春秋,删改旧史以明义者迥别。其言曰:“述故事,整齐其史传。”(太史公自序)则始知保存史实,以备后人之研究;与前此九流十家,但著其研究之所得者,迥不侔矣。史记源于世本,而世本出于战国之世(史通谓战国之世好事者为之),故吾谓中国史学,实始于周、秦之际也。
第92章 史学与史籍(2)()
史不必皆史官所记;史官所记亦不必皆优于寻常人所传。然寻常人非职守所在,所记或断续无条理,又多杂以不经之谈;史官则不容如此,故古史流传,仍以史官所记为可贵。史设专职,古代盖各国皆然。(参看史通古今正史篇)史记六国表曰:“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此“诗书”二字,当包凡书籍言。(秦始皇本纪诗书与百家语对举,此处不言百家语,亦包诗书之中)“周室”二字,亦兼诸侯言之,乃古人言语,以偏概全之例,非谓是时惟周室有史,更非谓诸侯之史,皆藏周室也。(孔子如周,得百二十国之书,乃纬书妄语,古代简策繁重,周室安能藏百二十国之书邪?)当时之史,实类后世之档案,惟官家有之,故一焚而即灭。尚书春秋虽借儒家之诵习而仅存;而如孟子所称晋之乘、楚之梼杌等,则皆为煨烬矣,岂不惜哉!然史籍亡于周、秦之际,而史学亦肇于是时,是则可异也。岂天其哀念下民,不忍其文献之沦亡,而有以默相之邪?非也。古籍亡灭,后人悉蔽罪于始皇;其实非是。炎汉而后,更无祖龙,然各史艺文经籍志所载之书,果何往哉?则历代书籍,以社会之不克负荷而亡灭者,为不少矣。(焚书之令,当时奉行如何,今不可考;然无论如何严密,谓有此一令,腹地边远皆莫不奉行惟谨,即人民亦莫敢隐藏,亦必无之事也)即史籍但藏于官中,亦非尽亡于始皇之一炬。春秋之世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岂能皆有向挚抱图法以适兴朝?古代系世掌于小史,周官。而秦、汉以后,公卿大夫,至于失其本系(唐柳芳语,见唐书柳冲传),可见列国互相兼并之日,即其史记沦于兵燹之时;始皇所焚,亦其仅存者耳。夫物,完具则人莫以为意,散佚则思搜辑之者起焉。周、秦之际,实学术昌盛之时,而亦史籍沦亡之世,故悯其残阙而思搜辑之者多也,非天也,人也。
史学之家,自汉以后,盖日益众盛。然记事为史官专职,计书亦辐凑京师(汉仪注: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见汉书司马迁传注引如淳说,盖太史为天子掌文书,故以正封上之也),故其能斐然有作、以诒后人者,必其能䌷金匮、石室之书,居东观、兰台之署者也。然材料虽取自公家,述作实为私家之业。史谈执手,勤勤以继志为言;而史迁著书,亦欲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班固欲撰汉书,乃以私改史记获罪,概可知矣。自是以后,作后汉书者有范晔,作三国志者有陈寿,作宋书者有沈约,作齐书者有萧子显,作梁书陈书者有姚思廉,作魏书者有魏收,作北齐书者有李百药,作周书者有令孤德棻,作南史北史者有李延寿,虽其撰述多奉诏敕,然其人必史学专家,或父子相继。此特就今日立于学官者言之耳;此外作而不著、著而不传者何限,亦皆私家之业也。至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