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传-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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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盲者,
看不见生命的道途,
只听凭着竿头的孩子,
走着跳着的引领,
一步步的踏入通衢。
心头有说不出的虚空与寂静,
心头有说不出的迷惘和糊涂,
小孩子,你缓一缓脚步,
让我歇在这凉荫的墙隅。
她曾经多次歌唱过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和爱恋,互助与匡扶;她是多么地希望,人与人之间永远是如此地充满了善意。
她在这首《往事集·自序》中仍然这样地期望:
人世间只有同情和爱恋,
人世间只有互助与匡扶;
深山里兔儿相伴着狮子,
海底下长鲸回护着珊瑚。
但是,社会现实似乎并不如此理想,它使善良的冰心十分灰心:
我听得见大家嘘气,
又似乎在搔首捋须;
我听得见人家在笑,
笑我这般的幼稚,痴愚……
失望里猛一声的弦音低降,
弦梢上漏出了人生的虚无,
我越弹越觉得琴弦紧涩,
越唱越觉得声断喉枯!
这一来倒合了人家心事,
我听见欣赏的嗟呼。
只无人怜惜这干渴的歌者,
无人怜惜她衣汗的沾濡!
人世间是同情带着虚伪,
人世间是爱恋带着装诬……
那个引导盲者的纯洁的孩子,就是冰心一向十分珍重的童心的化身。然而纯洁的童心固然可爱,可敬,可佩,却解决不了冰心内心的矛盾和现实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她只得非常伤感地唱出了:
小孩子,你天真已被众生伤损,
大人的罪过摧毁了你无辜,
觉悟后的彷徨使你不敢引导,
你茫然的走了,把我撇在中途!
在她写于1929年4月22日的一首短诗《我曾》中,她也表示了自己的困惑和惆怅:
我曾梦摘星辰,
醒来一颗颗从我指间坠落;
觉悟后的虚空呵,
叫我如何不惆怅?
我曾梦撷飞花,
醒来一瓣瓣从我指间飘散;
觉悟后的虚空呵,
叫我如何不凄怆?
我曾梦调琴弦,
醒来一丝丝从我指间折断;
觉悟后的虚空呵,
叫我如何不感伤?
我曾梦游天国,
醒来一片片河山破碎;
觉悟后的虚空呵,
叫我如何不怨望?
社会生活给予她的是彷徨和困惑,而逃避困惑和彷徨的唯一出路似乎只能是投向家庭与亲人的怀抱。她在思念双亲的同时,也非常思念仍在大洋彼岸留学的爱人,因此,对自己的爱情一向视如珍品,极少在文中披露一点儿端倪的冰心,第一次在燕园写出了为吴文藻而歌唱的诗歌——《我爱,归来吧,我爱》。
但是,当她拿起笔来,欲给吴文藻写诗,请他归来的时候,这位为社会和祖国时时忧虑的女作家,却不是用自己的柔情召唤自己的爱人,而是用祖国母亲的声音呼唤他——一位留学异国的游子,一位热爱祖国、热爱母亲的青年。这首写于国耻纪念日(1928年的5月7日)深夜的诗,在呼唤这位热爱祖国、热爱母亲的年轻人,请他快快地归来,回来拯救自己的处于危难之中的祖国:
这回我要你听母亲的声音,
我不用我自己的柔情——
看她颤巍巍的挣扎上泰山之巅!
一阵一阵的
突起的浓烟,
遮蔽了她的无主苍白的脸!
她颤抖,
她涕泪涟涟。
她仓皇拄杖,哀唤着海外的儿女;
她只见那茫茫东海上,
无情的天压着水,
水卷着天!
只为的是强邻欲壑难填,
只怕的是我海外的儿们
将来——
还不如那翩翩的归燕,
能投到你宗祖的堂前!
归来吧,儿啊!
先把娘的千冤万屈,
仔细地告诉了你的友朋。
你再召聚你的弟兄们,
尖锐的箭,
安上了弦!
束上腰带,
跨上鞍鞯!
用着齐整激昂的飞步,
来奔向这高举的烽烟!
归来吧,儿啊!
你娘横竖是活不了几多年。
拚死也要守住我儿女的园田!
儿啊,你到来时节,
门墙之内:
血潮正涌,
血花正妍!
你先杀散了那叫嚣的暴客,
再收你娘的尸骨在堂楼边!
……
……
我爱,归来吧,我爱!
我不用我自己的柔情——
你听泰山的乱石惊鸣,
你听东海的狂涛怒生!
我爱,归来罢,我爱!
我不用我自己的柔情,
我爱,归来吧,我爱!
我要你听母亲的哀音!
诗中倾诉出来的这种忧心如焚的情绪,已经不仅是对于社会现状的彷徨和困惑了,而是表现出了一位忧国忧民的女作家,对于外侮的憎恨,和希望孱弱的祖国强盛起来,希望青年一代拯救祖国、保卫祖国的热烈的赤子之心了。1929年,吴文藻博士学成归国。这一年的6月,冰心与吴文藻举行了婚礼。
这时候,冰心已经二十九岁了。关于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冰心在到了八十岁的高龄之后,曾经讲过这样一段话:“我很早就决定迟婚。那时有许多男青年写信给我,他们大抵第一封信谈社会活动,第二封信谈哲学,第三封信就谈爱情了。这类信件,一看信封也可以看出的。我一般总是原封不拆,就交给我的父母。他们也往往一笑就搁在桌上。我不喜欢到处交游,因此甚至有人谣传我是个麻子。有一次到一个地方,很多人围着来看我,原来是想弄清楚冰心是不是麻子。我是留学回来以后,二十九岁才结婚的。”①
而当有人问到她,为什么在许多男性朋友之中,独独选中了吴文藻的时候,冰心说:那是因为“他的率直与真诚,臂如别人初见总是‘久仰久仰,拜读过许多大作’那么敷衍。他却不那么着,在通了没有几封信时,他便老实地批评我念书太少了。他成了我的畏友,之后我们时常互相寄书传看,每星期总有两次。”“他的兴趣很广,除了社会学之外,哲学文学都是他所爱好的,若论读书,他念得比我多得多了,对文学他只看些名作,不象我这样‘死扣’。”②
……………………
①秦牧:《一代女作家的光辉劳绩——祝贺谢冰心同志从事文学创作六十周年》
②子冈:《冰心女士访问记》
他们的婚礼极简朴,也极富有诗意。他们悄悄地离开了燕园,在更加荒僻的西山大觉寺里找到了一间简陋的客房。这个客房中只有一张普通的木床,一张没有涂上油漆的方桌。这张方桌还只有三条腿,另一条腿是用几块砖头垫起来的。这两位留学美国的博士和硕士,就在这样一个好似位于荒山野岭之中的房间里,度过了新婚之夜。这是一个安谧宁静的初夏的夜晚,有冰心曾经歌咏过的明月、星星和天空与他们相伴,为他们庆贺。他们的新婚之夜,好似一首充满了浪漫情调的优美的诗歌。
新婚之后,他们就双双南下,蜜月旅行去了。先到上海去见冰心的双亲,然后再去杭州、莫干山,与蓝色的湖水和翠绿的竹林相伴了。
冰心和吴文藻的婚姻是幸福美满的。他们双方都极有教养,互敬互让,相亲相爱。
1929年的下半年,冰心在燕京大学被提升为讲师。从这一年至1931年,她除了在燕京大学教书之外,还在女子文理学院兼课,作国文系的讲师。
然而,再美满的生活,也会有不顺心的事情来打扰。一向顺利、有福的冰心,在她与心爱的人度过自己一生中这段最甜蜜的日子的前后,却是她的亲爱的母亲病重,乃至生命处于垂危状况的时刻。正如她自己后来所说的:“我们结婚以后,正是两家多事之秋。我的母亲和藻的父亲相继逝世。我们的光阴,完全用在病苦奔波之中。这时期内我只写了两篇小说,《三年》,和《第一次宴会》。”①
冰心与吴文藻结婚之前,她的母亲杨福慈就病倒了。生的是一种令病人自己和侍疾的人都极痛苦的病症:骨痛,“由指而臂,而肩背,而膝骨,渐渐下降,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转侧,都痛彻心腑”。②虽然病得骨瘦如柴,痛苦万分,却还时时惦念着她的唯一的爱女的婚事和幸福。这个女儿已经二十九岁了,她有着超人的聪慧,和在女性之中少有的学问和修养,但在慈母的眼睛里,她永远是个娇憨的孩子,除了三年留学之外,她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膝下。自己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不把爱女的终身大事了却,做母亲的能放得下心吗?
……………………
①《冰心全集·自序》
②冰心:《南归》
在那篇自叙传性质的小说《第一次宴会》里,冰心就很动感情地描写了慈母如何为女儿的婚事操心的情景。
小说中的“瑛”和“桢”,无疑地就是冰心和吴文藻的化名。
杨福慈把最无私的母爱奉献给了亲爱的女儿,在一般的父母都做不到的历史背景下,开明的杨福慈就支持自己的女儿选择了好学校,读完了中学和大学,又忍受着思念之苦,支持女儿到万里之外的异国去留学。这样有头脑、有见地,又温柔、又体贴的好母亲,在自己重病缠身,痛苦异常,甚至生命垂危的时刻,却在为无力送给女儿贵重的陪嫁而伤心。在小说《第一次宴会》里,冰心曾经这样描写过女主人公“瑛”的母亲:“是可给的都给了女儿了,她还是万般的过意不去。觉得她唯一的女儿,瑛,这次的婚礼,一切都太简单,太随便了!首饰没有打做新的,衣服也只添置了几件;新婚没有洞房,只在山寺里过了花烛之夜!这原都是瑛自己安排的,母亲却觉得有无限的惭愧,无限的抱歉。觉得是自己精神不济,事事由瑛敷衍忽略过去。和父亲隐隐的谈起赠嫁不足的事,总在微笑中坠泪。父亲总是笑劝说,‘做父亲的没有攒钱的本领,女儿只好吃亏了。我陪送瑛,不是一箱子的金钱,乃是一肚子的书!——而且她也不爱那些世俗的东西。’”这种思想,这种情感,这种作派,不正是冰心和她的双亲的活生生的、绘形绘声的表白和写照吗!
度过蜜月之后,冰心又从杭州返回了上海,为重病之中的母亲侍疾。她整日地陪坐在母亲的病榻前,当母亲的精神稍微好些的时候,她就象小的时候那样,偎依在母亲的身边,与母亲说些甜蜜的知心话。她们共同回忆着在芝罘,在福州,在北京度过的那些快乐的、幸福的时光,共同思念着冰心的两个不在上海而远在异地的弟弟——一个弟弟正在北京求学,另一个最小的弟弟继承父业,正在大洋中航海。
母亲看着这个刚刚度过了燕尔新婚的唯一的爱女,心中很高兴。但是,她的无所不在的博大的爱心,却又使她觉得还欠女儿什么。她觉得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不仅是要把她栽培成人,还要使她成家之后,过得安适,舒服,应有尽有。为了歌颂这种博大无边的母爱,冰心在《第一次宴会》里,还细致地刻画了“瑛”的母亲的心理,又描写了一支银花插的故事:“瑛”的父亲是一个廉洁的清官,没有积攒起什么财产,使“瑛”的母亲不能好好地陪送她这唯一的爱女,这使她的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是她又尊敬和爱戴自己的丈夫,觉得清官比贪官正直得多。她想遍了自己的私房和体己,还只剩下了一朵珠花,这是她自己的老母亲过去留给她的,她要把它郑重地送给女儿做纪念。这样做了,她还觉得很不够,又看定了小圆桌上的一支银花插,这是一个光彩夺目的银花插,它有盘绕圆茎的座子,还有朝上开着的五朵喇叭花,花筒里正插着美丽的绸花。这个银花插,是她丈夫的一个英国朋友去年送给她作生日礼物的。因为这个英国朋友一向爱面子,所以她想这个银花插可能还值几个钱,而且那五朵喇叭花,每朵都是可以脱卸下来的,可以重叠着套在一块儿,女儿带着旅行也方便,就把它也送给了女儿。她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不久,已经是罄其所有了,把她能够给的一切,都给了女儿。这种无微不至的慈母之心,不正是冰心的母亲杨福慈,对待她的唯一的爱女的一贯态度吗。
结婚以前的冰心,是双亲膝下的爱女;结婚之后的冰心,是丈夫眼中的爱妻。冰心既爱她的可亲可爱的父母,又爱她的可亲可爱的丈夫。这种父女、母女之间的爱与恋人、夫妻之间的爱,虽然是同样的浓烈,同样的深沉,但是,其性质与个中的甘苦,又是绝对的不同。特别是在慈母病重与自己新婚同时出现的时候,一个远在上海,一个又在北京,一颗心同时悬念着两地,那么,是在母亲身边侍疾,还是在丈夫身边陪伴,这个问题,大概也曾使既是深爱着母亲,又是深爱着丈夫的多情的冰心,有点儿苦恼。
她在《第一次宴会》中,就借着女主人公“瑛”,含蓄地表达出了这种爱母与爱夫之间的微妙的矛盾心理状态。她写了“瑛”的母亲,在重病之中,虽然非常希望心爱的女儿陪伴着自己,但是,想到北方还有一个人——刚刚新婚不久的女婿,还在盼望着女儿早些归去,就勉强地打点起精神来,催促女儿快走。她怕女儿放心不下她自己,还反过来劝慰着女儿:“自昨夜起,我觉得好多了,你去尽管放心……”
冰心用“瑛”的母亲的这种博大的胸怀,和无私的爱心,再一次歌颂了母爱的无私和伟大,以至于深爱自己丈夫的“瑛”都会起了这样的念头:“她竟然后悔自己不该结婚,否则就可以长侍母亲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但她自己情牵两地,她母亲也不肯让她多留滞了!”
“瑛”在母亲的病榻前陪伴了一个月左右,在母亲的不断催促之下,决定启程北上。她含泪告别了双亲,又登上了北上的列车。母亲的充满了病痛的,但是又勉强克制着痛苦的面容,父亲的充满了忧虑的苍老的脸庞,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她惦念着他们,常常不由自主地落泪。就这样地,一路从上海回到了北京。“瑛”的这种体验和感受,不正是新婚之后不久,却遭逢慈母病重的冰心,当时的内心体验和感受吗。
冰心和她的温存的、体贴的、新婚的丈夫吴文藻,在燕京大学校园内,安置了他们俩人的新家。
这个新家座落在燕园内偏南一点儿的燕南园里。这也是个园中之园,十分安静,有青青的松柏和翠竹,在松柏和翠竹之间,是盖起不久的形式各异的两层小楼或平房。冰心和吴文藻的这座小楼,是专门为他们夫妇造的,打图画样时,他们两位都参加了意见。
这些楼房或平房,各成单元,互不相扰,这一座和另一座之间,都拉开了相当的距离,互相之间却又用石子铺成的甬道连接起来。总之,是个非常幽雅的去处。
在这对新婚夫妇的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