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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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笔记往往道听途说、持先入为主之见,这则笔记不见得真实,但后世也有所谓查水表、请喝茶,以言获罪五百年未变,虽然现在不是魏忠贤当政时期,可陆炳同样是锦衣卫的头子,曾渔的谨慎当然是有道理的。
郑轼却是瞠目道:“笑谈而已,何至于此!”郑轼书生气重,一向喜欢议论朝政、藏否名人,公论出于学校嘛。
曾渔笑道:“是弟胆小,只是提醒一下三痴兄罢了,防个万一嘛。”
郑轼有些讶然:“九鲤何时变得这般谨慎了,以前你我都是尽情笑谈,依我看你比我还愤世嫉俗。”
曾渔笑道:“形势逼人啊,弟现在可以说是负案在逃,嘘,轻声。”
郑轼大笑,随即压低声音道:“赶紧去袁州补考,考上了生员,那就什么事都没有,没考中,你就只有留在寒舍陪愚兄饮酒下棋,以待三年后。”
曾渔笑道:“三痴兄要养门客吗。”
郑轼道:“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也是我的梦想。”
曾渔笑道:“三痴兄梦想着实不少,又想当侠客,又想当孟尝君——”
郑轼扣舷道:“人生苦短,做梦而已——九鲤你教我武艺吧。”
这个郑轼还就惦记上习武了,曾渔道:“习武就算了吧,这是要自幼练的,不过弟可以教三痴兄一套八段锦导引法,长期修习,可蠲除疾病,强身健体。”
……
两杯茶,三局棋,红日将坠,小客船泊在了信江右岸,郑轼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座临水的山崖道:“那山叫龙头山,山下有一片水域极深,是个深潭,常有大鹰盘旋于潭上,涟漪旋其中,雄鹰舞其上,这便是鹰潭得名的由来。”
曾渔点头道:“好,好,鹰潭是个好口子。”
这被五百年后某位伟人称为好口子的鹰潭现在还只是贵溪县辖下的一座小村坊,四、五百户人家聚居于信江南岸,南岸地势较高,不惧信江洪水,而北岸则低矮平缓,都是农田,少有居家。
鹰潭坊码头上的民众见到郑轼,纷纷来道喜,口称秀才相公、郑秀才、大喜大喜、金榜题名……鹰潭坊就这么千余人口,郑轼进学中秀才的喜报早几日便已传回,一坊男女老少皆知,郑轼应该是鹰潭坊破天荒第一个秀才了。
来福先跑回去报信了,曾渔扶着母亲随郑轼走上码头那数十级石阶,刚到岸上高地,就见郑轼哈哈大笑,指着前面的十字街坊道:“伯母、九鲤、妞妞,看,那就是小女谦谦,骑着竹马来了,她倒是跑得快。”
曾渔抬眼看时,就见一个身高不满三尺、穿着粉红色小褙子的女童,跨着一竿碧绿的细竹,双足快速移动,口里叱咤有声:
“驾,驾,马马快跑,接爹爹去,驾——”
这三痴兄五岁的女儿象男孩子一般骑着竹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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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地头蛇()
“谦谦,谦谦,小心别跌着。”郑轼笑呵呵大步迎过去。
那女童虽然年幼,跑起路来却颇灵活,跨着竹马“驾驾”的还有那么快,跑着跑着突然将手里的细竹竿丢在地上,张开双臂欢叫着:“爹爹——”
郑轼抢上几步,双手托在爱女腋下将她抱起,凌空转了一个圈,女孩儿银铃般的笑声四面洒落。
郑轼对女儿耳语了几句,女孩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朝曾渔这边看着,使劲点头,郑轼便抱着她过来了,在曾母周氏跟前放下,女孩儿立即扭着小腰臀向曾母周氏万福,大声道:“谦谦向曾老夫人问好。”咬字清楚,并不奶声奶气,胆子也大,不惧见生人。
曾母周氏喜笑颜开,弯腰拉着小女孩谦谦的手,连声道:“乖孩子,乖孩子。”
曾渔微笑看着三痴兄的爱女,这小女孩偏瘦,肤色不怎么白皙,额头高广,眼睛又黑又大,说话时两只眼珠子乌溜溜转,一副小机灵相——
按爹爹叮嘱,小女孩谦谦接着是要向曾渔行礼的,却看到曾渔身边的妞妞了,顿时眼睛一亮,指着妞妞问:“她也是要到我们做客的吗,爹爹?”
郑轼道:“是啊,向姐姐问好,呃,谦谦要叫姑姑。”
小女孩谦谦立即道:“长大了的才叫姑姑,她和谦谦一般大,才大一点点,我不叫姑姑,不叫。”态度很坚决。
曾渔母子都笑,曾渔道:“还是叫姐姐吧,才大两岁就要叫姑姑,是不甘心。”
郑轼笑道:“这岂不是乱了辈份!”
曾渔半蹲着对小女孩道:“谦谦,我是你爹爹的朋友,你该称呼我什么?”
小女孩打量着曾渔,却问:“九鲤叔叔你是打渔的吗?”
曾渔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小女孩看了一眼爹爹郑轼,说道:“爹爹要我叫你九鲤叔叔,九条大鲤鱼的九鲤叔叔。”
郑轼和曾渔哈哈大笑。
这时鹰潭坊的民众越聚越多,不断有人上前向郑轼道喜,郑轼忙于应付,团团作揖,请父老乡亲让个道——
好客的谦谦就已经拉着妞妞的手好奇地问这问那了,还拣起地上的绿竹竿热情地请妞妞骑马,比谦谦大了两岁的妞妞反而羞涩拘谨,红着小脸,额角冒汗,心里却是很快活。
……
郑轼的宅第就在鹰潭坊十字街上,房子不大,进门是小厅,两边耳房,过了小厅就是一个天井,围绕天井有七、八间砖木瓦房,住处算不得宽敞,但后院很大,后院对出去就是水流汤汤的信江,夕阳西下,江风浩荡而来,颇为凉爽。
曾母周氏与郑轼的母亲吕氏在天井边寒暄拉家常,吕氏比周氏年长七岁,今年五十三,不善言谈,是个朴实的老妇人,吕氏二十年前随夫从永丰来鹰潭定居,十年前丈夫去世,日子也过得清贫,如今儿子进了学,能免除家里的田赋徭役,以后的日子就能宽裕些了,吕氏自是欣慰,听儿子说了曾渔母子的处境,大为同情,没等儿子说出要留曾氏母女暂住,吕氏就先提出来了,这时正与曾母周氏说这事——
郑轼的妻子李氏比郑轼小一岁,容貌平平,胜在贤惠,家里没有女仆女佣,一应洗衣做饭都是李氏一人操持,一有空闲还要织麻,这时正在厨下准备晚饭。
郑家有两个男仆,就是来福和他父亲福贵,福贵六十多岁了,白发苍苍,耳有点聋,腿脚倒还利索,在郑家已经四十多年,是从永丰跟着郑轼父亲来这里的——
妞妞和谦谦已经很熟络,两个小女孩从后园跑到天井,玩得不亦乐乎,妞妞起先是跟着谦谦跑,不时留意郑家大人们的脸色,看会不会烦她们嬉闹太吵,但郑家人都是笑眯眯的和气得很,只是提醒她二人:“小心别跌着,别撞到门框。”
郑轼和曾渔在后园散步闲话,郑轼道:“九鲤看到了吧,令堂与我母亲很说得来,拙荆就更不会忤我心意,我家谦谦更有妞妞做玩伴,我有空还教她二人识字。”
正说话时,老仆福贵走过来禀道:“大少爷,西门的桂老爹求见,在门厅坐着呢,抬了两担子礼物来。”
鹰潭坊绝大多数人家都姓桂,桂氏是贵溪大姓,鹰潭这一支就是从贵溪迁来的,已繁衍生息百余年,象郑轼这样的外姓是少数,桂氏宗族仗着人多势众,对村坊的外姓人多有歧视欺凌,以前郑轼父亲在巡检司为小吏,桂家不敢欺负,但自郑轼父亲去世后,这些桂家人就想着侵占郑家在信江北岸的那五十多亩水田了,先是威胁恐吓郑家的佃户,逼迫那些佃户不敢耕种郑家的田,然后由桂氏族人来做郑家的佃农,郑轼本不愿把田地租给桂家人耕种,可又找不到其他佃农,五十多田地总不能就那样荒着呀,只好租给桂家,从此烦心事不断,每逢夏麦秋粮交租时,那桂氏佃户就借口旱涝、虫害等等原因,千方百计少交田租,自从把田地租给了桂氏后,郑轼家的田租收入就锐减——
这样过了两年,人称桂老爹的桂氏族长就派人来问郑轼肯不肯卖田,出价一亩田四两银子,郑轼平时虽然只顾读书下棋不怎么问世务,却也知道对岸的水田每亩至少值银七两,当然不肯卖,那桂氏族长心知郑轼在巡检司还有些人脉,也没敢过于逼迫,此后几年郑轼家的田租还是很难足额收上来,郑轼待要另找佃户耕种都被桂家人暗中搅散,双方就这样耗着,现在,这个桂老爹登门求见了——
郑轼皱眉道:“桂家人来干什么,叫他们走,就说我有友人要陪。”
福贵走近几步,大声问:“少爷你说什么,叫谁赔?”耳聋的人担心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听不清,所以说话都是特别大声,福贵本来就是个大嗓门,现在更是在喊。
曾渔道:“三痴兄尽管去见客,弟在这后园看看江景。”
郑轼道:“九鲤你有所不知——”当下将桂氏宗族与他郑家的矛盾略略说了,道:“这种人我去见他作甚,下半年我就将那些田地收回另觅佃农耕种,看他桂家还敢阻拦否!”
曾渔劝道:“三痴兄去见见那桂氏族长何妨,他既送了礼来,想必是因为得知兄已进学要与兄交好——大人不计小人过,兄莫和这等势利小人一般见识,应付他们一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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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二更,九鲤也将上路去分宜。
第二十一章相宅造势()
鹰潭坊桂家的族长桂满兴坐在郑家前厅等了一刻时还没见郑轼出来,茶都喝不上一口也就罢了,可气的是郑家的那个大块头男仆来福,一直站在厅廊上拿眼睛瞪他,问话也不答,一副气乎乎的样子,前年因为田租的事来福差点与他桂家的人殴打起来,来福这傻大个记仇呢。
“来福——”
桂满兴摇着大蒲扇道:“去催一下你家秀才相公,说我老桂等了很久了,你爹福贵是个聋子,只怕说不清楚,进去都这么久了还没把人叫出来,你去。”
来福瞪着眼睛不挪半步。
桂满兴恼道:“来福你这呆子,你看清楚了,我老桂是来送礼贺喜的,这两担子礼物哪,腊肉、米酒、泸溪鱼干、灯芯糕、龙虎山板栗……看到没有,还有两贯钱,你家少爷就让你这样待客吗。”
来福撇嘴道:“不稀罕。”
桂满兴气得站了起来,很想拂袖而去,在鹰潭坊他是头面人物,哪有给人送礼还遭冷淡的,气忿忿地在厅上来回走了两趟,又坐下了,指着来福笑骂道:“你这懒货皮痒了,等下叫你家少爷揍你,不知好歹的东西。”
来福可不傻,瓮声瓮气道:“谁不知好歹,这么些年你们桂家欠我家田租,何止两贯钱,二十贯也有啊,你就拿些灯芯糕、板栗就想糊弄过去啊。”
桂满兴老脸一红,既尴尬又恼火,正待发作,郑轼从穿堂过来了,拱手道:“桂老爹一向少见,怎么这般面红耳赤,这天气实在是热对吧。”郑轼方才听到了来福说的话,心道:“说得好,痛快。”
桂满兴赶紧唱个肥喏道:“我老桂特来给秀才相公道喜,我们鹰潭几百年来就出你这么一位文曲星,难得啊太难得了,今日小老儿备了一份薄礼给郑相公贺喜,明日还备一桌酒席专请郑相公,郑相公一定要赏脸。”
郑轼极看不惯桂满兴这种前倨后恭的嘴脸,唆使族人赶跑他佃户、拖欠他田租,又想低价买他的田地,着实可恨,说道:“在下明日要去县学拜见教官,桂老爹的盛情心领了——”
桂满兴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郑相公以后就是县学生员了,那就等郑相公从县学回来,我桂氏族人再合请郑相公赏脸喝杯酒。”
郑轼在为人外世方面颇为生硬,他不想与桂满兴论什么交情,直言道:“酒就不喝了,这礼物在下也不敢收,若桂老爹能对租我北岸田的那两户桂家人说一声,把这几年拖欠的田租给我交足了,那在下就感桂老爹的情。”
桂满兴橘子皮一样的老脸讪讪的有些挂不住,尴尬道:“郑相公你也是知道的,这些年收成实在不太好,不然哪会拖欠你的田租,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哪。”
郑轼道:“你们说收成不好,我却不知道是怎么个收成不好,对岸涨没涨大水我在这边就能看到,这样当面说谎毋乃欺人太甚,退一步说,既然收成不好,田赋重难以承受,就让我另找佃农耕种,可你们蛮横却又占着不肯让,你们想干什么,想谋夺先父遗留下的供我读书、奉养母亲的几亩薄田,这种事很缺德的,知不知道,是缺德事!”
郑轼说话就是这么直来直去,以前他就是这么质问桂满兴,那时桂满兴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现在呢,因为郑轼进学有了生员功名,说话分量当然与往日大不相同,桂满兴脑门流汗坐不住了,尴尬道:“郑相公是误会了,误会了,小老儿改日再向郑相公解释,先告辞,告辞。”作了个揖起身就走。
郑轼越想越恼,叫道:“老桂,把这一担子东西挑走,免得我又要让来福送回去,麻烦。”
桂满兴满面羞惭,出了郑宅大门,有两个族人就在门外大樟树下候着,桂满兴让其中一个进去把那担礼物挑回去,那挑了担子出来的汉子对桂满兴道:“六叔公,这姓郑的太不给面子了吧,我们这是热脸贴冷屁股。”
另一人“呸”地吐了一口痰道:“也不过是个秀才,又不是什么官老爷,就这般神气起来了,你姓郑的不给我们面子,我们也不作兴你。”
桂满兴黑着个脸一言不发,心里自是十分恼恨。
……
曾渔听了郑轼怒斥桂氏族长,心里有些隐忧,三痴兄为人处世还是太刚了一些,强龙不压地头蛇,没有必要与桂满兴闹翻脸,这与他在广信府城安民门外痛打蒋元瑞和谢子丹不同,蒋、谢那时是气势汹汹欺负到他头上了,大打出手是被逼无奈,是迫不得已的下策,并非什么快意恩仇——
郑轼却是不以为意,晚饭后又拉着曾渔下棋,曾渔道:“三痴兄明日一早就要去贵溪县学报到,弟也有些疲倦,今夜不下棋,弟将八段锦导引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