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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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渔摇着头笑,回到客房,正自烹茶,店主人又来了,定要给曾渔换间上房,不多收曾渔一文钱,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曾渔领了店主人的好意,现在住的这间房的确逼仄局促了一些。
当日傍晚,井毅再次来访,二人在客房小酌,饮酒之际,井毅随手取过书箧上的一本小册子翻看,却正好是曾渔的诗文集子,大笑道:“曾九鲤啊曾九鲤,难怪昨日只邀我到江边走不肯让我进房,是怕我看到这些吧,你瞒得我好苦,你是早知我是来试探你的是吧。”
曾渔嘿然道:“岂敢瞒元直兄,我吟诵给元直兄听的那几首诗的确是我所作。”
井毅白眼道:“是你十岁时所作吧。”忽然一拍额头,说道:“我记起来了,昨日初见时我已自报姓名,但你有一回却叫错我作‘蒋兄’,什么蒋兄,三国蒋干是吧?”
曾渔忍不住笑,随即诚挚道:“元直兄莫怪,起先你来时我确有取笑之意,尔虞我诈嘛,但临别时元直兄的言语让弟感动,认定元直兄是值得交往的朋友,请从今日订交。”
井毅举杯道:“好极,今日一醉方休。”
……
此后数日,每日都有儒生来客栈拜访曾渔,一来就是三五成群,论文说轶事,曾渔从中了解到有不少宜春考生相信那五十两银子买生员的传言,当然不是指曾渔舞弊,但肯定有人舞弊,现在榜还未放,一旦放榜,若是有些学业差的儒童进了学,时文好的却落榜,那时谣言就更要蜂起了,这对黄提学的名声很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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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小人得志便猖狂()
转眼就是六月初十,开案放榜也就在这两日了,曾渔时刻留心着,六月十一日上午辰时,忽传考棚龙门已开,取中者的榜文已经送往府衙张挂,曾渔留四喜在店里看行李(钱财果然是累赘啊),他独自出了客栈入北门直奔袁州府衙,沿路遇到不少和他一样看榜去的儒生,一个个跑得满头大汗,来到府衙前广场,只见圣谕亭、旌善亭周围已经聚满了人,榜单就张贴在圣谕亭边。
曾渔奋力挤到前排去看,案首姓张,名字不熟,一溜搜看下来,只见刘行知取在第三十九名、井毅取在第四十五名,这一科袁州院试共取六十人,比上一科多取了六人,但这六十人大名单中却没有曾渔的名字——
曾渔的心微微一沉,不过他早想过自己的名字可能不会上榜,他不是袁州府的考生,自然不能取在这个榜单上,那日交卷时黄提学不是让书吏提醒他放榜次日一早去考棚相见吗,想必另有安排,只是看到榜上无名,心里还是没底啊,至少又要煎熬一夜——
正待挤出人群,忽听旁边有人大叫起来:“舞弊,绝对的舞弊!”
这声音耳熟,曾渔转头看时,只见两丈外刘行知、列立诚几人也在看榜,大叫舞弊的正是列立诚,列立诚一脸的红汗,很是愤激,因为他名落孙山啊,曾渔心道:“这个列立诚就与三个月前的我一般自负,这下子落了榜,内心失落可想而知,又恰有五十两银子买生员的传言,列立诚肯定要大闹一场了。”
却听列立诚身边有一人洋洋得意道:“列兄,功名是命中注定的,与才学高下关系不大,更何况你的才学也不过如此,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广信府文童赢得哑口无言,乖乖奉上一百两雪花银,我蔡寿荣虽说平日行事有些荒唐,却没做过这等丢宜春士子脸面的事,嘿嘿,哈哈。”
曾渔与列立诚、刘行知不打不相识,这几日还颇有往来,这个蔡寿荣可恶,当面挑拨,曾渔打量这个蔡寿荣,见此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一脸的麻子坑,很是丑陋,穿着却甚是华丽,头戴逍遥巾、身穿湖罗衫,手里一把描金纸扇,两边有健仆护侍,看来此人与列立诚一样是富家子弟,只是列立诚还有些儒雅气,这个蔡寿荣全是恶俗——
曾渔冷眼旁观,就见列立诚勃然大怒,指着蔡寿荣大骂:“蔡寿荣,你这奸商之子敢在我面前这般说话,我祖我父俱是仕宦,汝祖汝父是何等人,汝祖是沿街叫卖的小贩,汝父——”
蔡寿荣麻脸紫胀,大声道:“列立诚,你看看这榜单上可有你有名字,再看看我蔡寿荣,高中第五十一名,从此我是生员,你还是一介童生,你在我面前说话再敢无礼那就莫怪我不客气。”
列立诚一愣,急忙再看榜单,果然见蔡寿荣的大名列在第五十一位,一时间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
那蔡寿荣斜眼看着列立诚,好不得意,冷笑道:“凡事还得靠自己,自己有本事才是真能耐,本朝太祖又是什么出身——”
刘行知立即喝道:“蔡寿荣,只你这句话就可以杀你的头、抄你的家!”
蔡寿荣立知自己言语有失,脸色微变,却大笑道:“刘行知,我说什么了,我是说士农工商不论何等出身皆可效忠皇帝为国出力,这话有错吗?”
刘行知本想揪住蔡寿荣的“本朝太祖又是什么出身”这句话不放,但列立诚却被榜上蔡寿荣的名字刺激到了,惊怒道:“蔡寿荣这等人竟然也能进学,吾辈之耻,吾辈之耻!”
蔡寿荣道:“我怎么就不能进学,我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凭什么我就不能进学,我偏就进学给你看。”
……
曾渔正密切关注蔡寿荣的言行,肩头忽被人一拍,转头见是井毅,赶忙作揖道:“恭喜元直兄。”
井毅拱手道:“同喜同喜。”随即道:“九鲤,我们先离开这里,列生与蔡麻子起争执,言语涉及到你,你在这里尴尬。”
这时列立诚、蔡寿荣那边已经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曾渔不忙着离开,却问井毅:“元直兄,这上蔡寿荣是何等人,平日学业如何?”
井毅摇头道:“此人学业就不必提了,也就勉强能成篇,也无怪列生他们这般惊诧恼怒,连蔡麻子这种人都能进学补生员,这世道实在太不公平了。”
曾渔问:“蔡麻子是富商子弟?”
井毅道:“蔡麻子的祖父是卖酸枣糕的,倒是勤快肯吃苦,又知道节省,有了一些积蓄之后就盘下城东的两间店面开了一家米铺,到了蔡麻子父亲手上,米铺变成米行,专卖奉新白米,如今这宜春城中的大米几乎有一半是蔡家米行运来的,那蔡家有了万贯家财之后又想着求功名当官了,这个重任就落到蔡寿荣肩上,但蔡寿荣哪里是读书的料,连四书都不能背诵,这样的人如何能应考,却就榜上有名了,真是咄咄怪事。”
曾渔又问:“列生与这蔡麻子有何怨隙?”
井毅道:“你也知道列生这个人比较傲气,说话也直,有两次当面嘲讽蔡麻子的八股文拙劣,这是事实,蔡麻子文章拙劣却还喜欢卖弄,列生当然要讥讽他,蔡麻子就怀恨在心,今日蔡麻子上榜而列生落榜,蔡麻子就嘲讽起列生来了,小人得志,莫过于此。”
曾渔暗暗点头,这一幕与两个月前广信府院试时蒋元瑞进学而他曾渔却落榜何其相似,蒋元瑞的八股文又哪里及得上他,在永丰县南门码头,蒋元瑞和谢子丹也是对他嘲弄讥讽,他却只有忍气吞声,后来在上饶县城安民门外再次相遇,这蒋元瑞又在他面前作威作福,他一怒之下痛打之,然后被迫带着母亲和幼妹逃跑——
那时曾渔没有往场屋舞弊方面想,只认为是自己运气差而蒋元瑞走了狗屎运,而从现在看来,蒋元瑞应该是是花银子买的生员,这个蔡寿荣学业更差,能榜上有名不外乎一个“钱”字,按理说这等靠舞弊得到功名的家伙本应低调收敛尽量不让人注意才好,事实却不然,这种人最爱炫耀,尤其是要在平日瞧不起他的人面前趾高气扬、出言嘲讽,蒋元瑞是这样,蔡寿荣更是这样,但以列立诚的世家公子脾气,显然忍不得蔡寿荣的当面取笑,这事情只怕要闹大——
这时曾渔忽然记起那个扁平鼻子说过的话——“待放榜后看到你名字在榜上,再付清余下的四十五两银子”,也就是说蔡寿荣若真是花银子买的功名,那应该还有银子没付清,盯住蔡寿荣,说不定就能抓住舞弊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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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亡羊补牢()
一时间曾渔很是踌躇:若他顺藤摸瓜揪出院试舞弊的主谋,这肯定对黄提学很不利,会不会从而影响到他自己的补考结果?可若是观望不管,这舞弊之事并不会因为他无视就不存在、就风平浪静,事情总还是在那里,列立诚是官宦子弟,被不学无术的蔡寿荣这般当众羞辱,列立诚自是非要追查个透彻的,若袁州府只是今年江西院试的最后一站,那事态还好控制,可袁州后面还有临江、吉安、南安、赣州、建昌五府,舞弊谣言势必越传越烈,最终必定会引起江西道按察司和监察御史的调查,那时只怕黄提学不只是清誉受损,更要丢掉乌纱帽——
井毅不知曾渔皱眉在思索些什么,叫了声:“九鲤,我们先走吧,若让蔡麻子知道你在这里那就更有话说了。”
曾渔道:“稍等,稍等。”
那边列立诚与蔡寿荣的骂仗升级,列立诚骂蔡寿荣是麻子,蔡寿荣骂列立诚是斜眼,双方家奴也摩拳擦掌要动手——
曾渔对井毅道:“元直兄,你去把列生劝开,这样争吵毫无益处,若蔡寿荣真是舞弊,当可设法查问清楚,没必要这样自贬身份与蔡寿荣当街争吵,我们等下在文庙边的秀江茶楼相见。”
井毅便挤进人群劝架,列立诚怒火熊熊,叫着要与蔡寿荣现在就去见宗师,看到底是谁的八股文作得好,这蔡寿荣如何肯与列立诚比试,冷笑道:“俗语有云‘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富贵功名皆有命定,争不来的,列童生、列小友,再熬三年吧,哈哈哈哈。”大笑几声带着几个奴仆离开了。
曾渔竹笠遮颜悄悄跟在后面,只见那蔡寿荣叫了一顶凉轿坐着,四个健仆跟在轿边往东而行,绕过文庙、袁州卫、税课司,行了三里多路,来到县城东北方的报恩寺外,凉轿停下——
曾渔在蔡寿荣付轿夫工钱时快步到了报恩寺门前看碑记,片刻后,那蔡寿荣带了一个仆人进了寺门,却只在佛殿前东张西望,等了一会,有个火工道人过来向蔡寿荣行礼,蔡寿荣主仆便跟着这火工道人绕过大殿往后面行去,曾渔从大殿另一侧绕过,看着蔡寿荣随那火工道人到金刚殿后,一个戴幅巾的中年男子从殿中出来,赏了火工道人几文钱,那火工道人便往后殿干杂活去了。
曾渔见这中年男子面生,并不是他曾见过的那个扁平鼻子,看来这接洽舞弊的有好几个人哪,但见蔡寿荣与这幅巾的男子说了几句话,便让身边的仆人把一个沉甸甸的布囊递给那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用三根手指撑着布囊口子往里看了看,又托在掌中掂了掂,点点头,收在腰间褡裢里,向蔡寿荣笑着拱手,蔡寿荣也拱手,好象说了声“两清了”,便带着家仆往回走,那幅巾男子还站在原地,见蔡寿荣绕过大殿去了,这才转身向寺院纵深行去,过了观音殿忽然向左一拐,有一条石径小道,小道尽头是一个小门,幅巾男子就从这小门出了报恩寺——
曾渔跟过去时,那火工道人正要把小门关上,曾渔朝门外指指,嘀咕了一声,脚下带风,闪身就出去了,门外是一片空地,再过去就是城墙,墙根下有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在纳凉,而那个戴幅巾的中年男子已经绕到寺后——
曾渔追了过去,却见报恩寺后就是城隍庙,幅巾男子径往城隍庙去,一路也未回头察看,显然没什么谍战素养、不具备反侦察能力,城隍庙后的有一家客栈,名东湖客栈,那幅巾男子就进了这家客栈,半晌没出来。
日头很晒,曾渔立在城隍庙后的大槐树下又等了一会,还用一文钱向槐荫下卖凉茶的老妪买了一碗凉茶喝,正准备进店去察看,却见那幅巾男子出来了,身边还有一人,正是那个扁平鼻子,两个人有说有笑,上了城隍庙附近的一家酒楼喝酒去了。
曾渔没再多耽搁,一路疾行回到文庙边的那家茶楼,井毅正在等着他,一脸焦急道:“九鲤你到哪里去了,列生领着几个儒生闹到考棚说是要向宗师申诉——”
曾渔道:“元直兄我们也去考棚,我有事要当面向宗师禀报。”
两个人赶到考棚,只见龙门大开,考棚中心的大堂却是大门紧闭,边上的申明亭人声嘈杂,有三、四十人围在亭畔要求宗师彻查科场舞弊,列立诚的声音最为高亢激愤,曾渔过去看时,只见立在亭中听列立诚等人申诉的是黄提学的幕僚,五短身材,方面大耳,就是考试那日在大堂上代黄提学点名的那位幕僚,此人嗓门极是洪亮,一脸严肃道:“各位莫要听信谣言自误前程,宗师录取生员自有定见,你们擅造谣言败坏宗师名誉,一旦宗师发怒,削了你们的学籍,那时终生不得应试,悔之晚矣。”
此言一出,有不少儒童申诉的嗓门就小下去了,这科不中还有下一科,但终生不得应试,这辈子就废了啊,列立诚却愈发恼了,高叫道:“拼着终生不得应试我也要摘了蔡麻子的头巾,宗师若不为我等作主,我就去南昌向按察使申诉,再不成我就去北京挝登闻鼓告御状!”
列立诚说话时瞪着那幕僚,自然是一副藐视之态,幕僚大怒,厉声道:“报上你的姓名来,我定请宗师严惩,你今生休想进学。”
列立诚也是年少气盛,毫不示弱,应声道:“姓列名立诚,高祖曾任南京翰林院少詹事。”
那幕僚听列立诚是仕宦子弟,口气便和缓一些,说道:“你既出于冠缨世家,自当遵纪守法,敬重师长,为诸生楷模,怎能谣言惑众煽动诸生闹事?”对其他儒生道:“你们都退下,留列生在此说话。”
列立诚叫道:“都不要走,都不要走,今日见不到宗师绝不离开。”
曾渔知道这事不易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