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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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中的修士:那修士竭力与肉的诱惑作英勇的斗争,自以为就是与魔鬼斗争;殊不知上帝给他肉的诱惑,正是希望他回到一个更合理的精神状态中去,过一种更自然的生活。反之,修士认为虔诚苦修的行为,例如几天几夜坐在柱子顶上等等,倒是魔鬼引诱他做的荒唐勾当。勃拉姆斯始终努力压制自己,不让自己流露出刺激感官的美,殊不知他所压制的东西绝对不是魔道,而恰恰是古典精神。”(HeritageOFMusic)'《音乐的遗产》',p。185—186)
在此主要牵涉到“感官的”一词。近代人与古人{特别是希腊人}对这个名词所指的境界,观点大不相同。古希腊人{还有近代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以为取悦感宫是正当的、健康的,因此是人人需要的。欣赏一幅美丽的图画,一座美丽的雕像或建筑物,在他们正如面对着高山大海,春花秋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吹拂着纯净的海风一样身心舒畅,一样陶然欲醉,一样欢欣鼓舞。自从基督教的禁欲主义深入人心以后,二千年来,除了短时期的例外,一切取悦感官的东西都被认为危险的。(佛教强调色即是空,也是给人同样的警告,不过方式比较和缓,比较明智而已。我们中国人虽几千年受到礼教束缚,但礼教毕竟不同于宗教,所以后果不像西方严重J其实真正的危险是在于近代人{从中古时代已经开始,但到了近代换了一个方向。}身心发展的畸形,而并不在于5en8ua1'感官的'本身:先有了不正常的、庸俗的,以至于危险的刺激感官的“心理要求,才会有这种刺激感官的{即不正常的、庸俗的、危险的}东西产生。换言之,凡是悦目、悦耳的东西可能是低级的,甚至是危险的;也可能是高尚的,有益身心的。关键在于维持一个人的平衡,既不让肉压倒灵而沦于兽性,也不让灵压倒肉而老是趋于出神入定,甚至视肉体为赘疣,为不洁。这种偏向只能导人于病态而并不能使人圣洁。只有一个其大无比的头脑而四肢萎缩的人,和只知道饮酒食肉,贪欢纵欲,没有半点文化生活的人同样是怪物,同样对集体有害。避免灵肉任何一方的过度发展,原是古希腊人的理想,而他们在人类发展史上也正处于一个平衡的阶段,一切希腊盛期的艺术都可证明。那阶段为期极短,所以希腊黄金时代的艺术也只限于纪元前五世纪至四世纪。
也许等新的社会制度完全巩固,人与人间完全出现一种新关系,思想完全改变,真正享到“乐生”的生活的时候,历史上会再出现一次新的更高级的精神平衡。
正因为希腊艺术所追求而实现的是健全的感官享受,所以整个希腊精神所包含的是乐观主义,所爱好的是健康,自然,活泼,安闲,恬静,清明,典雅,中庸,条理,秩序,包括孔子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怨的一切属性,后世追求古典情;,最成功的艺术{例如拉斐尔,也例如莫扎特}所达到的。也就是这些境界。误解古典精神为古板,严厉,纯理智的人,实际是中了宗教与礼教的毒,中了禁欲主义与消极悲观的毒,无形中使古典主义变为一种请教徒主义,或是迂腐的学究气,即所谓学院派。真正的古典精神是富有朝气的、快乐的、天真的、活生生的,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由自在,像清冽的空气一般新鲜;学院派却是枯索的,僵硬的,矫揉造作,空洞无物,停滞不前,纯属形式主义的,死气沉沉,闭塞不堪的。分不清这种区别,对任何艺术的领会与欣赏都要入于歧途,更不必说表达或创作了。
不辨明古典精神的实际,自以为走古典路子的艺术家很可能成为迂腐的学院派。不辨明“感官的”一字在希腊人心目中代表什么,艺术家也会堕入另外一个陷阱:小而言之是甜俗、平庸;更进一步便是颓废,法国十八世纪的一部分文学与绘画,英国同时代的文艺,都是这方面的例子。由此可观:艺术家要提防两个方面:一是僵死的学院主义,一是低级趣味的刺激感官。为了防第一个危险,需要开拓精神视野,保持对事物的新鲜感;为了预防第二个危险,需要不断培养、更新、提高鉴别力(taste),而两者都要靠多方面的修养和持续的警惕。而且只有真正纯洁的心灵才能保证艺术的纯洁。因为我上面忘记提到,纯洁也是古典精神的理想之一。
论舒伯特
——舒伯恃与贝多芬的比较研究——
'法'保尔·朗陶尔米著
要了解舒伯特,不能以他平易的外表为准。在妩媚的帷幂之下,往往包裹着非常深刻的烙印。那个儿童般的心灵藏着可惊可怖的内容,骇人而怪异的幻象,无边无际的悲哀,心碎肠断的沉痛。
我们必须深入这个伟大的浪漫派作家的心坎,把他一刻不能去怀的梦境亲自体验一番。在他的梦里,多少阴森森的魅影同温柔可爱的形象混和在一起。
舒伯特首先是快乐,风雅,感伤的维也纳人。——但不仅仅是这样。
舒伯特虽则温婉亲切,但很胆小,不容易倾吐真情。在他的快活与机智中间始终保留一部分心事,那就是他不断追求的幻梦,不大肯告诉人的,除非在音乐中。
他心灵深处有抑郁的念头,有悲哀,有绝望,甚至有种悲剧的成分。这颗高尚、纯洁、富于理想的灵魂不能以现世的幸福为满足;就因为此,他有一种想望“他世界”的惆怅(nosta1gy),使他所有的感情都染上特殊的色调。
他对于人间的幸福所抱的洒脱(detached)的态度,的确有悲剧意味,可并非贝多芬式的悲剧意味。
贝多芬首先在尘世追求幸福,而且只追求幸福。他相信只要有朝一日天下为一家,幸福就会在世界上实现。相反,舒伯特首先预感到另外一个世界,这个神秘的幻象按:这是按立即使他不相信他的深切的要求能在这个生命{按:这是按西方基督徒的观点与死后的另一生命对立的眼前的生命。}满足。他只是一个过客:他知道对旅途上所遇到的一切都不能十分当真。——就因为此,舒伯特一生没有强烈的热情。
这又是他与贝多芬不同的地方。因为贝多芬在现世的生活中渴望把所有人间的幸福来充实生活,因为他真正爱过好几个女子,为了得不到她们的爱而感到剧烈的痛苦,他在自己的内心生活中有充分的养料培养他的灵感。他不需要借别人的诗歌作为写作的依傍。他的朔拿大和交响乐的心理内容就具备在他自己身上。舒伯特的现实生活那么空虚,不能常常给他以引起音乐情绪的机会。他必须向诗人借取意境(images),使他不断做梦的需要能有一个更明确的形式。舒伯特不是天生能适应纯粹音乐(puremusic)的,而是天生来写歌(lied)的。——他一共写了六百支以上。
舒伯特在歌曲中和贝多芬同样有力同样伟大,但是有区别,舒伯特的心灵更细腻,因为更富于诗的气质,或者说更善于捕捉诗人的思想。贝多芬主要表达一首诗的凸出的感情(dominantsentiment)。这是把诗表达得正确而完全的基本条件。舒伯特除了达到这个条件之外,还用各式各种不同的印象和中心情绪结合。他的更灵活的头脑更留恋细节,能烘托出每个意境的作用。(valueofeveryimage)
另一方面,贝多芬非惨淡经营写不成作品,他反复修改,删削,必要时还重起炉灶,总而言之他没有一挥而就的才具。相反,舒伯特最擅长即兴,他几乎从不修改。有些即兴确是完美无疵的神品。这一种才具确定了他的命运:像“歌”那样短小的曲子本来最宜于即兴。可是你不能用即兴的方法写朔拿大或交响乐。舒伯特写室内乐或交响乐往往信笔所之,一口气完成。因此那些作品即使很好,仍不免兀长拖沓,充满了重复与废话。无聊的段落与出神入化的段落杂然并存。也有两三件兴往神来的杰作无懈可击,那是例外。——所以要认识舒伯特首先要认识他的歌。
贝多芬的一生是不断更新的努力,他完成了一件作品,急于摆脱那件作品,唯恐受那件作品束缚。他不愿意重复:一朝克服了某种方法,就不愿再被那个方法限制,他不能让习惯控制他。他始终在摸索新路,钻研新的技巧,实现新的理想。——在舒伯特身上绝对没有更新,没有演变(evolution)。从第一天起舒伯特就是舒伯特,死的时候和十七岁的时候(写《玛葛丽德纺纱》的时代)一样。在他最后的作品中也感觉不到他经历过更长期的痛苦。但在《玛葛丽德》中所流露的已经是何等样的痛苦!
在他短短的生涯中,他来不及把他囱然倾泻出来的丰富的宝藏尽量泄露;而且即使他老是那儿个面目,我们也不觉得厌倦。他大力从事于歌曲制作正是用其所长。舒伯特单单取材于自己内心的音乐,表情不免单调;以诗歌为蓝本,诗人供给的材料使他能避免那种单调。
舒伯特的浪漫气息不减于贝多芬,但不完全相同。贝多芬的浪漫气息,从感情出发的远过于从想像出发的。在舒伯特的心灵中,形象(image)占的地位不亚于感情。因此,舒伯特的画家成分千百倍于贝多芬。当然谁都会提到田园交响乐,但未必能举出更多的例子。
贝多芬有对大自然的感情,否则也不成其为真正的浪漫派了。但他的爱田野特别是为了能够孤独,也为了在田野中他觉得有一种生理方面的快感;他觉得自由自在,呼吸通畅。他对万物之爱是有一些空泛的(alitilevague),他并不能辨别每个地方的特殊的美。舒伯特的感受却更细致。海洋,河流,山丘,在他作品中有不同的表现,不但如此,还表现出是平静的海还是汹涌的海,是波涛澎湃的大江还是喁喁细语的个溪,是雄伟的高山还是妩媚的岗峦。在他歌曲的旋律之下,有生动如画的伴奏作为一个框子或者散布一股微妙的气氛。
贝多芬并不超越自然界:浩瀚的天地对他已经足够。可是舒伯特还嫌狭小。他要逃到一些光怪陆离的领域(fantasticregions)中去:他具有最高度的超囱然的感觉(hepossessesinhighestdegreethesupernaturalsense)。
贝多芬留下一支Erl…king(歌)的草稿,我们用来和舒伯特的Erl…king①作比较极有意思。贝多芬只关心其中的戏剧成分(dramaticelements),而且表现得极动人;但歌德描绘幻象的全部诗意,贝多芬都不曾感觉到。舒伯特的戏剧成分不减贝多芬,还更着重原诗所描写的细节:马的奔驰,树林中的风声,狂风暴雨,一切背景与一切行动在他的音乐中都有表现。此外,他的歌的口吻(vocalaccent)与伴奏的音色还有一种神秘意味,有他世界的暗示,在贝多芬的作品中那是完全没有的。舒伯特的音乐的确把我们送进一个鬼出现的世界,其中有仙女,有恶煞,就像那个病中的儿童在恶梦里所见到的幻象一样。贝多芬的艺术不论如何动人,对这一类的境界是完全无缘的。
倘使只从音乐着眼,只从技术着眼,贝多芬与舒伯特虽有许多相似之处,也有极大的差别!同样的有力,同样的激动人心,同样的悲壮,但用的是不同的方法,有时竟近于相反的方法。
贝多芬的不同几响与独一无二的特点在于动的力曼(dynamicpower)和节奏。旋律本身往往不大吸引人;和声往往贫弱,或者说贝多芬不认为和声有其独特的表现价值(expressivevalue)。在他手中,和声只用以支持旋律,从主调音到第五度音(fromtonictodominant)的不断来回主要是为了节奏。
在舒伯特的作品中,节奏往往疲软无力,旋律却极其丰富、丰美,和声具有特殊的表情,预告舒曼,李斯特,华葛耐与法朗克的音乐。他为了和弦而追求和弦,——还不是像特皮西那样为了和弦的风味,——而是为了和弦在旋律之外另有一种动人的内容。此外,舒伯特的转调又何等大胆!已经有多么强烈的不协和音(弦)!多么强烈的明暗的对比!
在贝多芬身上我们还只发见古典作家的浪漫气息。——纯粹的浪漫气息是从舒伯特开始的,比如渴求梦境,逃避现实世界,遁入另一个能安慰我们拯救我们的天地:这种种需要是一切伟大的浪漫派所共有的,可不是贝多芬的。贝多芬根牢固实的置身于现实中,决不走出现实。他在现实中受尽他的一切苦楚,建造他的一切欢乐。但贝多芬永远不会写《流浪者》那样的曲子。我们不妨重复说一遍:贝多芬缺少某种诗意,某种烦恼,某种惆怅。一切情感方面的伟大,贝多芬应有尽有,但另有一种想像方面的伟大,或者说一种幻想的特质(aqualityoffantasy),使舒伯特超过贝多芬。
在舒伯特身上,所谓领悟(intelligence)几乎纯是想像(imagination)。贝多芬虽非哲学家,却有思想家气质。他喜欢观念(ideas)。他有坚决的主张,肯定的信念。他常常独自考虑道德与政治问题。他相信共和是最纯洁的政治体制,能保证人类幸福。他相信德行。便是形而上学的问题也引起他的兴趣。他对待那些问题固然是头脑简单了一些,但只要有人帮助,他不难了解,可惜当时没有那样的人。舒伯特比他更有修养,却不及他胸襟阔大。他不像贝多芬对事物取批判态度。他不喜欢作抽象的思考。他对诗人的作品表达得更好,但纯用情感与想像去表达。纯粹的观念(pureideas)使他害怕。世界的和平,人类的幸福,与他有什么相于呢?政治与他有什么相干呢?对于德行,他也难得关心。在他心日中,人生只是一连串情绪的波动(aseriesofemotions),一连串的形象(images),他只希望那些情绪那些形象尽可能的愉快。他的全部优点在于他的温厚,在于他有一颗亲切的,能爱人的心,也在于他有丰富的幻想。
在贝多芬身上充沛无比而为舒伯特所绝无的,是意志。贝多芬既是英雄精神的显赫的歌手,在他与命运的斗争中自己也就是一个英雄。舒伯特的天性中可绝无英雄气息。他主要是女性性格。他缺乏刚强,浑身都是情感。他不知道深思熟虑,样样只凭本能。他的成功是出于偶然。{按:这句话未免过分,舒伯特其实是很用功的。}他并不主动支配自己的行为,只是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