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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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也是fanatic'狂热'得厉害,比我还要执著。或许近二个月以来,在这方面你也有所改变了吧?注意局部而忽视整体,雕琢细节而动摇大的轮廓固谈不上艺术;即使不妨碍完整,雕琢也要无斧凿痕,明明是人工,听来却宛如天成,才算得艺术之上乘。这些常识你早已知道,问题在于某一时期目光大集中在某一方面,以致耳不聪,目不明,或如孟子所说“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一旦醒悟,回头一看,自己就会大吃一惊,正如五五年时你何等欣赏弥盖朗琪利,最近却弄不明白当年为何如此着迷。
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
早在一九五七年李克忒在沪演出时,我即觉得他的舒伯特没有grace'优雅'。以他的身世而论很可能于不知不觉中走上神秘主义的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中,那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其中的感觉、刺激、形象、色彩、音响都另有一套,非我们所能梦见。神秘主义者往往只有纯洁、朴素、真诚,但缺少一般的温馨妩媚。便是文艺复兴初期的意大利与法兰德斯宗教画上的grace'优雅'也带一种圣洁的他世界的情调,与十九世纪初期维也纳派的风流蕴藉,熨贴细腻,同时也带一些淡淡的感伤的柔情毫无共通之处。而斯拉夫族,尤其俄罗斯民族的神秘主义又与西欧的罗马正教一派的神秘主义不同。听众对李克忒演奏的反应如此悬殊也是理所当然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还有几个能容忍音乐上的神秘主义呢?至于捧他上天的批评只好目之为梦呓,不值一晒。
从通信所得的印象,你岳父说话不多而含蓄甚深,涵养功夫极好,但一言半语中流露出他对人生与艺术确有深刻的体会。以他成年前所受的教育和那么严格的纪律而论,能长成为今日这样一个独立自由的人,在艺术上保持鲜明的个性,己是大不容易的了;可见他秉性还是很强,不过藏在内里,一时看不出罢了。他自己在书中说:“我外表是哈泼齐巴,内心是雅尔太。”①但他坚强的个性不曾发展到他母亲的路上,没有那种过分的民族自傲,也算大幸。
一九六一年九月二日中午
感慨在英文中如何说,必姨来信说明如下:
“有时就是(deeply)affecied,(deeply)moved'(深受)影响,(深受)感动';有时是(Heis)affectedwithpainfulrecollections'(他)因痛苦的往事而有所感触'themusic'音于'(或诗或文)callsforthpainfulmeniories'引人追思、缅怀痛苦的往事'或stirsuppainful(ormournful,melancholy)memories'激起对痛苦(忧伤,伤感)往事的追思'。如嫌painful'痛苦'太重,就说那音乐startsatrainofmelancholythoughts,(sorrowfull,mournful,sad)thoughts'引起连串忧思(优伤,哀伤,悲哀)的追思'。对人生的慨叹有时不用memory,recollection'回忆',追思',就用reflection'反应,反映',形容词还是那几个,e。g。HiSletterisfullofsadreflectionsonlife'他的来信充满对人生的慨叹'。”
据我的看法,“感慨”、“慨叹”纯是描写中国人特殊的一种心理状态,与西洋人的recollection'追恩'固大大不同,即与refleciion'反应,反映'亦有出入,故难在外文中找到恰当的equivalent'对等字眼'。英文的recollcction'追思'太肯定,太“有所指”;reflection'反应,反映'又嫌太笼统,此字本义是反应、反映。我们的感慨只是一种怅惘、苍茫的情绪,说sad'悲伤'也下一定sad'悲伤',或者未免过分一些;毋宁是带一种哲学意味的mood'情绪',就是说感慨本质上是一种情绪,但有思想的成分。
从去年冬天起,党中央颁布了关于农业工作十二条,今年春季又扩充为六十条,纠正过去人民公社中的歪风(所谓乱刮共产风),定出许多新的措施,提高农民的积极性,增加物质报酬,刺激生产。大半年以来农村情况大有改变,农民工作都有了劲,不再拖拉,磨洋工。据说六十条是中央派了四十人的调查团,分别深入各地,住在农民家中实地调查研究以后得出的结论。可见党对人民生活的关心,及时大力扭转偏差,在天灾频仍的关头提出“大办农业,大种粮食”的口号。我个人感觉:人事方面,社会主义制度下最重要的关键仍然要消灭官僚主义;农业增产要达到理想指标必须机耕与化肥两大问题基本解决以后才有可能。并且吾国人民的饮食习惯倘不逐渐改变,不用油脂和蛋白、肉类,来代替大量的淀粉,光靠各类增产还是有困难。吾国人口多,生育率高,消耗淀粉(米、麦、高粱及一切杂粮)的总量大得惊人,以绝大部分的可耕地种谷类所能供应人的热力(即加洛里),远不如少量面积种油脂作物所能供应人的热量为多。在经济核算上,在国民健康观点上,油脂的价值远过于谷类。我们工农阶级的食物,油脂与淀粉质消耗的比例,正好和西欧工农在这两类上的比例相反。结果我们的胃撑得很大,到相当年纪又容易下垂,所得营养却少得可怜。——但要改变大家几千年来多吃谷类的习惯大不容易,至少也要一二代才能解决。同时增加油脂作物和畜牧生产也是件大事。以上仅仅是我个人的感想,社会上尚未听见有人提出。
教育与文艺方面,半年来有不少党中央的报告,和前几年的看法做法也大存不同。对知识分子思想水平的要求有所调整,对红专问题的标准简化为:只要有国际主义爱国主义精神,接受马列主义,就算红。当然红与专都无止境,以之为终身努力的目标是应该的,但对目前知识分子不能要求过高,期望太急。文艺创作的题材亦可不限于工农兵,只消工农兵喜爱,能为工农兵看了以后消除疲劳也就是为工农兵服务。政治固然是判断作品的第一标准,但并非“唯一的”标准。以后要注意艺术性。学校教育不能再片面强调政治,不能停了课“搞运动”。周扬部长与陈副总理都提到工厂不搞生产如何成为工厂,学校不搞学习如何成为学校;今后培养青年一定要注重业务,要“专”,决不允许红而不专。诸如此类的指示有许许多多,大致都根据以上说的几个方针。问题在于如何执行,如何贯彻。基层干部的水平不可能一转眼就提高,也就不可能一下子正确领会党中央的政策与精神。大家“拨一拨、动一动”的惰性已相当深,要能主动掌握,彻底推行中央决定,必须经过长时期的教育与自我教育。”国家这样大,人这么多,摊子摆得这么多、这么大,哪里一下就能扭转错误!现在只是调整方向方针,还未到全面实现的阶段。不过有此转变已经是可喜之至了。
以往四年简直不和你谈到这些,原因你自会猜到。我的感想与意见写起来也许会积成一厚本:我吃亏的就是平日想的大多,无论日常生活,大事小事,街头巷尾所见所闻,都引起我许多感想;更吃亏的是看问题水平提得太高(我一向说不是我水平高,而是一般的水平太低),发见症结为时太早:许多现在大家承认为正确的意见,我在四五年、六七年以前就有了;而在那时的形势下,在大家眼中我是思想落后,所以有那些看法。
九月是你比较空闲的一月,我屡次要你去博物馆看画,无论如何在这个月中去一二回!先定好目标看哪一时期的哪一派,集中看,切勿分散精力。早期与中期文艺复兴(意大利派)也许对你理解斯卡拉蒂更有帮助。造型艺术与大自然最能培养一个人身心的relax'舒泰'!你的中文信并未退步,辞汇也仍丰富,只是作主词的“我”字用得太多,不必要的虚字也用多了些。因你时间有限,我不苛求;仅仅指出你的毛病,让你知道而已。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四日晨
你工作那么紧张,不知还有时间和弥拉谈天吗?我无论如何忙,要是一天之内不与你妈谈上一刻钟十分钟,就像漏了什么功课似的。时事感想,人生或大或小的事务的感想,文学艺术的观感,读书的心得,翻译方面的问题,你们的来信,你的行踪……上下古今,无所不谈,拉拉扯扯,不一定有系统,可是一边谈一边自己的思想也会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变得明确;而妈妈今日所达到的文化、艺术与人生哲学的水平,不能不说一部分是这种长年的闲谈熏陶出来的。去秋你信中说到培养弥拉,不知事实上如何作?也许你父母数十年的经历和生活方式还有值得你参考的地方。以上所提的日常闲聊便是熏陶人最好的一种方法。或是饭前饭后或是下午喝茶(想你们也有英国人喝tea的习惯吧?)的时候,随便交换交换意见,无形中彼此都得到不少好处:启发,批评,不知不党的提高自己,提高对方,总不能因为忙,各人独自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少女少妇更忌精神上的孤独。共同的理想,热情,需要长期不断的灌溉栽培,不是光靠兴奋时说几句空话所能支持的。而一本正经的说大道理,远不如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一言半语来得有效,——只要一言半语中处处贯彻你的做人之道和处世的原则。孩子,别因为埋头于业务而忘记了你自己定下的目标,别为了音乐的艺术而抛荒生活的艺术。弥拉年轻,根基来固,你得耐性细致,孜孜不倦的关怀她,在人生琐事方面,读书修养方面,感情方面,处处观察,分析,思索,以诚挚深厚的爱作原动力,以冷静的理智作行动的指针,加以教导,加以诱引,和她一同进步!倘或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有什么困难,千万告诉我们,可帮你出主意解决。你在音乐艺术中固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在人生艺术中,婚姻艺术中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你爸爸妈妈最关心的,也是你一生幸福所系。而且你很明白,像你这种性格的人,人生没法与艺术分离,所以要对你的艺术有所贡献,家庭生活与夫妇生活更需要安排得美满。——语重心长,但愿你深深体会我们爱你和爱你的艺术的热诚,从而在行动上彻底实践!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四日下午
前几日细细翻阅你六○、六一两年的节目,发觉你练的新作品寥寥无几。一方面演出大多,一方面你的表达方式与技术正在波动与转变,没有时间精力与必要的心情练新作品。这些都不难理解;但为长久之计,不能不及早考虑增加“曲码”的问题。预计哪一年可腾出较多的时间,今后的日课应如何安排以便挤出时间来,起居生活的细节应如何加速动作,不让占去很多工作时间……都有待于仔细筹划。
一九六一年十月五日深夜
八九两月你统共只有三次演出,但似乎你一次也没我多担心你身心的健康和平衡;一切都得未雨绸缪,切勿到后来悔之无及。单说技巧吧,有时硬是别扭,倘若丢开一个下午,往大自然中跑跑,或许下一夭就能顺利解决。人的心理活动总需要一个酝酿的时期,不成熟时硬要克服难关,只能弄得心烦意躁,浪费精力。音乐理解亦然如此。我始终觉得你犯一个毛病,太偏重以音乐本身去领会音乐。你的思想与信念并不如此狭窄,很会海阔天空的用想像力;但与音乐以外的别的艺术,尤其大自然,实际上接触太少。整天看谱、练琴、听唱片……久而久之会减少艺术的新鲜气息,趋于抽象,闭塞,缺少生命的活跃与搏击飞纵的气势。我常常为你预感到这样一个危机,不能不舌敝唇焦,及早提醒,要你及早防止。你的专业与我的大不同。我是不需要多大创新的,我也不是有创新才具的人:长年关在家里不致在业务上有什么坏影响。你的艺术需要时时刻刻的创造,便是领会原作的精神也得从多方面(音乐以外的感受)去探讨:正因为过去的大师就是从大自然,从人生各方面的材料中“泡”出来的,把一切现实升华为emotion'感情'与sentiment'情操',所以表达他们的作品也得走同样的路。这些理论你未始不知道,但似乎并未深信到身体力行的程度。另外我很奇怪:你年纪还轻,应该比我爱活动;你也强烈的爱好自然:怎么实际生活中反而不想去亲近自然呢。我记得很清楚,我二十二三岁在巴黎、瑞士、意大利以及法国乡间,常常在月光星光之下,独自在林中水边踏着绿茵,呼吸浓烈的草香与泥土味、水味,或是借此舒散苦闷,或是沉思默想。便是三十多岁在上海,一逛公园就觉得心平气和,精神健康多了。大多与刺激感官的东西(音乐便是刺激感官最强烈的)接触,会不知不觉失去身心平衡。你既憧憬希腊精神,为何不学学古希腊人的榜样呢?你既热爱陶潜、李白,为什么不试试去体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实地体会)呢?你既从小熟读克利斯朵夫,总不致忘了克利斯朵夫与大自然的关系吧?还有造型艺术,别以家中挂的一些为满足:于么不上大不列颠博物馆去流连一下呢?大概你会回答我说没有时间:做了这样就得放弃那样。可是暑假中比较空闲,难道去一二次郊外与美术馆也抽不出时间吗?只要你有兴致,便是不在假中,也可能特意上美术馆,在心爱的一二幅画前面呆上一刻钟半小时。不必多,每次只消集中一二幅,来回统共也花不了一个半小时;无形中积累起来的收获可是不小呢!你说我信中的话,你“没有一句是过耳不入”的;好吧,那末在这方面希望你思想上慢慢酝酿,考虑我的建议,有机会随时试一试,怎么样?行不行呢?我一生为你的苦心,你近年来都体会到了。可是我未老先衰,常有为日无多之感,总想尽我仅有的一些力量,在我眼光所能见到的范围以内帮助你,指导你,特别是早早指出你身心与艺术方面可能发生的危机,使你能预先避免。“语重心长”这四个字形容我对你的态度是再贴切没有了。只要你真正爱你的爸爸,爱你自己,爱你的艺术,一定会郑重考虑我的劝告,接受我数十年如一日的这股赤诚的心意!
你也很明白,钢琴上要求放松先要精神上放松:过度的室内生活与书斋生活恰恰是造成现代知识分子神经紧张与病态的主要原因;而萧然意远,旷达恬静,不滞于物,不凝于心的境界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