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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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实后宫以分淑妃之宠,只要没人拥有窥觊后位的绝对资历,后位就只能始终空缺,而皇位也只会在长孙后诸子手中。能想出这个“旁门左道”的主意,已经很难为房大宰相了,他总不能亲口说出叫皇帝多讨老婆的话来吧?
“事有缓急,应变从权,这也不失为办法。”魏徵未表示反对,“不过皇后驾崩还不满一年,广充宫室未免有悖礼法人情,实在有损主上名誉啊。”
“此言甚是……”房玄龄愁眉以对。
杨师道是不敢多言的,但他身为侍中,与魏徵同掌门下省之事,占一席宰相之位,也只好陪着冥思苦想。
长孙无忌察言观色,见他们想法一致,火候也差不多,终于揭开内幕:“诚如二公所言。其实选纳嫔妃之事皇后在世时也曾筹谋,当初只是欲荐贤淑奉君,并没别的想法。本来已寻到合适之女,可皇后未及奏明便已仙逝。”
“果有此事?!”房玄龄精神大振。
“无忌不敢妄言。先皇薛婕妤常伴皇后左右,亦知此事,二公若不信,遣人一问便知。”
魏徵长出一口气:“如此说来,招纳宫人可算是皇后之意,完成此事便是满足皇后遗愿……那便与圣德无碍了。”话虽如此,他并未感觉欣慰——这件事充其量只是救火;而解决太子、魏王之争更像是漫长艰辛的治水,需要因势利导相机而动。
可面对日益失去耐心的李世民,魏徵身心疲惫,他真切意识到自己有生之年恐怕难为大唐王朝摆平这件隐忧了。
无论如何,眼下难题总算有了解决之法,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暂且宽心。他们三个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况乎皇帝离京徜徉,现在凭空送他个美人相陪,岂能却之不受?来日奏请诏书,就算定了。
一旁冷了半天的杨师道见他们拿定主意,也跟着点头,不疼不痒问:“不知哪家之女有这等福分?”
长孙无忌诡秘地一笑,竟向他抱拳拱手:“正要恭喜杨公。此女乃是您家亲眷。”
“我、我家亲戚?!”杨师道瞠目结舌。
“不错,您的堂外甥,已故应国公武士彟的二女儿,闺名叫作……叫作……叫什么来着?”长孙无忌手捻胡须想了想,却怎么也记不起妹妹提起的那女孩叫什么名字了——本来嘛,一介以貌侍君的小女子,跟寻常的宫中器物也差不多,叫什么名不一样?
三、庸知非福
皇帝坐拥四海口含天宪,一纸轻飘飘的诏书从洛阳传到文水,就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千钧王命,把整个武氏家族都砸懵了——册封武照为才人,入宫侍奉圣驾。
武元爽、武惟良等兄弟瞠目结舌,继而喜忧参半。自武士彟去世武家日趋没落,今朝因芳泽而再蒙圣恩,自然求之不得;但杨氏母女与他们芥蒂颇深,这丫头一朝得势,栖至皇帝身边,究竟是福是祸?事到如今容不得他们多想,圣旨一到州县轰动,宦官使者、地方同僚、四邻豪绅一股脑都涌上门来,办差的、贺喜的、奉承的、凑热闹的,武氏兄弟只得暂抛胸中顾虑满面堆欢里外应承,满口皇恩浩荡之辞;家眷也喜气洋洋,连奴仆们进进出出都觉脸上有光。
一片喧闹之中,杨氏却陷入了沉默。世事无常,前不久还为女儿的婚配发愁,高不成低难就,如今倒不必愁夫家的门第了,天底下最高贵的男人相中了女儿。
可杨氏非但不喜,反而心生凄惶——身为杨隋皇室后裔她太清楚入宫意味着什么。上至妃嫔下到一般宫女,佳丽成千上万,不论身份地位,所有人皆邀圣眷,得志者能有几何?即便蒙受宠幸,自古君王多负心,天长日久捐弃笥中也再平常不过。看似风光无限的皇宫其实是坟墓,世间多少女子的青春禁锢其中?了无声息被岁月埋葬。
再者杨氏深知女儿性情,心高气傲率性倔强,就算读过几天书也是不懂世事的孩子,毕竟刚十四岁。虽然才人的名分高于一般遴选的宫女,享正五品之位;当今天子年近四旬春秋鼎盛,以女儿这等性格,莫说受宠,不触犯龙颜就要念阿弥陀佛啦!但天意不可违,这也只能视为命中注定。
母女一起生活的日子所剩无几,面对满脸懵懂的女儿,杨氏纵然不舍只得化作谆谆嘱托。但君王征召时不可待,传谕的宦官整日守在武照身边,教她宫中礼节,如何见驾云云;女儿却不晓得此中利害,只是觉得这些宦官说起话来尖声尖气,倒觉好笑。连说几句体己话的机会也很少,杨氏无奈而退,回到房中取出珍藏的锦缎,亲操针线连夜赶工,做好承诺给女儿的那条石榴裙。宦官见了不住摇头:“夫人乃尊贵之人,怎不晓规矩?宫人服色自有定制,不得随意穿戴。才人衣裙早已备下,若执意穿自家衣物,坏了规矩奴才可吃罪不起啊!”杨氏一番心意,好说歹说,最后勉强裹进行囊,穿是穿不得的,只盼女儿想娘时拿出来看看,算是点儿念想吧。
启程的日子终究到来了。文水官道上挤满了武氏家族的人,年逾古稀的武士稜、武士让不辞辛劳亲自相送,世袭爵位的武元庆连夜赶回来送亲,女眷也尽数换上礼服,众星捧月般簇拥在杨氏母女身边,那些平日里对她母女爱搭不理的人都换了一脸恭顺;就连善氏也变得低眉顺目,像伺候自己老娘般小心翼翼搀着杨氏。可眼下骨肉离别,她们哪还在意这帮人的前倨后恭?武照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携着小妹,纵有千言万语此刻皆凝噎在喉,默默无言向前走着,只盼眼前这条路永无尽头。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转眼已到县界,使者不再通融,才人乘的车已备好。依朝廷之制,皇后之车紫络重翟,嫔妃乘翟羽,婕妤以下乘安车,这辆车也是太仆寺所造,碧纱帷幔上锈金钿,两匹栗色的高头大马,驾车的宦官腰板挺立神采飞扬。杨氏兀自攥着武照的手,眼泪夺眶而出——纵是安车蒲轮、束帛加璧有何可贵?女儿一去不回,终身都要埋葬在那深深宫苑了。
武照却未哭泣,反而用衣袖拂去母亲的泪水:“娘亲何必如此?天恩浩荡,该为女儿高兴才是。”
杨氏岂不知她是故意给自己解心宽,越发悲伤:“早知今日不如将你随便嫁了,管他什么门第,至少还能相见。你这一去……”宫门深似海,几时复相见?相依为命十四载,或许今朝便是永诀!
母女连心痛之切切,杨氏真是急糊涂了,当着朝廷使者的面怎能说这种话?岂非埋怨皇家?好在那些宦官使者常办这等差事,倒也不以为意,只催促上路。武照见母亲哭泣不止,凑到她耳边低语道:“娘亲莫悲,孩儿这一去好歹了却您一桩愁事,连嫁妆都省了。再说有我在宫内,那帮下作仆才也不敢开罪您了,有何不好?您以后带着妹妹好好度日,将来找个如意人家把她嫁了……您、您就忘了孩儿吧!”
她越这么说杨氏越难过:“傻孩子!你是娘身上掉的肉,娘怎忍苦了你……”
杨氏话未说完,武照突然咯咯娇笑,换了一副不耐烦的口气:“别哭啦!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必哭哭啼啼作此儿女之态!”说罢挣开母亲的手,深深施了一礼,继而快步向马车走去。
莫说武氏亲眷,连那帮宦官使者都震惊了——但见这位十四岁的新才人,昂首阔步面含微笑,连头都不再回一下,像一阵春风般徐徐而来。他们早看惯嘤嘤啜泣恋恋不舍,甚至悲恸号哭亦不新鲜,几曾见过如此从容不迫之态?她是坦然自信,还是不知深浅呢?怔了片刻,宦官才反应过来,赶忙掀起车帘,去搀她玉腕,却摸了个空——这少女根本用不着搀扶,提起裙摆身子一纵,已矫捷地跨上车。
赶车宦官一鞭挥出,那皇家马车已伴着清脆的脖铃声而动,在众卫士和元庆等人的马匹簇拥下缓缓远去。杨氏几乎肝肠寸断,却不敢再落泪,见小女儿忍不住要放声痛哭,忙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只默默无声望穿双眼——见天子庸知非福?恐怕是为了不让娘难过吧。好,那就不哭,让你无牵无挂地去。
女儿的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尘沙荡漾的官道,杨氏心头一阵茫然,不禁想起来丈夫临终的嘱托。天命天命,难道这就是所谓天命的安排?两年来杨氏守候着这个希望,直至今日才明白,从来就没有天命,她内心深处也没奢望过女儿带给她富贵,真正需要的只是平安的生活,哪怕寄人篱下,只要母女相伴便好。当她真正了解时,一切已不可挽回,以后的日子她只能天天在佛前祷告,为女儿祈福了……
皇家的马车走得又轻又快,车上铺着好几次锦垫,倒是软软的。武照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紧紧盯着窗口随风拂动的纱帘。纱帘甚是好看,上面还用金线绣着一朵半开的花儿,是芙蓉还是牡丹呢?皇室雍容华贵必用牡丹,而那花儿温润含羞又像是芙蓉?蔷薇,荼蘼,总不会是踟蹰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见外面有人说已出了文水地界,她才长叹一声——管它什么花!又觉腰颈酸疼,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半天一直挺胸抬头端然正坐,自己独处车内,这副样子还做给谁看?
精神一松懈,寂寞和伤感随之而来,不过除了思念母亲更多的是忐忑。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离开母亲独自出行,而且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一旦做了皇帝的女人,只怕终身要生活在宫廷。那皇帝究竟什么样子呢?听旁人说,天子龙颜肃穆,天体伟岸,果真如此么?想也是白想,不如珍惜这一生一次的旅程,看看这片锦绣江山吧。
她凑到窗边,掀起纱帘向外瞻望,见武元庆骑着马谨守在窗前:“才人有何吩咐?”元庆不敢直呼妹妹,脸上堆满笑容,有生以来从没这么和蔼过。
武照毫不领情:“谁稀罕看你?闪开些!”
武元庆吃了个瘪,如今却不敢惹这个“离天咫尺”的妹妹,收紧缰绳慢了几步,退开车窗。
眺望原野山川,武照心情开朗了些,其实在家乡寄人篱下又能好到哪去?这么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在乎什么?既走上了这条路已别无选择,康庄大道也好,万丈深渊也罢,只能咬紧牙关往前走!
晓行夜宿如此过了两日,武照渐渐坦然。仲秋时节,车马所过尽是丰收在望的田野,似乎是美好的征兆。尤其令她感到惬意的是,武元庆这两天简直恭顺得像个奴才,任凭呼来喝去;每到驿站休息,她大模大样往榻上一躺,元庆则屏息垂首在旁侍立,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武照生平第一次亲身感受到皇家的威严,真是快意!
直到第三天,武照才感觉有点儿不对,去长安应该往西走,马车为何一路向东南?问过宦官才知天子东巡,要直接去洛阳,这又令她多出几分慰藉——她自小就听母亲讲过,洛阳是她外公当隋朝宰相时修建的,她父亲也为工程出过力,更巧的是堂舅在那儿当都督。洛阳与她的家族有着不解之缘,这是怎样一座都市呢?
洛阳没有让武照失望,数日后当马车远远驶向城门的那一刻,她已被眼前的景象震撼——苍茫天地间盘亘着一座雄伟的城池,它宛如一尊横卧的巨身菩萨,强大而不失秀美。那坚实的城墙笔直耸拔;宽阔的大道全用青砖铺就,似乎连车轮扎上去的声音都显得浑厚肃穆;而在它遥远的身后,连绵起伏的邙山如一朵青莲般衬托着它,越发使它散发出神圣的气息。
武照不禁把头探出窗外,任微风吹拂秀发,昂首端详正中门洞上那庄严的“定鼎”二字。更惹人瞩目的是城门之上朱漆碧瓦的城楼,翼然上翘的斗拱飞檐如振翅翱翔的鸟雀……不!应该是凤凰,欲扶摇升天拥抱太阳。
这真是一条通天的道路吗?
“要进城了,才人坐稳。”旁边骑马的宦官提醒了一句。
这其实是委婉的责备,皇家女人怎好探头探脑一副没见识的样子?她只好悻悻落座,隔纱帘而望。马车驶过门洞,热闹的景象朦朦胧胧映在眼前。
洛阳与长安大不相同,长安彰显的是庄严,洛阳向世人展现的则是繁华。地处中原沃野,北倚邙山,南抵伊阙,东据虎牢,西有函谷,隋唐更创下汉魏未有之举,将一条滔滔洛水贯穿于城中,来了个“玉带围腰”。隋炀帝暴行累累,却也干了件造福万代的事,广开沟渠贯通南北,连天下水路为一脉。自从有大运河,淮南之盐、河南之粮、燕代之裘、巴蜀之锦、南海之珠无不纷呈洛阳。居天下之中,享天下之物,商贾杂会琳琅满目,鱼龙百戏歌舞升平。
鳞次栉比的房舍、熙熙攘攘的店铺、摩肩接踵的行人,一切都令武照感到新鲜,时而可见伽蓝精舍,善男信女香火正盛,缭缭香烟浮向云天。那些来往的人群,无论是乘坐牛车携着伴当的富贵之人,还是肩挑担子粗衣步行的普通百姓,每个人都有说有笑。忽而一骑从车旁飘过,马上之人却是锦纱披肩、头戴幂篱的窈窕女子。
武照目光炯炯,追索那骑马娇娘的身影,心下颇为欣羡——若能似她这般策马独行优游闹市,何等潇洒?看到此处她再耐不住激动,哪管宦官阻拦,一把掀起车帘,朝着嬉笑的路人挥舞锦帕。
葳蕤安车马蹄儿忙,谁家新贵如此妖娆?碧纱如叶,锦帕如蝶,肤若凝脂,面若春霞,好一朵含苞待放压倒群芳的牡丹花!来往行人见这娇娘含笑招手,早瞧得痴了。翩翩少年驻马回眸,达官贵人凭轼而望,行商小贩挑子落地,耄耋老叟捻须愧叹,便是出家僧道也心生彷徨……男女老少都带着善意的微笑,也向她挥手致意。
仅仅这一瞬,长安、利州、扬州,武照将所有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通通抛于脑后,她已疯狂地爱上这座城市。
是啊,洛阳对她而言太不一般,她外祖父创造了这座繁华都市,她父亲曾挥洒汗水参与建造,她堂舅又在这儿当都督,而她自己也将在这里与天子邂逅,迎接崭新的命运。
回溯在文水度过的两年岁月,她切身体会到家乡何等贫瘠。然而父亲就是从那个穷乡僻壤走出来,不但来到这个世上最繁华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