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2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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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婕妤也招呼宫女献上御膳,并亲自盛好饭捧到面前。李治低头一看,碗中之米形状细长、色泽黑亮,不禁莞尔:“是菰米(即茭白籽,现今茭白因黑色素病菌影响多不产籽,食用其茎,菰米已极为罕见)。这倒是少见,尤其现在这时令。”可随即又叹道,“方才有人禀报,京畿诸县有旱情。朕却在吃菰米,惭愧惭愧。”
徐婕妤却道:“关中缺粮古来即是,前隋开运河、陛下设东都,不正为此?天时使然非陛下之过,留神保养龙体,别想那么多了。”说着便舀一匙送入他口中,“好吃吗?”
“嗯,美味。此物古人又称雕胡,宋玉《风赋》所吟‘炊雕胡之饭,烹露葵之羹’便是此物……”李治忽然想起,“此乃江南所产,是哪个地方特意进贡的吗?”他日常生活节俭,素来不提倡地方入贡特产,故而问起。
“听说是衡州(今湖南衡阳)刺史派人进献的。”
“衡州……”李治心有所思——衡州刺史非是旁人,乃昔日宰相李敬玄。四年前李敬玄担任中书令,统领十八万大军征讨吐蕃,几乎全军覆没,贬为衡州刺史。虽说此人不会用兵,但学识优异,单论文治还算合格的宰相,况且还是李治当太子时的侍读,故而李治对他尚存一丝怀念。这会儿李治突然想到,何不再度起用李敬玄辅佐皇孙?一者他是潜邸旧人,起复后必感恩竭力;再者他在军中威信尽失,在朝中又无派系,不会对李显造成威胁。
打定主意李治心情越发大好,从徐婕妤手中接过碗,大嚼起来,还道:“近来多亏你照顾,朕的病才能好转,你也快吃吧。”
徐婕妤哪敢贪此天功?忙道:“臣妾不过稍有微劳,还是多亏天后娘娘,日夜操劳内外周全。”
一句话提醒了李治,平常媚娘总在耳边谈论政务,今天怎么一直没说话?抬头望去,见媚娘坐在御案边,正拿着本书仔细阅读,脸上表情甚是凝重。
“你怎不来用膳?”李治好奇,“为何愁眉不展?”
“没什么。”话虽这么说,媚娘还是起身踱至他身边,将两卷书放到他膝上——《晋书》与《南史》。
李治对这两部史书再熟悉不过,《晋书》是贞观年间先帝命房玄龄、令狐德棻等人参考十八家晋史编纂而成,记述两晋史事;《南史》是记述南朝宋、齐、梁、陈的史书,作者是李治当太子时的典膳丞李延寿,其人已年迈亡故。李治一见这两卷书便明白媚娘之意:“你在查询皇太孙之事?”
“一散朝我就叫延福到兰台寻书,此等大事还是详细查查的好。”媚娘边说边摇头,“不查不知道,一查吓煞人也!晋之太孙司马臧乃八王之乱时晋惠帝遭权臣胁迫而立,丧于赵王司马伦之手。南齐太孙萧昭业倒是顺利继位,只享位一年便被堂叔萧鸾谋杀,连谥号都没有。皇太孙这封号实在不吉!若房玄龄、李延寿尚在,必要谏阻此事。”
李治未尝不知古事,也晓得媚娘一定不情愿,但眼见这两本史书摆在面前,而且皆是熟识之人编著,还是不免有些惊心。徐婕妤、高延福、张文仲见二圣谈起政事,都识相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二人,李治默默吃了两口饭才反驳:“晋惠帝乃昏懦之主,故受制于权臣;萧昭业贪暴荒淫自招灾祸,岂怨旁人?并非太孙封号不吉,而是他们自身之弊。朕不是晋惠帝,若用心教诲,重照也不会变成萧昭业。”
媚娘心中暗笑——不为所动?我再进一言,保管你前功尽毁!
“可能是我杞人忧天吧。”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把书往旁边一丢,端起饭碗道,“昔日李承乾年方八岁,先帝便将之立为太子,又广设属官、增其护卫,结果那些人急于掌权,杜荷、赵节之辈鼓动太子谋反。今日若给重照开府,谁知二十年后他和他那帮属官能否与显儿和睦?倘若父子相争,又是一场大乱。你若不担心就算了,反正那时你我恐也不在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叫显儿自己应对吧。”
李治握着饭匙的手陡然一颤——霎时间,他们李家四代父子相杀的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还要让这诅咒一样的悲剧再延续一代吗?
他想镇定下来继续吃饭,可刚才还很美味的雕胡饭现在吃起来却味同嚼蜡,于是长叹一声把碗放下。媚娘冷眼旁观——行啦!这件事办不成了。
果不其然,李治一脸失落地喃喃道:“那就算了……算了吧……”顿了片刻他忽然抓紧媚娘的手。
“干吗?”媚娘吓一跳。
“我想问你一句话。”李治直勾勾望着她,眼里竟隐隐有泪光,“朕是不是很蠢?是不是在你眼中,朕一直就是个昏聩无能的人?”
媚娘闻听此言又悲又愤——你何时蠢过?你何时昏聩过?天底下只怕没几个人比你更精明。你的毛病根本不是蠢,而是反复无常、好谋无断!这世上从没有完美之事,八字还没一撇,给孙儿开府置属就一定会生乱吗?即便如此,不有所舍焉能有得?堂堂七尺男儿,拿得起放得下,胸内若有一番豪情壮志,天塌地陷又有何惧?可你呢?我只说了一句你就犹豫反悔,每次皆是如此。你防这个防那个,算计来算计去,说到底就是你自己没信心!总想利用别人,却又总疑神疑鬼,弄到最后什么事都做不好!你缺的不是智慧,是快刀斩乱麻的魄力!是敢作敢为的担当!没有魄力和担当再会算计也没有用。这样的皇帝可恨,这样的男人可悲,你明不明白?雉奴啊雉奴,当初你跟我偷情时的勇气哪儿去了?当初你除掉长孙无忌一党时的果决哪儿去了?我的雉奴啊……
不知不觉间,媚娘的眼泪已簌簌而落,但这些话她不能说,也不敢说。不是怕李治生气,而是怕自己也会像李治一样犹豫,怕自己好不容易积蓄起的无限勇气会因这一瞬的宣泄彻底毁灭。她唯有将李治紧紧搂在怀里,泣不成声地安慰着:“没、没有……你只是病了……病了……”或许这答案也不算敷衍,如果李治不是半辈子疾病缠身,至少能当个合格的守成之主,运气好的话也能小有作为,然而这可恶的风疾把他的人生彻底打乱了。
因为有媚娘,罹患风疾的李治才有幸做出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也同样因为媚娘,李治皇纲不振大权旁落——媚娘曾忧李氏之天下,而现在李氏天下要因她而忧了。
二、移驾密谋
永淳元年三月戊午,李治正式颁布诏书,立东宫嫡长子李重照为皇太孙,但开府置属之事却再无下文。皇太孙没有属官就只是个空头名分,对巩固太子地位帮助有限,更起不到会聚更多官员制约天后的作用,李治最后一次权力布局又以失败告终。
不过对李治而言这已不重要,珍惜剩下的时光似乎更为实际,在确立皇太孙后他着实过了几天儿孙绕膝的快乐日子。不但徐婕妤等人时时陪在他身边,太子李显、相王李轮也每天入宫问安,媚娘也难得再发善心,主动恢复了李素节、李上金的官爵。当初素节、上金都因强加之罪降为郡王,解除职务软禁地方;而今媚娘声称太子、太孙新立,当施惠兄弟以示仁慈,故而解除对二王软禁,就近任命为岳州(今湖南岳阳)刺史、漹州(今湖北汉阳)刺史。虽然他们依旧没有入京觐见、参与朝政的权力,但与原先相比已好过百倍。就在李治为此大感欣慰之际,太平公主也笑盈盈来报喜,说自己怀孕了,为此自然又有一番喜庆之事,驸马薛绍也加封右羽林员外将军。(员外,即正员以外的官员,唐初多用于奖赏特殊身份者)
就在一派和煦春光照耀皇家之际,长安平民百姓却很痛苦——又开始闹粮荒了!
关中自古久旱,数百年皆如此,故而当年隋朝开辟运河时最重视的一段便是广通渠。此渠由长安西北引渭水,过潼关,入黄河,长达三百余里;修成之日万民欢呼,关中粮食自此有了保障,百姓呼其为“富民渠”。但运河并不能改变关中干旱的气候,高祖定鼎以来大旱已有六七次,特别是冬春连旱尤为棘手。而永淳元年又是这种情况,加之前番镇压突厥大量调发粮草,长安缺粮尤其严重。
国家承平日久,边庭虽屡有战事,毕竟中原一团和气,民户也在日益增加;长安首善之地,士农工商云集,更不知比贞观之初多了几十倍的人。平日越是繁花似锦,一旦闹灾麻烦越大。裴炎不敢怠慢,一方面诏准关中百姓逃荒就食,一方面从东南调粮食输往河南,准备赈济灾民。
出这么大的事,李治温馨的日子也被惊破了,又开始为此发愁。媚娘很适时地坐到他身边,提出建议——将朝廷迁往东都洛阳。
这其实是老文章,每逢关中大旱皇帝就要移驾洛阳,但这次李治不乐意:“朕东去容易,恐显儿留守长安不胜其任。”
“可留宰相辅佐,再说孩子也大了,正好历练一下。”说着媚娘从怀中取出份奏疏,“你看这是显儿亲笔所写,说怕李贤在巴州缺衣少穿,恳求咱们放宽监禁、厚给衣食。他心里还惦记着哥哥,可见这孩子越来越有心了。”
李治初看之下也觉感动,可转念一想,说不准是薛元超、苏良嗣出的主意,这种恳求未必全然是真情,何尝不是自树仁德之名?但是诚如媚娘所言,李显二十六岁,已是两个孩子的爹,自己在他这岁数已当了五年皇帝,都开始跟长孙无忌斗智斗勇了,总不能永远不放手吧?然而李治还是不想走,又说出一个理由:“前几天太史局上奏日食,此时出巡朕恐不吉。”
媚娘只能耐心劝说:“春秋之时荧惑守心,宋景公问于太史,言可移祸于百姓、社稷、臣子。景公皆不忍,自当其祸,上苍感其德,荧惑退避三舍,延景公寿数二十一载。陛下身为九五之尊,更须降德于人。如今百姓嗷嗷、朝野惶惶,眼看粮将不支,朝廷若留长安,须耗费多少人力自河南补给粮粟?还是要为天下苍生着想啊。”
“唉!”当一辈子皇帝,这些道理李治焉能不懂?其实刚才说的全是托词,他真正忧虑的是病体。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虽说病情稍微转轻,终不能跟三五年前相比,全凭喜得嫡孙的兴奋撑着,一旦病倒在外面,万事不能自理,还能再回长安吗?
媚娘早识破他心思,宽慰道:“别担心,我刚才已问过张文仲,你还不至于不能出行。东都气候温和,更利于养病,而且你不是还想封禅嵩山吗?”
“封禅……”李治的神色顿时变了,二目炯炯透着神往——封禅从来只是在泰山,但媚娘和他别出心裁,想在天下正中的嵩山举行一次。此事始议于上元年间,因吐蕃入侵而取消,至调露年间复议,日子都确定了,却因突厥叛乱作罢。两次失之交臂,成了他放不下的心事,如今病成这样,还能登上嵩山吗?
媚娘却很乐观:“嵩山平缓,再说可以坐肩舆,咱不单祈求天下太平,还求天地保佑你早日康复……”
李治怦然心动,倒不是因为求天禳寿的计划,而是另有所思——统治天下三十多年,若能在最后再举行一次封禅,也算给自己的人生勾出圆满的最后一笔。而且这不仅是面子问题,如果一切就绪何不让李显也参加?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在天下人面前隆重推出这位帝国的继承人,让天下百姓牢记他、膜拜他、尊奉他,为他顺利承继大权再添一把力。此次封禅意义非凡,不为彰显荣耀,而是为大唐社稷!
媚娘也越说越兴奋:“如果你病能再好些,咱封完嵩山,再去封北岳恒山。天若寒冷咱就南下,去封南岳衡山,最后回来封华山。咱把五岳封禅一遍,永载青史,也保佑我大唐万年久安。”
李治笑了,但这是惨笑——还去封华山?西岳之险肩舆怎抬得上去?无须空谈五岳,封一次嵩山已是大幸,还不知能不能如愿,即便如愿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这无异于用生命在赌博。
媚娘轻轻握住他手,又揽住他肩,像哄孩子般道:“别怕,无论走到哪里,我永远陪在你身边。天下有道,我黻子佩。天下无道,我负子戴。”
李治略感释然,或许他这一生都离不开也逃不脱媚娘的温存吧。他倚在媚娘怀里,顺从地点了点头……
永淳元年四月,二圣在宣政殿召集朝廷要臣,宣布东巡之事,虽有不少大臣觉得封禅劳民伤财,又担心长途远行不利于天皇龙体,却无人明确反对——没办法,关中旱情严重,市上每斗米已卖到三百钱,比平常贵了十倍!现在的长安根本支撑不了庞大的朝廷,不想走也得走。至于封禅还搞不搞,走一步看一步,到洛阳再说吧。
东巡之议已成,媚娘心中窃喜,此行不仅为了避灾,更不是为了封禅,她是要借东巡完成夺取大权的关键一步。天下虽大百官虽众,但当今世上有能力坏她大事的唯有三人——刘仁轨、薛元超、裴行俭。
刘仁轨之威力在其名望,平百济、破倭国、征高丽、御吐蕃,出将入相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只要他说一句话,便可掀起一阵风浪,纵不至于让媚娘翻船落水,也要昏头涨脑一阵子。但刘仁轨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年事已高,他已八十二岁,早过了拼死拼活的年纪,他的斗争只能靠嘴,必须借重旁人之力。
薛元超之威力在其掌握太子,虽说他曾屈从媚娘之意废掉李贤,但同时他也成就了自己,不啻为扶立李显的最大功臣。而且他在百官面前承受辅佐李显之任,将来李治驾崩,他是毋庸置疑的顾命之臣,凭着混迹官场一辈子的经验人脉以及和皇族的特殊关系,足以掣肘媚娘。但薛元超也有弱点,那就是他的权势完全依托太子,作为太子的教育者、辅佐者、保护者,片刻不能与李显分开。
媚娘为此冥思苦想,终于想出对付这两人的办法,那就是将李治和朝廷迁往东都,直至李治病逝都不再回来。刘仁轨一把年纪,怎么跟着朝廷东行跋涉?只能老老实实留在长安,这样他就和文武百官分开了,兴不起多大风浪。而依照惯例,二圣巡游太子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