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2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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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卧在嵩山半山腰的李治向天叹息,虽然他仍对封禅念念不忘,可心里已渐渐明白,此事已无可能。他唯有怅然仰望山顶上已经建好的封禅台,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更为可悲的是,随着最后理想的破灭,病情也迅速恶化,他已经爬不起来了。张文仲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勉强维持而已——治病治不了命,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治的心已经死了。临行前最害怕的局面还是无可避免地出现,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着回到长安,他的生命终将结束在东都洛阳。
不但媚娘和徐婕妤等嫔妃,相王李轮也从洛阳搬到奉天宫,日日侍奉在他身边,努力给他一些家人的慰藉。可厄运并没有就此结束,该来的迟早要来,七月中旬的一个清晨,一骑快马的到来再次打破嵩山的宁静。
薛元超之子薛曜跪倒在龙榻边,双手展开了他父亲的奏疏。李治强打精神勉强观看,却一个字都瞧不清楚,不仅因为他双眼昏花,更因为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几乎不成样子——薛元超病倒了!
这件事是偶然的,却也是必然的。薛元超毕竟已是六十岁的人,自从受命辅佐太子,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真是把全部心力都贡献到李显身上,几乎是住到了东宫里。然而他的付出并不能弥补李显的天资,这个浪荡贪玩的孩子简直朽木不可雕,任何良言劝谏全当作耳旁风。特别是圣驾离开长安后,李显成了脱缰的野马,薛元超根本约束不了这个荒唐少主,即便李治明确告诉他可以打骂,可身为臣子怎能以下犯上?那毕竟是未来的皇帝啊!唯有苦口婆心叩首上谏。而麻烦还不止如此,作为留守宰相、太子右庶子、监国执政的代理者,西京朝廷的一切事务他都推卸不开,灾民回归他要安慰,关中叛乱他要担心,征讨突厥他更要调度辎粮、接受军报,日以继夜忙碌不休,他紧咬牙关坚持一年,再也撑不下去……
一个清凉的夜晚,忙碌一整天的薛元超太过疲惫,不留神在中书大堂上睡着了,而当次日凌晨属下奓着胆子将他唤醒时,才发现宰相已半身瘫痪、说不出话——薛元超竟然中风了!
中风后的薛元超神志还算清楚,但无法行动也无法说话,他明白自己已经是废人了,唯有噙着眼泪,用那只勉强还没残废的左手写了一份表章。这篇七扭八歪的奏疏从始至终没有提到自己的难处,只是一再地请罪,为自己不能继续效力而致歉,并希望二圣尽快把太子召到身边。
由于字迹太过模糊,连薛曜读起来也磕磕巴巴,李治才听一半就泪如泉涌。首先他哭的是挚友,总角之交,情谊深厚,哪想到最终却天各一方,一个病卧在嵩山、一个瘫痪在长安,今生只怕无缘再见。再者他哭的是社稷,他唯一寄予厚望的宰相就这样失去了,眼见自己也是病入膏肓,将来谁担当顾命大臣?谁能帮李显坐镇朝纲?更重要的是,他哭的是自己——为何?为何上苍如此不佑?为何到这个地步老天还要折磨朕?
媚娘陪在一旁,虽然也是满脸哀容,心中却乐开了花,甚至可说是无比惊异——怎会这么容易?这块绊脚石竟然又是自己消失,裴行俭死、薛元超瘫,苍天何以一再降福于我?莫非真是精诚所至、天命所归?
“父皇!”李轮的一声疾呼惊破了媚娘的畅想,她侧目观瞧,只见李治伏倒榻边,呕出一大口鲜血!
“雉奴……”媚娘赶紧将他抱住,却见李治早已晕死过去。
“御医!快传御医……”素来稳重的李轮也慌了。
寝殿中又是一阵大乱,张文仲领着一群医官齐动手,掐人中、扎针灸,揉胸口的揉胸口,捶后背的捶后背。刘景先、薛曜在殿外急得转磨磨——身后事未定,天皇可不能糊里糊涂驾崩在这儿啊!
媚娘却愣在榻边,呆呆望着这混乱的一幕,望着李治惨白如纸的面孔,望着李治嘴角淌下的血珠。或许她真是得到天命了,但老天是公平的,她将失去雉奴,失去一个爱她、宠溺她,甚至是一再纵容她的丈夫。这又是何等无奈之事?她突然感觉自己手上阵阵发凉,低头一看才知道,刚才搀扶李治沾了满手的血——是啊!权力之路从来都是用血铺就的,她双手必然会沾满鲜血。
“咳、咳!”伴着一阵咳嗽声,李治浑浑噩噩醒来,却微眯着双目,仿佛是光芒太强睁不开眼,又似太过疲惫,想一觉睡过去,从此不再忧伤。众人既想围过来观瞧,却又怕离得太近扰他清净。张文仲满头大汗,低声询问:“陛下,感觉如何?”
李治没回答,只低声喃喃:“宰相……宰相……”
众人赶忙把刘景先领到病榻前:“陛下有何吩咐?”
“速召太子和裴炎来洛阳……封皇长孙为王,与太孙留守长安,要快……但别太声张……”
众人心里都明白——天皇要准备后事啦!
刘景先当即领命,刚要起身离去,却又听李治微弱的声音道:“还、还有……”
“陛下不急,慢慢说。”
李治挣扎着抬起手臂,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李轮:“赐吾儿改名为旦……旦夕之旦……徙封豫州……”
媚娘、刘景先、范云仙乃至李轮本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但谁也没说什么。众人回头再瞧李治,只见他说完这句话已合上眼,疲倦地睡着了。
二、其鸣亦哀
永淳二年八月,东都颁布诏书:册封皇长孙李重福为唐昌郡王,徙封相王李轮为豫王,并更名李旦——唐昌是定州辖下一个县,选此地作为封号是为了图吉利,取其唐室昌盛之意。李轮是早晨出生的,故而最早的名字叫李旭轮,后来去掉中间“旭”字,而“旦”字也是早晨的意思,两者相合。
仅隔两日,圣谕再降:中书令薛元超病重,准其致仕;召皇太子李显及侍中裴炎至洛阳,参与封禅;任命唐昌郡王李重福为长安留守、太子少傅刘仁轨为副留守,辅佐皇太孙李重照留镇长安——稍有见识的人都瞧得出来,封禅只是幌子,召太子来的真正原因是天皇病重,只是碍于边庭战事不想闹得群情紧张。刘仁轨八十三岁老叟,李重福三岁孩童,但凡不是事态严重,来不及做更周详的安排,焉能让这一老一小充任留守?
然而长安事务众多,直至永淳二年十月李显才在张虔勖护卫下匆匆赶到洛阳,又马不停蹄去嵩山。二圣当即诏令太子监国,以裴炎、刘景先、郭正一同东宫平章事,协同几位宰相全权处置朝政。到这时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奉天宫出了大事,天皇命不久长,无奈君臣不能相见,只能提着心在洛阳做自己的事。
其实嵩山之上的媚娘比百官更揪心,她既想让李治回洛阳皇宫,又不愿让李治回去。皇帝若不声不响崩于嵩山,朝野必生议论,这对媚娘日后的权力稳固甚是不利,所以必须让李治回洛阳与百官见面。可媚娘又不想让李治立刻回去,因为现在的局面对她有利,一旦李治回宫后召见某些大臣,对身后事有更周详的安排,无异于节外生枝。
这尺度太难把握了,媚娘几乎日夜守在病榻边,既为照顾,也是时时观察。直至十一月末,李治昏昏沉沉昼夜不辨,俨然病入膏肓,张文仲再无法维持,媚娘这才下决心回宫……
从嵩山到洛阳不过百余里,圣驾却行了将近两天,为了确保天皇躺在车上一路平稳,御辇行驶得比走路也快不了多少。媚娘始终伴在李治身边,甚至有时与他肩并肩躺着,紧紧握着他的手。那一刻媚娘的心情是矛盾的,既恨不得这辆马车能长出翅膀,立刻飞回洛阳,却又幻想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她知道自己将得到什么,也明白自己又会失去什么,但对她而言情感终究战胜不了对权力的渴望,或许也只有在这无所事事的两天她才有兴致体会一下最后的温存吧。
圣驾到达洛阳时已是傍晚,红日收敛起炫目的光芒,依偎在暗淡的浓云边,一阵阵冬日的寒风呼啸而起,吹得街边的枯树簌簌发抖,原本潺潺流淌的洛水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据说隋朝修建洛阳皇宫时宇文恺曾招募术士堪舆,认为洛阳西北方位极贵,宛若天帝所居,而洛水便似天上银河;故而洛阳皇宫建在西北角,又引洛水贯穿都城,在皇宫正南修建天津桥,以法牵牛星横渡天河。不过今日相会于此的不是传说中的牛郎织女,而是大唐帝国的君臣。得到天皇即将归来的消息,百官从清早就冒着寒风守候在天津桥,一个个冻得浑身战栗脸色通红,兀自望穿秋水翘首企盼,直到御辇出现的那一刻。
王者归来,没有气吞四海的威仪和荣耀,只有孤零零一架马车,羽林护卫也不多,王及善驰马在前作为先导,李显、李旦左右相随,迎着凛冽寒风缓缓驶来,竟显得格外凄凉。君臣相隔日久,音讯久不得通,事到如今群情激动,早已顾不上见驾的礼节,众人只是参差不齐地喊了一声万岁,便如潮水般涌过去,紧紧簇拥在御辇前。
马车戛然而止,跨在车辕上的范云仙赶忙喝止:“别乱!圣驾需要安静。”
百官立刻肃静,却听车内传来天后的说话声:“百官谒见乃是出于忠诚,快把车帘掀开,让大家见圣上一面。”
天气实在太冷,宦官侍卫怕冻到天皇,只将车帘掀开一半,群臣如鹅鸭般抻长了脖子,争先恐后往内张望,人人脸上皆布满忧色——但见天皇面若枯槁、肤色苍白,身上盖着裘皮,浑浑噩噩卧于车中,也不知是昏是醒。光阴似箭,病魔如刀,昔日英姿勃勃、震慑华夷的一代天子竟已沦落到这般田地!
李治感觉有凉风袭来,也缓缓睁开眼睛,对他而言这两日的旅途不啻于熬过好几年,苏醒的一瞬他产生了错觉,喃喃道:“媚娘……回到长安了么……”
媚娘捋了捋他散乱的鬓发:“这儿是洛阳。”
“哦……”李治眼中明显流露出一丝失落。
“您快看看,谁来了。”媚娘一边说,一边轻轻扳起李治的头,让他倚在自己腿上。
李治强打精神往外看去,虽然视力恍惚,虽然傍晚时分已是一片昏沉,但他还是辨出了那一张张面孔。对他而言太熟悉了,这些臣子许多是他亲自拔擢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魏玄同、郭待举、岑长倩,吏部尚书韦待价、刑部尚书裴居道、御史大夫骞味道、吏部侍郎张楚金、户部侍郎韦方质、兵部侍郎张光辅、宗正卿武承嗣、大理卿李游道,鸿胪少卿刘延祐、光禄少卿李知十、左散骑常侍韦弘敏、右散骑常侍薛绍,尚书左丞韦思谦、尚书右丞冯元常,中书舍人李景谌、刘祎之、元万顷、邓玄挺,给事中胡元范、范履冰、乐思晦、张行廉,左史苗神客、右史沈君谅,豫王府长史王德真,左武卫将军张虔勖,东宫僚属田游岩、姚令璋、蒋俨、周思茂、郭翰、袁利贞、崔融乃至洛州长史弓嗣初、洛阳县令张嗣明等人都簇拥在天津桥边。
“陛下……”群臣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呼唤,却都哽咽住了——事已至此还能跟皇帝说什么?洪福齐天、千秋万载都是自欺欺人之言,歌功颂德、逢迎邀宠也再无任何意义,即便建言献策又能改变什么?大家唯有忍着悲痛,望着这个明显即将下世的人。
皇帝毕竟是皇帝,哪怕此刻李治还保持着几分从容,他努力提了两口气,露出一丝艰难的微笑:“众卿衷心为国,朕无忧也……好好侍奉太子……”究竟是不是无忧,他心里最清楚,但话只能这么说,他要让这些人继续为这个王朝、为他们李家尽忠效力。
“陛下保重!”群臣这才脱口而出,声音响亮,“臣等必肝脑涂地以报皇恩。”不少人都潸潸落泪,又不敢哭出声来,偷偷以袖遮面。
“好……好……”李治疲倦地应了两声,随即又昏睡过去。
媚娘赶紧接过话茬:“好了,圣上要休息。朝廷政务不可荒废,众卿各司己职勿生妄议。起驾吧。”说罢便垂下车帘——行了,这一面大伙就算见到了,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非议。
群臣预感到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面,君臣际遇一场,哪里舍得?却又无可奈何,跟在车后送了一程,最终却只能伫立在寒风中,望着御辇缓缓穿过则天门,消失在沉沉夜幕中……
李治再度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望见高峙的屋顶,身上也不再冷:“这是哪儿……蓬莱殿么?”他神志已迷糊,似乎早把天津桥的那一幕忘了,以为自己置身于长安寝宫。
媚娘抚着他的肩头轻轻道:“这儿是贞观殿。”贞观殿是洛阳皇宫的中朝堂。虽然跋涉百里,但那是不得不为之,鉴于他现在的情况一步也不便多移动。深宫重重,寝殿太过遥远,媚娘便把他就近安置在这里。早有宦官准备了十几只炭盆、香炉,把殿内烘得暖意融融,张文仲为首的御医以及徐婕妤等人也侍奉在侧。
听说是贞观殿,李治眼中再次流露出凄楚,却听隐隐有哭泣声:“谁?谁在那儿……”
“父皇!”太平公主跪爬几步,扑到榻边——她自从嫁与薛绍,妇唱夫随甚是融洽,转年便在洛阳生下一子,取名薛崇胤;没隔多久再度有了身孕,故而不便去嵩山侍奉父皇,直至今日才相见。
见女儿哭得梨花带雨,李治强撑道:“吾儿莫哭,父皇没事……等你生下孩子,咱一同回长安……朕还想看你跳舞呢。”
太平岂不知父皇是在哄自己?却强忍泪水点了点头,拉住父皇的手说:“无碍便好,父皇定能逢凶化吉,女儿已请来高僧高道,正在作法为您祈福。”
李治侧耳聆听,果有僧道诵经之声从殿外传来,便强笑道:“好,天尊菩萨一起保佑,朕这条命必能保住……吾儿也要保重身体……”媚娘见女儿饮泪实在难受,又恐她动了胎气,忙安慰两句,叫婉儿把她搀出去。
李治凝然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莫说天尊菩萨,就是道君佛祖亲临,也救不了朕的命啦!可叹我李九郎命中注定客死他乡。
他沉默片刻,似是积蓄了好大决心,终于低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