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2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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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炎知她想避重就轻蒙混过关,断然道:“虽事有不同,当防微杜渐,此风不可长。”
群臣之中也有反对者,只是不敢说话,这会儿见宰相挑头,心里有了底。凤阁舍人李景谌随即出班附和,他口气没那么强硬:“太后匡扶社稷功莫大矣,武氏祖考恩育太后,即恩育苍生。天下人皆感武氏之德,心内尊仰、万般礼待,此情胜于万座庙堂……”这话说得滑头——既然人人心中皆有武氏宗庙,文水的七庙就不必修了吧?
但他措辞再巧妙也没用,媚娘根本就没理睬他这条小鱼,而是直勾勾望着裴炎,不知在想些什么。裴炎也不看她,只是低头注视手中笏板。如此沉默良久,媚娘才缓缓开口:“既然宰相反对,此事以后再议吧,散朝……”立庙之事出于“群臣请愿”,她若表现得太迫切就不美了。
裴炎施礼欲退,又听到太后的呼唤:“裴相公,且留一步。”他自知此举开罪非轻,心下忐忑,勉强抬起头,却见太后仍是满脸笑容。
“裴公,近来朝政多赖你操持,方才他们称赞朕功德甚高,其实这何尝不是你的功劳?古之圣君选贤任能,未必万事亲理,公与朕便循此道。不过……”说到这儿媚娘笑容越发温婉,“燮理阴阳、统领百僚乃公之职责,祭祀宗庙、赏功封爵乃朕之本分,类乎今天这样的事,您就无须干涉太多了吧?”说罢起身而去。
裴炎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大殿,心头泛起阵阵压抑感,太后虽然朝他笑,但笑容背后隐藏的却是威胁——朝廷的事你说了算,但前提是在我统治之下,而我的决定你不能反对。哪怕我要把这天下变成我武家的,你也只能听之任之!
世事就是这么可笑,开始时你知我不知,糊里糊涂帮你;后来是你知我也知,你不晓得我知,还在用我;现在是你知我也知,你也晓得我知道你的企图是什么,却还要硬把我捆在你那条船上,逼我继续为你效力。裴炎烦恼至极,也彻底迷惘了。他垂头丧气回到凤阁,没有去大堂,而是迈进了政事堂。此刻不是会议之时,别的宰相都不在,他想独自静一静,思考脚下这条荆棘丛生的不归路该如何继续走。
哪知才静了片刻,忽有一人信步闯进来:“舅父……”
裴炎一见此人,顿时皱起眉头——薛仲璋!
薛仲璋虽官居监察御史,但此项任命与舅父毫无干系。其实裴炎为官廉洁,从不干任人唯亲之事,连儿子裴懿升任太子舍人都是媚娘替他安排的。惜乎薛仲璋不是本分之人,在宪台仗着舅父的名头趾高气扬,招惹一帮逢迎之徒,三天两头向舅父推荐这帮朋友。裴炎焉能如他所愿?凡其举荐之人断然不用,一再正颜训斥,渐渐地,舅甥之间嫌隙日深。
这会儿裴炎见他开口便以“舅父”相称,又忍不住斥责:“胡言!这是政事堂,不是私宅,哪来的舅父?”
薛仲璋却道:“又无旁人,随便叫一声也……”
“这是规矩!”
“好好好,我的裴相公!哦不,裴内史!”
“内史……”虽说更改官号已有一段时日,裴炎还是不适应自己的新称呼,仿佛中书令是大唐李氏的官,换称内史就成了武家的官,“政事堂乃宰相之所,百官不得擅入,你怎么冒冒失失闯进来?”
“我倒有心在大堂见您,您可得在啊!有事求您帮忙。”
裴炎料定他又没好事,正逢心里烦闷,半点儿耐心都没了,劈头盖脸数落道:“你找我能干什么?不是吃了谁的贿赂来求人情,就是为你升官那点儿事。老夫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把心放在正道上,别整天招惹一帮狐朋狗友,但凡你引荐的人确属贤良,老夫焉能不用?再者越是……”
“越是亲眷越要懂得避嫌,是不是?”薛仲璋比他更不耐烦,没好气道,“您老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们肉眼凡胎的,哪敢在您面前求人情?托您的福,那帮朋友一个个离我而去,我如今半点儿体面都没有了,升官更不敢指望!魏真宰因功晋升,我自不敢媲及;张仁愿、李善感与我资历相仿,您不升我先升他们,先人后己我也无话可说。但是鱼承晔、周矩之流,干才平庸学识浅薄,御史大夫骞味道多次批评他们‘不了事’,可如今因为托庇武氏兄弟也都混上了侍御史,我再不堪也比他们强吧?为何人家怎么都行,偏到我这儿公私分明?您分明就是看我不顺眼!如今宪台改制,分成左右肃政台,听说还要增置补阙、拾遗,将来鱼龙混杂,更没我显山露水的机会。我也想开了,等三年任满我就走人,何时您辞了宰相我再回来当官,一来我能随心,二来也省得污了您的贤相之名!”
裴炎听着外甥这一大堆牢骚话,固然不悦,却无言以对——倒也不怨他挖苦我,这世道确实不公。攀附武氏之人一升再升,敢抗拒者即便忠良也遭排挤,可笑我这般洁身自好,究竟为谁奔忙?朝廷弄成这样,我算哪门子贤相?
薛仲璋发完牢骚,这才话归正题:“最近听到传言,说淮南有官员横行不法、强占民田,我想去巡察一趟。”
“这不合规矩。”监察御史可以巡察天下各道,但前提是朝廷指派,不是谁想去哪儿就能去的。
“快收起您那套规矩吧。”薛仲璋苦着脸道,“实话跟您说,一则为朝廷办事,二来我想去淮南玩一圈。我快辞官了,最后这点儿心愿您都不肯成全吗?”
“唉!”裴炎心事沉重不禁悲叹,“还不知咱俩谁先丢官呢。”
“瞧您这话说的,就好像我连累您似的!这既不是请托,又不是徇私,就是您一句话的事,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扒了这身官皮咱是好亲戚,有朝一日……”
“好好好,由着你去!行了吧!”裴炎叫他弄烦了,干脆快让他离京,图个耳根清净吧。
薛仲璋如释重负,这便施礼而退,走到堂口却又回过头,冒出句讥讽之言:“舅父,临别之际外甥给您提个醒,清官也罢赃官也罢,那不过是小节。西晋宰相张华,才华绝代、清廉耿直,到头来党附贾南风而死,谁人念他的好?您好歹是天皇托孤之臣,小节倒是不错,也不知到头来能否守住大义。呵呵呵……”
裴炎听罢不禁火冒三丈,想叫住外甥痛骂一顿,却见薛仲璋一溜烟就跑远,遂低头长叹——算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这宰相当着也难受,趁早全了我的大义,倒也干净!
二、扬州叛乱
即便裴炎据理力争,媚娘依旧坚持修建自家宗庙,只是碍于众意把规格降为五庙,比天子略低一等,却给列祖列宗追赠了崇高的爵位——五代祖武克己为鲁靖公,高祖武居常为北平恭肃王,曾祖武俭为金城义康王,祖父武华为安成王;连早已追赠太原郡王的父亲武士彟也进一步提升为亲王,谥号是魏定王。
光宅元年九月末,天气已逐渐转冷,并州文水的武氏宗庙却在寒风中拔地而起,虽然是五座庙堂,但建筑规模丝毫不亚于长安的李唐宗庙。随着这一工程,武家声望再度提高,可就在媚娘享受快意时,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传来——扬州叛乱!
原来薛仲璋便是骆宾王所荐之人,他领受魏思温之计,央求舅父让他巡察淮南道,径自来到扬州,同党韦超趁机告变,称扬州长史陈敬之勾结高州蛮族酋长冯子猷谋反。陈敬之虽是三品地方长官,但依照朝廷惯例监察御史有权暂停其职,薛仲璋当即将其逮捕入狱,并假装上报朝廷。时隔数日,李敬业堂而皇之进入扬州,诈称自己是新任长史。一来他名声赫赫,二来有薛仲璋一唱一和相互印证,扬州上下竟无人生疑。
李敬业顺利接管权力,诈称朝廷查明前任长史谋反是实,将倒霉的陈敬之矫诏诛杀,又大肆宣称高州叛军不久将至,以募兵御敌为名派李宗臣释放囚徒、召集工匠,组织起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继而假借商讨战事召集扬州所有官员,除了仓曹参军阎识微感觉事情有异驰马逃出,急赴洛阳告变,其他官员尽被擒获,遭李敬业胁迫共同举事,不从者当即被杀。李敬业自称匡复上将、领扬州大都督,设立匡复、英公、扬州大都督三府,以唐之奇、杜求仁为左右长史,李宗臣、薛仲璋为左右司马,魏思温为军师,骆宾王为记室,韦超、尉迟昭、李敬猷分统诸军,自此正式举兵,恢复已被废黜的嗣圣年号,誓要匡复庐陵王李哲!
李敬业凭借扬州富庶,敞开府库招募兵马。为了广邀豪杰、争取民心,又酝酿出一篇气势磅礴的檄文,大量誊抄遍传天下各州各县,连洛阳朝廷也接到了……
乾元殿上文武百官皆在,却一片肃静,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凛然的表情。媚娘端坐龙床,也不发一语,倾听上官婉儿宣读檄文: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婉儿的声音轻柔和缓,并不适于诵读这类文章,但即便如此依旧无法掩盖这篇文字的犀利。奇文读罢余音绕梁,大殿内外数百名官员皆被那气势恢宏的词句所震撼。
文武百官好半天才抚平悸动的心情,既而抬眼扫向御座——开篇就是武氏“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年侍奉太宗、乱伦先帝的旧账又翻出来了。什么“杀姊屠兄,弑君鸩母”,屠兄确是实情,可韩国夫人并非太后所杀,弑君、鸩母更是毫无根由之言。这篇檄文把太后骂得如此不堪,还冠以这么多不实之罪,她得气成什么样啊?
出乎所有人意料,媚娘的反应异常平静,甚至还略带一丝笑容,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回味这篇大作,过了片刻突然高声道:“好文笔!何人所作?”
岑长倩满脸尴尬答道:“原临海县丞骆宾王。”
“唉!”媚娘长叹一声,“才子不能为朝廷所用,此宰相失察也。”
面对无礼的言辞攻击,太后竟能平心静气欣赏文章,并责备宰相遗漏贤才,群臣不得不赞叹她的气魄。裴炎为首,刘景先、王德真、魏玄同、郭待举、岑长倩、韦弘敏、刘祎之八名宰相尽皆出班跪倒:“臣知罪。”
“免了吧。”媚娘微笑渐渐化作冷笑,“可惜这个才子不智,明珠暗投。文笔虽好,终究难掩李敬业叛逆之心。‘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分明是指当今皇帝,‘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这才提及庐陵王。什么‘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废昏立明出于大义,朕之称制乃皇帝所请,列位臣工辅保当今太子,难道也都是贼盟、妖孽吗?”
随着这声质问,百官纷杂议论起来——是啊!李哲、李旦皆天皇之子,如今奉一讨一,我们现在都是李旦之臣,难道皆视为太后之党一并铲除?朝中未尝没有不忿武氏之臣,甚至有人希望李敬业闹出点儿动静,但经这一番推敲,此举似乎也威胁到自己的身家性命,自然转而站到太后这边。
媚娘当众辨析这篇檄文,为的就是这个目的,她早看穿了李敬业的关键漏洞,待群臣议论声稍弱,又道:“李敬业要讨朕也就罢了,当今皇帝就在宫中,无纤微之过,他为何非要匡复庐陵王?”她目光扫遍朝堂之上所有人,猛然提高嗓门,“因为当今皇帝乃是朕所立,如果承认其正统,就没有起兵讨朕的理由!唯有拿庐陵王当幌子,他们才能冠冕堂皇喊出‘勤王’二字,也才能玩‘挟天子以令不臣’的把戏。列位爱卿试想,朕乃庐陵王之母,倘若他们事成,朕与当今皇帝必为他们所弑,而庐陵王既为朕子,又岂能容他安然在位?归根结底,这皇位要落到他李敬业身上吧?”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什么勤王匡复?这就是一帮窥觊神器、阴谋叛乱的反贼!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真是大言不惭,朕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本事!”媚娘当众揭穿李敬业的嘴脸,这才不慌不忙传令,“晋左骁卫将军李孝逸为左玉铃大将军、扬州道行军大总管,立刻整备兵马征讨叛乱。”
李孝逸以文学起家,早年曾担任给事中,曾以益州长史的身份镇守蜀地多年,抵抗吐蕃入侵,虽然他也立过一些军功,但明显守有余而攻不足,绝非一流将才。现今虽无李、苏定方之流的军神,却也不乏名将,媚娘何以选个二流人物为戡乱主帅?一者,北方边疆不宁。程务挺、王方翼正与骨笃禄对阵,而每逢大唐遭逢危难吐蕃必来趁火打劫,所以驻守河源的黑齿常之也不能擅动,只能从在京诸将中选择总管。更重要的是李孝逸乃李唐宗室,高祖堂弟淮安王李神通之子,爵封梁郡公,这身份比千军万马更厉害。媚娘以他为帅,等于向天下公示——李敬业等人口口声声匡扶李唐,而李唐与我武氏一心。孰为正义孰为叛逆,一目了然!
军帅任命后媚娘咨问百官有何建议,武三思立刻出班启奏:“自天皇末年,诸部尚书多有空缺,以致修造皇陵竟以吏部韦尚书检校督工,实在不成体统。今太后改制,百僚不宜有缺,故臣举荐苏良嗣为冬官尚书。”
媚娘毫不迟疑:“准奏!”武三思之言貌似与戡乱无关,实在大有深意——先前废黜李哲,因其东宫属臣在媚娘理丧期间已从李哲身边调离,故而未受废立波及。如今为首的薛元超已死,仅居其次的便是苏良嗣,在天皇驾崩后由荆州长史升任雍州长史,虽说此人老成持重,但李敬业声称要匡复庐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