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2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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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曌倒没什么反应,只是问:“此诗何人所作?”
“国子监生沈佺交,已被我捉到肃政台,待陛下发落……”
一语未必,侍立在旁的沈佺期匆忙跪倒:“臣请罪。”
纪先知愣住了,武曌却似有所悟:“佺期……佺交……这沈佺交是你什么人?”
“乃是舍弟。”沈佺期冷汗都下来了,“微臣管教不严,致使舍弟狂言无状,请陛下治罪。”沈佺期乃是上元年间进士,如今才三十六岁,他曾任协律郎(太常寺官员,正八品上,掌管太乐音律),有幸帮女皇润色《明堂乐》,故而得到提拔。以文学之才跻身六品,而且还这么年轻,他因此颇为自得,以为大好前程可望;哪知弟弟嘴欠,偏做了这么首歪诗,就凭“眯目圣神皇”这一句,判个斩首都不过,万一下狱后再落入酷吏之手,自己这条命也搭进去啦!
哪知武曌依旧毫无愠色,反而揶揄道:“有其兄必有其弟,看来你们沈家人都挺会作诗的嘛!你回头告诉令弟,他要是觉得这帮试官无能,朕大可也给他一个职务,叫他亲自试试,何必嘲笑别人?”又转而对纪先知说,“这点儿小事还至于闹到朕面前?只要你们的官当得不烂就行了,何必在乎旁人说闲话?快把人放了吧。”
“是……”两人皆是又羞又愧,战战兢兢告退了。
武曌再度审视那首诗,看到“眯目”二字,不禁窃笑——难道朕不知道的官太多了?
官场的门虽然向所有人敞开,可任免权还在她手里牢牢攥着呢!别忘了试官毕竟不是正式的官,尚在考查之中,自荐之时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到时候拿不出政绩可就要算账了,庸庸碌碌者黜,犯了错的杀,若是荐举上来的人连推荐者也要一并受罚,只有真正名副其实的人才能留下。求才当然是多多益善,但考课贵在严格,这样进退皆速,不肖者旋黜,贤能者骤升,大浪淘沙去伪存真,才能选拔出治国安邦的良臣。
“眯目、眯目,这两字用得切!”武曌悠然自得——眯目并非有眼无珠,而是半明半晦。如今已不是争权夺位的革命时代了,当皇帝有时就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心里有数,关乎社稷的大事把握住就行了,下面的事自有百官处置。更何况现在有一位才智超群、雷厉风行的宰相,把政务交给他绝对可以高枕无忧……
三、铁腕宰相
唐高宗以来宰相制度悄然变化,因李治心性猜忌又鉴于长孙无忌之事,对宰相缺乏信任,故而自李义府倒台之后再未出现独揽大权的宰相,即便许敬宗、刘仁轨、郝处俊、薛元超之类的名臣也处于权力制衡中,一群宰相共同执政成了常态。武曌从丈夫身上吸取不少权术,性情又比丈夫狠厉,在她统治下竟会出现一位大权独揽的宰相,这堪称奇迹!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位宰相并非文质彬彬、端庄矜持之人,而是有着“愣头青”称号的憨直之臣。李昭德本来不被人看好,并不是因为他没才干,而是性格使然。他性情耿直、疾恶如仇,说话直白不会拐弯,处事又有些莽撞急躁,在同僚看来他哪是当宰相的材料?现今这世道谨小慎微尚不能避祸,他这种人怎会吃得开?然而所有人都想错了,女皇并非不能容人之主,但前提是这个人必须足够忠诚,绝不会阳奉阴违巧言欺瞒;所以在这动辄得咎的时代里,李昭德反而以他的坦诚直率赢得了女皇的器重,在立嗣风波暂时平息后他的才智也得以迅速展现。
首先是修缮都城之事。昔日隋炀帝构建洛阳,虽规模宏大,但重点是修筑皇宫,宫城的城墙高达四丈八尺,外郭城却只是三丈短垣,尤其东侧城墙在隋末王世充与李密征战时多有破坏,三座城门的门楼都已损毁。大唐定鼎后李渊痛斥隋炀帝大兴宫室、劳民伤财,为表示勤俭爱民,未对洛阳进行修缮;李世民之时开始修复,但所涉及的也仅是皇宫;李治虽然确定洛阳为东都,兴建乾元殿、上阳宫,对城坊道路做了进一步规划,却也没考虑城墙问题。现在情况不同了,武曌以洛阳为神都,乃首善之地、天下第一城,城池岂能逊于长安?外郭城必须重修。
然而垂拱以来先盖明堂、后建天堂,如今浩大的工程尚未结束,又要修城墙,其困难可想而知。李昭德毫不犹豫迎难而上,亲自部署该项工程,为了不给百姓民夫增加负担,他先斩后奏蠲免了京畿地区一年的赋税,而且整个工程期间屡次亲往视察,避免官吏苛待民夫。朝野之士无不惊叹这位宰相的迅捷干练,半个时辰前还在朝堂上慷慨陈词,半个时辰后却在工地上察验墙砖,又一眨眼的工夫已回到政事堂传达制书了。只花了短短三个月时间,神都外郭城顺利完工,城墙提高至六丈,而且在东面建了上东、建春、永通三座城门,又重新修造洛阳正南的定鼎门,使之规模更为宏伟。尤为难得的是李昭德没有忘记百姓,他用剩余的石料修缮了东南长厦门外的浮桥——伊川支流从洛阳城南而出,四民来往不便,昔年司农少卿韦弘机曾奉李治之命修了一座桥,但那座桥是木体浮桥,每遇洪涝暴涨桥便会损坏,如今李昭德把它改成坚固的石拱桥,可谓一劳永逸为民造福。
当然,工程总是需要花钱的,要保障民夫的待遇,使老百姓没有怨言就更需要花钱,可是建造天堂已耗费巨大,怎么能再多破费?李昭德做事干脆,索性下了一道命令,工程期间京师五品以上官员一律不发俸禄,所有俸金资助修缮,而且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积蓄布匹锦缎,都由朝廷收购,用于给民夫裁衣和赏赐有功良匠。这样决定未免有些蛮横,不过也督促了有司官员,要想有俸禄就得尽快完工;百官虽然心里别扭却也没什么怨言,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的钱没白花,他们的办公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修筑外郭城只是工程之一,同时李昭德还在左藏库(国库)以东重建文昌台,把六部迁了过去。以前所有官署都集于宫城西南,局促拥挤闹闹哄哄,后来又在丽景门设诏狱,这边国家大事那边鞭打杖责,实在不成体统。现在三省中最大的尚书省挪进新舍,剩下的两省诸寺分了空出的旧房子也宽敞许多,最高兴的莫过于肃政台那些补阙、拾遗,终于有地方坐啦!
李昭德以极短的时间、极少的花费完成一项大工程,而且使皇帝、官员、百姓都受益,确是难能可贵之事。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他还顺手办了一件大快人心之事——诛杀酷吏侯思止。
对满朝官员而言酷吏除而不尽是一大隐忧,而女皇却把任用酷吏当作威慑臣下的手段,故而来俊臣等辈虽声名狼藉却无所畏惧,因为他们自知对皇帝有用,不会轻易被黜。但为了维系女皇的宠信,不至于踏上周兴的老路,他们必须一再破获“谋反案”以证实自己存在的价值。所以在几起乘风顺旨的大案之余他们也不断制造一些规模不大的冤案,仅这两年间便有冬官尚书苏幹、相州刺史来同敏、麟台郎裴望、司膳丞裴琏、军府果毅薛大信等数十名官员因“谋反”被杀。
这些案件大部分是捕风捉影,被杀之人多半与酷吏不睦,最恶劣的当数右羽林将军泉献诚、左玉铃将军阿史那元庆的两起案件。
泉献诚乃高丽贵族,权臣渊盖苏文之孙,昔日因高丽内乱跟随其父泉男生投降大唐,并帮唐军灭亡了自己的国家,因此受到厚遇,世袭卞国公。阿史那元庆乃西突厥左厢五部可汗阿史那弥射之子,垂拱元年曾奉女皇之命归藩,却因吐蕃、东突厥的侵夺丧失部众,又回到洛阳居住。因为他们都是异域王子,家中藏有不少珍宝,难免引酷吏的觊觎,来俊臣曾勒索两家财物,遭到拒绝心怀怨恨,故而制造冤案将他们害死。
而除来俊臣之外,最为猖獗的酷吏莫过于侯思止。这卖饼小贩原本并不坏,只是胸无点墨,当初诬告李唐宗室也是被人利用的,然而经过索元礼、来俊臣这些年的熏陶,如今他已完完全全堕为恶人,学会了构陷害人,也学会了拍女皇的马屁。他因参审岑长倩、欧阳通等人一案晋升侍御史,女皇想将抄没的罪人房产赏给他一套,他却像煞有介事回答:“诸反逆人,臣恶其名,不愿坐其宅。”由此邀取女皇欢心,结果得到的赏赐比那套宅子还值钱。不过这些酷吏也有自己的苦恼,官职虽然提高了,却受人非议只富不贵,未免有些遗憾,故而很想与高门贵族结亲提升自己门第。来俊臣为此休掉了自己结发之妻,以威逼手段强娶太原王氏之女,侯思止心中甚痒,也看中赵郡李氏的一位姑娘,竟然上书恳求女皇赐婚。
李昭德厌恶这个小人已久,早想设法除掉,终于在修缮城郭时逮到机会。他曾下令修城期间京师官员不准囤积布匹锦缎,可侯思止正一心琢磨自己的好姻缘,唯恐自己门第低微被赵郡李氏笑话,遂派人采办丝绸以充聘礼。这件事很快就被李昭德获悉,他于朝会之时公然上奏此事,建议女皇杖责侯思止以儆效尤。武曌为了督促官员尽快修好城郭便依从他意,岂知李昭德早跟殿前侍卫商量好了,这一顿棍棒下去,便如王庆之一样,当场毙命!
一个得力的鹰犬就这样轻而易举被除掉了,武曌也没想到,固然是李昭德出的主意,却是她自己下的令,还追究谁啊?死就死了呗。
其他酷吏大为惊惧。一物降一物,这帮人虽然凶悍,说到底也是欺软怕硬,现在来了个比他们还酷的宰相,同样杀人不眨眼,同样倚仗女皇宠信,他们也无计可施,谁知下一个倒霉的会不会是自己?自此之后众酷吏便不敢再擅造冤案,王弘义等辈关窗闭户不敢出门,郭弘霸更是心惊胆战,时常梦见被他害死的芳州刺史李思征来讨命,没几天工夫因惶遽过度自杀身亡。洛阳百姓甚喜,都说近来有三喜:久旱下雨,伊水桥成,郭弘霸死!就连来俊臣也老实了不少,竟开始附庸风雅,和万国俊、朱南山等人关起门做文章,说是要著书立说。真是咄咄怪事。
自此李昭德算是在朝廷立威了,大权在握深受宠信,不但酷吏不敢惹他,连百官同僚也深感敬畏。这位宰相的才干着实令人钦佩,可脾气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因他雷厉风行做事专断,属下稍有迟缓或不合他心意就会遭到斥责,即便四五品的高官他训斥起来也如数落儿女一般,与他同任宰相的崔元综也没少受气,就连大名鼎鼎的娄师德都未能幸免。
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可对娄师德而言却是见面不如闻名。世人皆知他是文官出身,十五年前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应募从军,在刘审礼战败、王孝杰被擒的危难时刻,他义无反顾擎起了捍卫国土的重任,在白水涧(今青海湟源南)迎战吐蕃悍将噶尔赞婆,创造了八战八捷的奇迹,晋升河源军经略使,后又总督屯田事务,由此驻防边庭长达十五年,立下无数功勋。女皇改朝换代曾诛戮黑齿常之等名将,却唯独对娄师德器重有加,登基时特意下诏褒奖,称“卿素积忠勤,兼怀武略,朕所以寄之襟要,授以甲兵。自卿受委北陲,总司军任,往还灵夏,检校屯田,收率既多,京坻遽积。勤劳之诚,久而弥著!”,将他视为国之长城。
此等享誉天下的名将该有多威武?等他来到洛阳,众人一见大失所望——娄师德年逾六旬,个头倒不矮,却身材肥胖、相貌粗俗,一张黑灿灿的大圆脸,总是咧着嘴憨笑,右腿还有点儿跛。这哪像威名素著的大将,脱了官服往人堆里一站,简直是个乡下老农。
时隔十五年载誉而归,女皇必要予以重用,所以给他的职务是夏官侍郎、判文昌台事、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既是宰相又是尚书六部首脑,实权在李昭德之上。而娄师德却一再表示,自己离京多年不谙政务,凡事都唯李昭德之命是从。这对宰相在一起甚是滑稽,一个做事干脆、性情急躁,一个态度温和、不紧不慢,时常看到娄师德满脸憨笑地朝李昭德拱手称诺。有一次散朝后女皇召二相至武成殿议事,李昭德大步流星走得甚快,娄师德却肥胖跛脚行动迟缓,二相一同受召必须同时见驾,李昭德不得不数次停下脚步等待,后来实在等急了,竟忍不住骂道:“你这田舍汉(唐代俚语,相当于“乡巴佬儿”),真把人活活急死!”娄师德被骂却不怒,憨态可掬道:“我可不就是一田舍汉吗!你何必跟我一般见识?”
无论年龄还是资历,娄师德均在李昭德之上,这样的事情多了群臣议论纷纷,都说李昭德太过骄横了。这闲话飘至武承嗣耳中,不免窃喜——自从构害皇嗣失败,他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李昭德手握大权故意压制他,张嘉福、王隐客等人都被外放到偏远之地当刺史,连那帮酷吏也提心吊胆,现在朝中有这样的流言,岂不是扳倒李昭德的好时机?
武承嗣立刻觐见姑母,说李昭德骄纵跋扈,欺压同僚,建议将其罢免。哪知武曌不屑道:“朕自任用昭德,政无不通,百事和顺,乃得高枕无忧。你哪里及得上他,有何资格说闲话?”噎得武承嗣满面羞愧,诺诺而退。
其实武曌未尝不知李昭德的缺点,也适当调整了宰相班子,她先后增补姚令璋、豆卢钦望、陆元方、杨再思、韦巨源、苏味道等人为同平章事。
姚令璋,十八学士之一姚思廉的孙子,永徽年间明经入仕,早年曾得许敬宗赏识,参与《瑶山玉彩》等巨著的编纂,因学识优异还曾在李显的东宫任职。虽说此人也是皇嗣的拥护者,处世却甚是圆滑,天授革命前大批臣僚获罪,他也未能独善其身,然而他流放到岭南后立刻搜集名字里带“武”字的草木,编成册上报女皇,声称这些植物承应国姓都是瑞草,因这项献媚行为他得以比其他大臣提前被召回。这样一个聪明人自然不会与李昭德发生矛盾,他拜相后立刻倡议,称皇帝言行有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