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3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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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曌动都没动,咕哝道:“不喝。”
“这是女儿亲自看着宦官煎的,若不服用病怎能……”
“不喝啦!”武曌猛然提高声音——喝什么,衰老无药可医!
太平无可奈何,把药碗放到一边,却见母亲不言不语躺着,脸上没一丝表情,只得在旁默默守着,但这样呆坐着终究不是滋味,还是设法哄她高兴才好,于是隔了片刻又笑眯眯道:“对啦!有桩喜事正要禀报陛下,四哥家那个老三隆基已元服,四哥打算给他完婚呢。”
临淄王隆基其实早在长寿二年他八岁时便已定亲,未婚妻乃王仁皎之女。那王仁皎虽出身太原王氏,却只是小军官,至今官职不到六品,择这等门第固然因为隆基是庶出,却更因为当初武轮身处皇嗣之位唯恐母亲猜忌,不敢与高官显贵之家通婚。八岁顽童不适于完婚,何况此后不久隆基连同几位兄弟被召入宫中,婚事就此拖延,东宫确立后诸子虽释放开府,但女皇屡屡降旨李武联姻,毁了好几桩原定的亲事,武轮也没敢让儿子完婚,一直到今日见女皇别无安排才办。
“嗯。”武曌轻轻应了一声,心下颇有思忖——除去已死的重润她尚有九个孙子,武氏侄孙更是数不胜数,但她一向不甚亲近这些孩子,唯独隆基给她的印象极深。
说起来还是十年前之事,那时隆基兄弟五人皆居宫中,名义上是在宫中读书,实际上如同软禁,不过表面的尊崇还是有的,各有一群宦官奴仆,每逢节庆也要来向她叩拜。有一年新春,兄弟五人又来向她拜贺,正逢武懿宗在侧,其时李武两家争斗激烈,武懿宗故意要在李家小儿面前耍耍威风,于是借口他们的仆从队伍散乱,大声朝他们斥骂。隆范、隆业等孩儿见他气势汹汹皆感畏惧,连长孙成器也低头默默隐忍,哪知不满十岁的隆基竟敢与之针锋相对,怒吼道:“此乃吾家朝堂,干汝何事?”当时武曌并没有偏袒武家,见自己的孙儿这般勇敢很高兴,斥退武懿宗,还夸奖隆基一番。
可现在回溯此事,她却笑不出来——此乃吾家朝堂,干汝何事?这话单单是说武懿宗吗?何尝没把她囊括在内?在李家人看来朝堂本来就是他们家的,任何外姓之人都不配坐,无论他们表面如何恭顺,恐怕心里一直视她的大周为伪朝吧?小小孩子尚且如此,更遑论大人?不到十岁就这么凌厉,将来一定不是省油的灯!李世民、李元吉、李泰、李恪、李祐、李贤、李重福……他们老李家从来不缺野心勃勃之人!
争吧!夺吧!抢吧!就为这至高无上的位子,老娘都快看腻了。没意思……没意思……
太平公主不知母亲的心思,兀自笑谈:“隆基虽是庶出,也不能太过简慢,到时候咱把神都妆点得红红火火,女儿服侍您登城观景,看看热闹场面……”
“你连着进宫三天了吧?”武曌倏然打断女儿的话。
太平一怔:“是啊。”
“也真难为你。”武曌以嘲弄的口气道,“看来显儿和宰相们真是没招了,竟叫你来刺探朕。”
太平的脸霎时红了,忙矢口否认:“不是……”
“不是?哼!”武曌冷笑一声,似是厌恶女儿说谎的样子,把脸扭了过去,“朕敢断言,你迈出寝宫必前往政事堂,接着就去东宫,把朕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乃至吃几服药、睡几个时辰都告诉显儿和张柬之、崔玄暐那帮人!对不对?”
太平公主心里有鬼!闻听此言胸口一阵狂跳,眼中顿时流露出恐惧之色,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女儿我、我……”
武曌此时背对着她,完全没看到女儿的表情变化:“那就有劳你明明白白给他们传话,告诉他们朕一切都好,只是不想见他们,叫他们别瞎揣摩了。尤其告诉你那胆小如鼠的哥哥,朕绝没有改换他之意,让他把心放肚里,安安稳稳等着老娘归天!”
太平满心狐疑,品不出这是正话还是反话,即便面对母亲的后脑勺仍大气不敢出,畏畏缩缩伏在地上,等待母亲接下来的怒喝……然而候了半晌“暴风骤雨”竟没来,再无下文了。太平的颤抖这才止住,暗松一口气——皇天佛祖保佑,母亲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幸也!
武曌躺在那里半晌不闻动静,又道:“愣着干什么?该说的朕都说了,你还不走?从今以后你也不必来了,朕有的是内侍,也用不着你伺候。侍奉汤药……别气我啦!你自幼养尊处优,会伺候人吗?”
太平渐渐缓过神来,又软语道:“母亲何出此言?女儿实在是记挂您,若不在您身边……”
“好啦!好啦!别再说了,这些话朕早已听腻,你走吧。”
太平公主无奈,只得叩拜一番退出殿外。上官婉儿、高延福、高金刚以及张氏兄弟一直在廊下坐着,里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碍于身份不敢进去搅扰。此刻见公主退出,立刻起身簇拥过来,婉儿苦笑着摇摇头,似乎很理解太平的心情。
太平与婉儿年纪相仿,私交一直不错,此刻一把攥住婉儿的手嘱托道:“陛下既不愿我再来,就劳姐姐多费心了……务必好好伺候!”
婉儿感觉她把自己的手掐得很疼,赶忙应道:“不敢当,效忠陛下理应如此。”
张昌宗也讪讪道:“难得公主一片孝心,可圣上有病在身未免心烦意乱,公主切莫难过。您放心!我兄弟一定替您把陛下照顾好。”言下颇有讨好之意。
太平公主眼望着这个昔日在自己裙下讨营生的得志小人,胸中怒火滚滚,若按她以往的脾气早一巴掌扇过去啦!此刻她却竭力隐忍,挤出一丝微笑:“好啊,有了你们,我和太子、相王便可安心。”说罢走下殿阶,又登上院中的法坛,在法藏国师身边跪倒,朝佛像拜了三拜,低声诵了几句经文,这才起身离开寝宫。
公主一去众人又可入殿,婉儿当先坐在卧榻旁,一边为女皇掖被角一边道:“方才陛下之言似乎有些过了,公主探望您毕竟是出于一片亲情,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若非伴君二十载深受信任,这等略带批评之意的话岂是女官敢说的?
“亲情?!”武曌微微转过头来,“婉儿啊婉儿,怎么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这皇宫之中真的有亲情吗?”她的语气与方才判若两人,既沉重又透着几分哀婉,眼中似乎隐隐闪着一丝泪光……
三、惊天密谋
太平公主出离长生殿,她的乳母张氏一直在仪门下等候,立刻迎过来。这位张夫人出身掖庭家世低微,相貌也不端庄,而且笨嘴拙舌不善言谈,但做事爽利格外忠诚,太平公主一出生就由她照顾,直至今日仍不离左右。主仆相见一个字都没说,在御苑中悠哉游哉逛了一圈,直至确认无人尾随窥探,这才加快脚步离开后宫——诚如武曌所料,她果真骏奔政事堂。
这会儿杨再思不在,崔玄暐也不知去了哪里,唯张柬之、房融、韦承庆三人当值。太平公主没有入内,先叫张夫人守在院门口,留神来往之人,又至厢房唤了一名令史,命其进去单叫张柬之一人出来。张柬之虽然一大把年纪,公主召唤哪敢不至,颤巍巍走出正堂,却见公主站在院子角落一棵大树下,也不过来迎他,只得满脸堆笑凑到树下,欲弓腰施礼:“参见公……”
“省了吧,今日吓煞我也!”太平公主没心思客套,压低声音把长生殿之事以及女皇那番话述说一遍。
张柬之静静聆听,待她说罢手捋白须道:“看来主上确实没有改换东宫之意,但公主既不准再入禁中,内外音讯彻底断绝,二张尚在圣驾之侧,诚可忧也。”
太平公主阴阳怪气道:“你老可真沉得住气,内外消息断绝你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当然不急。”张柬之笑道,“我想以公主之聪明必定留了双眼睛在长生殿。”
“人老奸马老滑,你休瞒我!”太平公主倏然变脸,“眼睛长别人身上总不如长在自己身上安心吧?我是留了个眼线,可长生殿中难道没有你的眼线?”
张柬之愕然,忙示意公主切莫声张,连连作揖:“公主果真厉害,连那人都被你看穿。”
太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嗔怪道:“你既求我出头,却又不信任我,如何共谋大事?”
“并非老朽不信任公主,而是此事干系重大,若非到了紧要关头臣亦不忍行此下策。况乎对公主而言,这又是大义灭亲万难抉择之事,故而多加谨慎……”
“我早就说过,既蹚这趟浑水便已下定决心。若无本公主相助此事你们办不成的,倘若不慎一片好心反而弄成夷灭大罪!以后有何安排绝不可再瞒我。”
“是是是。”
“这样吧,禁宫内外消息传递之事皆由我负责。”太平公主的口气终于缓和下来,“你找的那人身份特殊,倘与外朝有何交通实难遮掩,传递讯息之法我来安排。”
张柬之还能说什么?只好躬身道:“那就拜托公主了。”
“何言拜托?皆是为社稷嘛。”说罢太平公主飘然而去——她第二个要去的地方武曌猜错了,不是赶奔东宫,而是前往归义坊,那里有她舍宅修建的太平寺!
张柬之望着她那高挑的背影暗自思忖——这位公主对此事的热衷实在有悖情理,固然李家是她父族,长生殿里躺着的可还是她母亲呢!总不会因一个高戬就恨上二张乃至生母吧?她积极参与此事利益何在?唉!或许她太像她母亲了,像得叫人害怕!大唐有这样一位公主,是福还是祸呢?
此刻千斤重担挑在张柬之肩上,还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慢悠悠回到政事堂。韦承庆和房融仍在翻阅地方官的奏疏——其实这些日子外面一切安好,根本没什么大事,他俩不过耗时辰,就等太平公主的消息。可是公主却只唤张柬之私聊,二人岂能不生疑?韦承庆老于世故,别人不说他也不会主动打听;房融却没这份深沉,忍不住询问:“张公,公主与您说些什么?”
“说什么?!”张柬之故作羞愧之态,不住叹息摇头,“埋怨老朽呗!她也被圣上逐出来了,今后没有召令不得入宫。公主挨了圣上一通训斥,是我求她帮忙的,她能不来发作我吗?”
“嚯!”房融皱眉道,“真不知圣上如何想的,连公主也不肯见,这下咱们真是两眼黑啦!”
张柬之不失时机地道:“可是二张还在圣上身边,不知会不会生出变故……”话说一半不再往下讲,看他二人态度。
房融道:“二张纵有天大胆子,岂敢挟持圣驾?那不是找死吗?我毕竟跟他们一起编过几天书,料他们绝不会妄为。”
韦承庆似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隔了半晌才合上手头拿的那份奏章,慢悠悠道:“好也罢歹也罢,我等只管奉命行事,圣上交代什么咱就办什么,多余的不必操心。”
看来真是话不投机啦!张柬之决定放弃这两人,却道:“老朽白舍这张老脸,还把公主给得罪了,惭愧惭愧!我感觉不舒服,想先行一步回去休息,省中之事……”
“走吧。”房融很爽快道,“反正没什么大事,有我们呢。”
张柬之年纪虽老,耳音却不背,走出大门之际隐约听到韦承庆小声嘀咕道:“一大把年纪管这闲事干嘛?圣上不见就不见呗!只要咱们遵旨而行永远都不会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张柬之不禁苦笑——真是一对痴人!
他不紧不慢离开皇宫,由仆人搀扶着跨上他那匹羸弱平稳的老马,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回到自己府邸,天色已渐昏暗——他的宅子离太初宫甚远,几乎是在南城,占地也不大,这还是他当上京官女皇特赐的。没办法,莫看年纪老,谁叫他发迹晚呢!靠北边的好房子早被其他王公宰相占据。
刚到家门口,有个灰衣仆人迎出来,看模样竟似与他年纪相仿,当真是个老仆啦!开口便道:“郎君总算归来了。”听这称呼便知是从小跟随他之人。
“何……何事?”张柬之喘了口大气,吃力地跨下马来。
“后堂有常客,前堂是奉您之命请来的新客。”
“客与客见面没有?”
老仆一笑:“郎君问得哪里话?时候未到我岂能让他们相见?”
“很好。”张柬之顾不得休息片刻,迈进家门直奔正堂,果见一位六旬左右锦衣之人候于堂内——莫看此人身穿便服,官职很显赫,乃是刚上任不久的右羽林将军杨元琰。
“老弟果真守信,一请即来。”
杨元琰一笑:“孟将兄乃是小弟之伯乐,你召唤我敢不来吗?”他执掌羽林军正是张柬之上书推荐,虽说他以往从军并没什么显赫战绩,但女皇念及杨元琰是自己的母族弘农杨氏之人,毫不犹豫就认可了。
“老弟玩笑了,坐……”
客套话仅此而已,杨元琰深知张柬之不会无缘无故把他请到家中,必有在朝廷不能言之事,便直截了当问:“老兄找我何事?”
张柬之的神情变了,老态龙钟之相尽褪,总是笑眯眯的那双老眼倏然圆睁,迸射出犀利的目光:“贤弟犹记昔日江中之言乎?”
闻听此言杨元琰心头一阵悸动——他和张柬之相识是六年前,当时张柬之得狄公推荐,由荆州大都督府长史调入京中,同时他由许州刺史接任荆州长史,两人因交接差事在一处盘桓数日。杨元琰虽系女皇母族之人,却对女皇屠戮李家、大兴冤狱等做法颇感愤慨,尤其他曾担任安南副都护,对武家子弟用兵无能更是深恶痛绝,故而言谈中不慎流露真情;哪知张柬之非但没有驳斥,反与他一拍即合相见恨晚,两人趁游览沔水之机撇开旁人泛舟江上,有一番推心置腹的秘议!
杨元琰两个月前蒙张柬之推荐掌管右羽林军,其实已猜到几分,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还是觉得惊心,感觉自己犹在梦中,不禁追问:“这是真的吗?您真打算……”
“不错!”张柬之决然道,“推翻武氏,光复李唐!”
杨元琰半晌无言,喘了几口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