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5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杨氏缓缓转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救苦救难,慈悲是情;天生天性,伦常是情。不知我何能忘我,不通情何能忘情?我佛如来若非胸怀悲天悯人之情,怎会弃王子之身而求圣道?佛祖如此,大师亦不能外,何苦单单为难我母女?”
法乐被问得无话可说,心下已对杨氏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何还能拒绝?但此事十分为难,话已至此只好坦言相告:“寺内嫔妃甚多,不便厚此薄彼,若放您进去……”
“大师莫忧,我未必非要进去。您把我女儿悄悄唤出,我们就在这儿见一面,其他嫔妃不会知道,此刻正午路静人稀,也不会有什么人经过瞧见。如何?”
法乐苦笑:“夫人好生厉害,原来早已算计清楚,那就按您说的办吧。”回头招呼方才那个沙弥,“你速去斋房把明空比丘叫过来,莫惊动旁人。”
杨氏尚不知女儿法号,听到“明空”二字大为感伤,不禁悲叹:“明空,明空,明明白白一场空!”
法乐却道:“情不能解则为痴,夫人何其痴也。万事万物到头来皆是一场空!今日之事乃是破例,还望夫人见过一面马上离开,以后不要再来了,纵然相见也只是徒增伤悲而已。”
沙弥去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才又闻脚步声渐近。杨氏思念之心甚切,揉了揉昏花老眼,才渐渐看清走来的那个灰衣僧影——满头青丝尽落,锦绣霞帔不复,好似凤凰脱羽、繁花凋谢,只落得青灯古佛、暮祷晨参,憔悴不堪看;花容月貌犹在,窈窕风姿正浓,恨只恨生不逢时、命运多舛,空辜负大好韶光、满腔憧憬,怎一个悲字了得?
法乐见明空走出山门,唯恐她母女见面痛哭惊动寺内其他人,忙不迭把门掩上,却不闻丝毫动静,回头观瞧,见她母女一在阶上一在阶下,四目相对凝然无语。
杨夫人使劲掐着自己大腿,不让眼泪滴落——女儿年纪轻轻便给皇家当未亡人,深入空门孤苦伶仃,绝不能哭出来使她难过!
女尼明空紧咬牙关,泪水往肚里咽——母亲七十高龄独居京城,养子不孝老而无依,万不能给她再添伤悲!
没有一声啼哭,可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潮起伏。
如此沉默了好久好久,明空才颤抖着张开嘴:“娘……”那声音轻轻的低低的,几乎细不可闻。
“诶!”杨氏却重重答应一声,语气甚是满足、甚是欣慰,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呼唤。
法乐见她们以母女相称,闭目喃喃:“非人非命非女非男,如空无相无愿无为。”
诵经声并没能阻遏她们的母女情,明空快步走下石阶,搀住杨氏臂弯:“娘亲,您……”您还好吗?这话岂用问,一个孤老太太能过得好吗?明空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
杨氏早看穿女儿心思:“我一切都好,你莫惦念,倒是你……”
“我也很好。”明空赶紧道,“寺里衣食比宫中不差……”就是衲衣蔬食不见荤腥,“孩儿住得也算舒服……”就是簟寒席冷孤寂无眠,“师傅教授的经义我很喜欢……”絮絮叨叨难入我心,“师姐妹都很和顺……”暮气沉沉一群行尸走肉,“孩儿现在挺安然的……”晨钟暮鼓陈规戒律活活把人闷死,“您一心向佛,可惜未能如愿。如今孩儿替您圆这心愿,日日佛前祈祷,保佑您还有姐姐、妹妹。”
杨氏自知女儿言不由衷,却强作笑颜听着,但听她道出“妹妹”二字,不禁心头一震,满腔悲意按捺不住,忙把头压得低低的。
“娘!您怎么了?”明空感觉母亲的臂腕不住颤抖,赶忙蹲下身观瞧,见母亲已泪水涟涟,“别哭,您别哭,孩儿不觉得苦。”
杨氏悲伤难抑,又见女儿一头秀美长发成了光秃,更心如刀割,再隐瞒不住秘密,泣道:“并州闹瘟疫,死了好多人。你妹妹还有妹夫,他小夫妻双双……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又丧一女,皇天佛祖何故如此惩罚我……”话未说完放声痛哭。
“阿弥陀佛。”法乐法师大感意外——方才但觉杨氏心思缜密口若悬河,却不知她遭逢不幸,默默忍受直至见到女儿才哭出来,此老心志之坚超乎常人!法师也不禁怜悯,上前安慰。
旁人尚有悲意,明空却毫不动容,只是略微蹙眉,抚着母亲的背道:“或许命该如此,您不必悲伤。小妹命数虽短,但孝顺贤惠一生良善,转世投胎定会大富大贵。”她说得如此平静,仿佛死的倒似是别人妹妹。
“我苦命的女儿啊……”杨氏早没了方才的沉着桀骜,只是放声痛哭,却不知她哭的究竟是哪个女儿。
“娘,莫哭!”明空紧紧抱住母亲,“还有大姐,还有我!孩儿不会不管您。”
法乐一旁暗自摇头——身在感业寺,佛法王法两重天,有你没你有何不同?虽是宽慰之言,听着叫人心酸。
杨氏不知是信以为真,还是不愿让女儿跟自己一样难过,竟渐渐收住悲声,哽咽道:“对!还有我最最可心的媚儿,袁天罡断过,你命数非凡,你是娘的希望。要好好活着!”
“咱们都好好活着。”明空紧紧拥着母亲,好久才又道,“您今后有何打算?”
杨氏擦擦泪水:“我不想留在长安了,过两日动身去相州。”她与武氏子侄不睦,当初来京全为女儿,所依赖的是身为宰相的堂兄杨师道。然而杨师道被罢相,前不久忧郁而死,其妻先帝姊妹长广公主也已亡故;更令人郁闷的是,他们夫妇膝下本有一子杨豫之,竟在居丧期内与姨母永嘉公主通奸,被处死了。杨氏在长安再无可依靠之人,不得不离开。她大女儿武顺嫁与贺兰越石,官拜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贞乃李世民第八子,当今皇帝李治的庶兄,如今担任相州都督,贺兰夫妇也相随在侧。更巧的是,李贞之母燕妃也是杨氏表亲,先帝驾崩后出宫随子生活,被封为越国太妃,如今也在相州。
明空连连点头:“去投奔姐姐和表姐也不错,那您不回文水看看妹妹坟茔吗?”
“埋在人家祖坟里,看了又有何用?再说我回文水住哪儿?难道还要居于元庆、元爽檐下?想起我便有气。”杨氏说到此处转而忿忿,“当初他们兄弟做主,善氏大嫂做媒,才将你妹妹嫁与同乡郭孝慎。若非结下这段婚事,你小妹嫁出文水,何至于身染瘟疫死去?”
“不错!”明空也泛起恨意,“这都是善氏婆娘作孽,有朝一日我必为妹妹报仇!”其实小妹之死与婚事并无直接关系,但他母女竟把满腔悲意化作仇恨,似是要用这股仇恨互相激励着生活下去。
法乐冷眼旁观,见明空柳眉倒竖、咬牙切齿,不禁胆寒——此女不是慈悲的菩萨,是讨命的夜叉。贪嗔痴恨恶,半载修行无半分消磨,虽衲衣在身,只怕与佛无缘。
杨氏擦去腮边泪痕,茫茫然注视着女儿;明空也渐渐收起恨意,望着母亲默然无语——母女间有千言万语,三天三夜说不尽,但此刻短暂相会又临别在即,纵有满腹热忱却不知如何出口,唯恐肺腑之言又牵动彼此心事,徒增伤悲。
法乐有些焦急,眼瞅着已半个时辰,寺内众尼已用完斋饭,少时若有人到这边来,瞧见她母女相会,自己难免落下徇私偏袒之名。想至此上前插言:“夫人……”
杨氏是要强之人,岂待逐客令?不等法乐开口,抢先道:“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能见女儿一面我已心满意足。过两日便需启程,还要回去准备行装。”
明空也不好再挽留:“姐姐派人来接您吗?”
“不。”杨氏强笑道,“人来人往甚是麻烦,倒不如我自己雇车,清清静静也不错。”
明空知道母亲有苦衷——虽说女婿身负半子之劳,毕竟是外人。一把年纪去端贺兰家的饭碗,怎好意思让人家大老远来接?也得为当人家媳妇的武顺着想……明知母亲偌大年纪还要独自远行,明空身在佛寺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似万把钢刀扎在肺腑:“孩儿不孝!”
杨氏却道:“你若平平安安,就是莫大的孝顺。”又仔细审视女儿一番,仿佛要把珍爱的倩影牢牢印在脑子里,全然不顾法乐不准她再来的叮嘱,毅然道,“你且修行,娘会再来看你,下次带你姐一起来!耐心等着!”说罢理理自己略有些散乱的白发,头也不回地去了——她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全不似古稀老者,脚步坚定有力,甚至比来时更加精神抖擞。
明空看懂了,母亲是用挺拔的背影、坚定的脚步告诉她:“我会坚强地活下去,乖女儿你放心吧!”
法乐本欲拦住杨氏,把话说清楚,不叫她再来了,可转而一想,人生七十古来稀,况且道路远隔,还有下次吗?于是木然伫立在侧,任凭杨氏背影逐步远去,消失在巷口,总算长出一口气,拍拍明空的肩膀示意她回去。哪知手指刚碰到明空肩头,只见她傲然孑立的身子一晃,颓然瘫倒在地,撕心裂肺般捶地痛哭:“娘啊!孩儿无能,孩儿不孝!不能让您富贵,不能膝前尽孝……您又何苦生我养我?我是废物啊……妹妹,阿姐对不起你,我苦命的妹妹……”
法乐这才明白,原来她把悲意埋藏在心,直到母亲离开才发泄出来——执念如此之深,心志如此之坚,比她母亲更厉害一筹!
不过身处感业寺,身为皇家未亡人,心比天高又能如何?越挣扎越痛苦罢了。法乐心生慈悲欲加点化,遂合掌念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明空根本不理会,兀自呼天抢地,但痛哭却已化作赌咒:“什么非男非女?什么如梦如幻?富贵在己,岂由天定!我还有最后希望,我要离开这鬼地方!娘啊,女儿一定会发达,一定让您大富大贵。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再不受人欺负……我武媚娘不会认命的!绝不!”歇斯底里的呐喊响彻空旷的街巷,气冲斗牛余音萦绕。
法乐的佛经实在念不下去了,愕然望着这个貌美而强悍的比丘尼——为何她如此执著不屈?她苦苦坚守的最后希望又是什么?其情可悯,其心可畏,魔障魔障!求佛祖拯救这颗入魔的心灵吧!
二、潜龙在渊
就在女尼明空痛哭赌咒的同时,还有一人也沉寂在失落中。不过此人不在青灯古佛畔,而是身处皇宫中——便是当今天子李治。
冬去春来,大地回暖,宫苑又恢复了盎然生机。海池幽碧,兰蕙芬芳,好一派秀丽景象,然而登基不久的新天子却愁眉不展。他独自伫立在御园望云亭上,漫顾一座座金碧辉煌的楼台殿阁,竟寻觅不到半分惬意。
身登九五一统八荒是无上荣耀,也是李治心中深藏的夙愿。这愿望从遥不可及到最终实现,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暗流重重,手足之憾、隐忍之苦、断情之悲,究竟付出多少只有他自己清楚。
然而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丧父之悲与继位之喜相交织的矛盾心情渐渐平复后,李治赫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并没改变。父皇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父皇掌握的权力却没有过渡到他手中,而是落入舅舅长孙无忌之手。
李治内心深处一直依恋着母亲,自然也很尊重舅舅。在他以太子身份监国期间,一切政令都是舅舅假他之手颁布,他从没提出过任何异议,因为那时他还是储君,而且时时面临父皇的考验,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当好儿子、好外甥、好学生。可现在不同了,龙袍加身冕旒冠顶,急需的是权力和威望,可是舅舅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管李治怎么看,他父亲李世民似乎非常肯定长孙无忌的地位,临终前郑重地将顾命大臣之任授予了无忌和褚遂良,于是他们便毫不客气地行使着权力,百官俯首三台听命,几乎包揽一切事务。李治却还是那个忠厚老实、听凭摆布的李治,只不过摆布他的人由父皇变成舅舅,甚至还不如当太子时自由呢!
东宫的日子虽然也不能随心所欲,至少谈不上孤独苦闷:有心腹侍读薛元超、李敬玄常伴左右,有左右庶子高季辅、许敬宗分担事务,更有来济、李义府、孔志约、董思恭等一批才俊之士充任东宫僚属,大家谈古论今展望未来,互相激励踌躇满志;主持修建慈恩寺时他能与玄奘、慧净等高僧谈论释法,前往终南山探望父皇时也可顺便饱览青山秀水,在翠微宫的一个个夜晚他更是偷偷与……如今这一切都不行了。手无实权的处境未变,地位却变了,称呼从“太子殿下”换成“皇帝陛下”,居住的地方从东宫搬入皇宫。原先的亲信虽然升官,却远离了他,唯有朝会时才能远远望见,想说两句知心话都没机会。皇宫虽美却似牢笼,他没理由随便踏出去,即便能出去也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再也找不回无拘无束的感觉了。
单单这些也罢了,似乎老天也在作弄他。继位半年竟无一日没有灾报,尤其晋州接连两次地震,死伤百姓五千余人。晋州非其他地方可比,是李治昔日封地,他是顶着晋王封号一步步走上皇位的,根基之地连续地震,甚是不详。而地震后不久太史令李淳风又上奏,天象异常,太白昼见。若按相沿已久的“天人感应”之说解析,太白昼见乃灾祸之预兆,而且通常不利于皇帝。
他是在贞观十七年旧太子李承乾被废后才入主东宫的,至今不到七载,根基并不牢固,当初房玄龄、岑文本、刘洎那帮人就不看好他,至今还有许多大臣对他的能力有所怀疑。现在又灾异不断人心惶惶,岂能不忧虑?
李治是有一番凌云壮志的,更坚信自己获得皇位是精诚所至不容置疑,因而鼓起勇气,诏令朝廷五品以上官员上书谏言,并召集各州官员入京述职。一时间御案上的表章堆成了小山,各地的朝集使齐聚京师,他每天接见十人,足足花费三十六天才见完,他是期盼从百官进言中获得治理天下的良策,可实际效果令他失望。
上书倒是不少,但所建之言尽皆空泛,无非是鼓励他勤政爱民、亲贤远佞之类的话,没有实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