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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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并不想挖苦他,转而道:“您久历要职,我祖孙三代的国之用度、经济损益,没人比您更清楚。”
“陛下过誉。”嘴上这么说,但于志宁在这方面还算信心满满。
“朕继位以来,施政之事多多赖公,您老辛苦了。”
“为君效命,理当如此。”于志宁抚着皓然长须,喃喃道,“近年各州灾害频发,但总的进项仍然是年年累增。去年天下粮谷大稔,自武德以来未曾有之,民户已逾四百万。不过拓地均田、核定宽狭乃是长久文章,非一朝一夕恒定不变。岭南垦荒、东北筑城,岱海之地则广开鱼盐之利,西域虽有贺鲁为乱,商贾之路也未全然截断,此亦国用之一源,非独……”话说一半他才察觉自己跑题,到这儿来可不是议政的,想起眼皮底下这桩费心事,他又立时沉默了。
李治不禁笑了——汉有胡广,虽宦竖猖獗而万事尚理;晋有张华,虽贾后为乱而政统不殆。无论什么时候,国家总需要有低头干事不问是非之人,虽说胆气逊几分,但实心任事也很难得啊!
抛开恩怨、抛开成见,谁又没有几分可贵之处?但是……这国家到底应该听谁的?是听宰相的,还是听天子的?皇帝究竟应该以谁为皇后?是以自己爱的女人,还是以先帝硬要他娶的女人?李治的笑容渐渐收敛,将手中那卷书往御案上一抛——三人这才看清,原来他拿的是先帝亲撰的《帝范》。
李治一改懈怠,端端正正踞于龙位:“三位宰臣……”随着称呼变化,话入正题。
“朕召你们来乃为中宫废立之事,望卿等今日务必答复!”战鼓正式敲响。
长孙无忌道:“先朝托付遂良,望陛下问其可否。”还是按商量好的来,说罢他轻轻瞥了褚遂良一眼——你只管跟他顶,说不下去了我再圆场。
褚遂良会意,前迈一步拱手道:“近来朝野不宁皆因此事而起,敢问陛下因何有废立之意?”
“莫大之罪,绝嗣为甚。皇后无胤息,而武昭仪有子,今欲改立昭仪为后,以匡宗法。”毕竟在礼法面前,爱与不爱是没有说服力的,李治只能抛出皇后无子这个理由。
褚遂良喟然道:“陛下此举并非匡正,反而违背宗法。”
“何也?”
“昔日臣等请立东宫之际,陛下曾言,来日之事未可料知,不可断言皇后无子。言犹在耳,陛下焉能出尔反尔?”
李治确实说过这类话,但当时是因为不想立李忠,现在却是要废皇后,一片舌两片嘴,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食言了,索性开诚布公:“此皆内廷之事,非外臣所能知。皇后能否诞育,难道朕不清楚?”这算是委婉地道出实情——朕不宠幸她,她永远也不可能有孩子!
褚遂良听他连这等话都说出来了,乃知其意愿之坚,但身为臣子不能擅议宫闱之私,只得另换说辞:“皇后乃先帝所定,不宜轻废。”
“享其名而无其实,留之无益。《礼》有七出之训,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恶疾、多言、窃盗。皇后无子,在此七出之内,废之有据。”
褚遂良据理力争:“虽有七出之训,另有三不去之条。一者经持舅姑之丧,二者娶时贱后贵,三者有所受无所归。皇后与陛下同起潜邸,乃共经贫贵,弃之不义;后与陛下同葬先帝,乃持丧尽孝,弃之不法。”说至此处他跪倒在地,痛心疾首朗朗陈词,“皇后出自名门,乃先朝所娶,服侍先帝,无愆妇德。先帝不豫时,曾执陛下之手对臣等言,‘佳儿佳妇,今将付卿。’人之将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亦哀。况堂堂天子,弥留之际垂此遗训,臣等敢不尽命?陛下亲承德音,言犹在耳,今未七载,何可忘却此事?还望陛下谨守先帝之意,追念先帝之德,莫动此妄念。”
李治心头泛起一股怒火——先帝,先帝,永远都是先帝,现在是我当皇帝!你们心里只有那个死去的人,在这儿不停地说教,叫我谨遵他的遗命,可他何尝不是囚父篡权,他谨遵父命了吗?
但作为天子、作为儿子、作为太宗皇帝的继承者,这话实在没法出口,他只能转而道:“朕未敢忘怀父皇之训,然则时移事变,父皇也未曾料到……”
“时事可权,道不能变!”褚遂良振振有辞,“古人云‘贫贱之友未可弃,糟糠之妻不下堂’,况皇后出自太原王氏,名家之女,贤淑守礼,宜家宜室,关睢之德,何以复加?且未闻有过,陛下一意孤行,何以塞天下人之口,服天下人之心?”
王皇后“未闻有过”,杀死公主、巫蛊魇胜难道不是罪过?李治欲反驳,却见褚遂良有恃无恐、长孙无忌气定神闲,他话到嘴边又遏住了——这两项罪名都是靠不住的。公主之死是硬扣到皇后头上的,根本无凭无据!至于巫蛊魇胜,李治自己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虽说人证一大堆,谁亲眼看见皇后拿着针往木人上扎了?不过是借此案将皇后监禁宫中,断内外交通,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只怕早有洞悉。万一提起此事,他们顺水推舟,替皇后打起撞天冤的官司,宦官官女一干锁拿,三推六问酷刑毕至,非但冤情昭雪,媚娘都逃不出干系。试想房遗爱之案,无米尚能为炊,更何况魇胜之事本就有问题,以此为辞岂不授人以柄?
不能把主动沦为被动,李治筹思片刻口气和缓下来:“虽如卿所言,朕心终究不甘,皇后早晚要废的……”他口气虽软,态度却丝毫不弱,言下之意——朕就跟你们耗上了,软磨硬泡早晚要废王立武,你们耗得过今天,耗得过明天吗?
褚遂良似乎也料到他有这一手,于是脸色一沉,高举笏板厉声高呼:“陛下!李氏之清誉、家国之荣辱、礼教之敦行,皆系陛下一己之身,万望三思!”
这话什么意思?李治不禁悚然,转而望长孙无忌,只见无忌面不更色、气不长出,却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望着他,那眼光仿佛在说——武媚是什么出身你忘了吗?你打算永远背负乱伦之名吗?你还要让青史永载此事,让李家世世代代与你一起蒙羞吗?
直到这时李治才意识到,他的对手不是褚遂良,不是长孙无忌,甚至不是已故去的父亲,而是他自己……是他的心魔,是他的畏惧,是他的性格,是他从小到大所受的圣人教化,甚至还有他的良知。但对于帝王而言,这些却是敌人!
现在这一刻,便宛如他父亲在玄武门下手持弓箭瞄准李建成的那一刻!是做个泯灭一切、唯吾独尊、至高无上、近乎神明的天子,还是做个善良宽宏、循规蹈矩,却被人拿着权力皮鞭任意抽打的好人?或许父皇没直接交给他权力是对的,因为他虽然通过夺储之争、通过孝行考验、通过偷情的危险,却还没通过这最后一关。他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切,其实并没有!
在矛盾纠结下,在长孙无忌严厉的注视下,李治感觉脑袋简直要裂开了。颤抖片刻之后他猛然站起:“此、此事改日再议。”说罢脚步匆匆,如逃离战场一般走下大殿。
褚遂良缓缓起身,揉着生疼的膝盖叹了口气。始终低头不语的于志宁也松弛下来,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庆幸之言不禁脱口而出:“总算结束了。”
长孙无忌却丝毫不觉轻松,他凝望着空荡荡的龙椅,自言自语:“今天是结束了,谁知明天呢?”
离开两仪殿,李治一路疾行,直至甘露门下才停住脚步,心神慢慢定下来。回想刚才那一幕,他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仿佛做了一场怪异的梦,紧随而来的则是空虚和手足无措——我又失败了,就这样去见媚娘吗?一个天子、一个大男人,一次次的失败,怎么去见自己的女人?
他茫茫然向西走了几步,继而又折向东……回甘露殿吧。
然而,就在他垂头丧气踏上殿阶顶端的那一刻,却见媚娘翘首立在殿门边,还带着两个儿子!
怎么?她知道我今天会失败?早在这里等我么?
媚娘依然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那笑靥如一朵娇艳的春花,怀里还抱着刚满周岁的李贤。李弘已四岁了,一副粉嫩嫩的可爱模样,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儿歌:“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琅,燕飞来,啄皇孙……”
歉意?无奈?抱怨?李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喉头却似被什么扼住了,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媚娘根本不需要任何解释,只是摇着怀里的孩子,喃喃道:“晋文公与侄子怀公同娶一妻,犹为五霸之一,先帝后宫的杨婕妤原本不也是巢王元吉之妻么?天子口含天宪,下笔成诏,有什么事不能干?皇帝之意便是天意,皇帝之理便是天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陛下,您说对吗?”
李治没有回答,而是凑上前,用他那绵软的手抱住了媚娘。
虽然没说一句话,但是媚娘知道——他需要我!哪怕是在这最后时刻,他依然需要我……
二、龙吟虎啸
“朕要换皇后!”
仍是在两仪殿,仍是一君三相,仍是单独召见;没有寒暄、没有问候、没有废话,李治一上来就硬生生抛出这一句。
长孙无忌头皮一阵发麻——果不其然,所有口舌全都白费,昨天的努力全然无用,看来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于志宁心又提到嗓子眼——皇帝一天天问,许敬宗那帮人还没完没了地闹,片刻不得安宁,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何时才能熬到头?
长孙无忌毕竟是皇帝亲舅舅,又是众宰相之首,不能亲自出马;于志宁已是胆战心惊,根本失望不上;李昨天装病而退,今天干脆就不来了。这硬顶硬扛的差事还是要靠褚遂良。他深吸一口气,上前施礼,坚决地道出两个字:“不可。”
“皇后无子,而昭仪有子,理当去位让贤。”
“皇后乃先帝所定。”
“先帝不曾料今日之事。”
“皇后无过而废,恐天下人不服……”
“朕意已决,中书、门下不可违。”
“臣不敢陷君于不义,恕不能奉诏。”
……
同样的理由、同样的辩解之辞,一切都宛如是昨天的重复,李治和褚遂良都不厌其烦地重申着自己的理由。态度却越来越激烈,争辩之声充斥了朝堂。
于志宁把头压得低低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何时才能结束?这种无谓的争斗何时才能终结?三朝了,已经争了三朝啦!武德之时父子、兄弟相争,我既为秦王府学士,也是身不由己;幸亏先帝行险获胜,若不然我这条命三十年前就没了。贞观之治也不过安稳了十几年,偏偏又让我做东宫之臣,太子承乾顽劣不堪,我也曾几度犯颜直谏,结果他却派人来刺杀我,险置我于死地。后来承乾谋反事泄,东宫臣僚尽遭惩处,多少人被杀、被贬、被流放,他们当中有几人真的参与了那场荒唐的谋反?绝大多数都是平白为失败者陪葬了。才干卓越的杜正伦被流放岭南,一代鸿儒孔颖达被迫致仕,唯独我幸免留下了,或者仅仅为补偿我曾受的那次刺杀。晋王、魏王之争,刘洎、张亮之案,乃至如今的废王立武之议,你们争够没有,闹够没有?我怕了,我真的怕了,几度出生入死让我怯懦了……但是我还没忘记,天下有无数受苦受难的百姓,等待朝廷的光辉照亮他们黑暗的生活,未来也有远大的前程,等待这个王朝迈着艰辛的步伐去开拓。我求求你们,别再斗了!究竟要让多少有志之士损于无谓的内斗?这样的悲剧要重复多少次你们才罢休?我不过是想为天下黎民、为这个王朝做些事,怎这么难呢?求求你们了……
可惜苍天听不到于志宁发自内心的哀恳,这场争辩还在继续。
褚遂良的态度越发强硬:“陛下以仁孝著称,今却执意违背先帝之意,臣诚不解!”
李治旁敲侧击:“孝有大小之分,重振皇纲方为大孝。”
“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理其国;欲理其国者,先齐其家。家尚不能齐,何言理天下,又何以振作皇纲?”
李治实在不愿再和他啰唣下去,索性直视长孙无忌:“舅父,你同不同意?”
长孙无忌面沉似水,依旧以那副意味深长的眼光注视着外甥,但他心中已渐渐泛起一丝绝望——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中书、门下的属官已有一半不听使唤,被许敬宗煽动起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法虽严不可以责众,杀戮和贬官能对付一两个敌人,却撼动不了大局。雉奴一天天闹个不休,今天顶得住,还有明天,明天顶得住,还有后天,早晚有顶不住的一天。可是……我还有退路吗?已经凌驾于皇权之上多年,已经双手沾满李恪等人的血,已经与许敬宗他们闹翻,一旦妥协让步,不但所有权柄尽失,只怕将有大祸!没有选择,没有退路,只能顶下去!
但李治同样已无退路——等待这么多年,总算熬到这一刻,不但为媚娘母子,单为自己也要坚持下去。这件事已经闹大了,此时就在延明门外,不知正有多少官员正等候这一役的消息,只能胜不能败!一旦妥协让步,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就散了,大家会对我彻底丧失信心,一切努力前功尽弃。只能进,不能退!
“唉!”褚遂良也已满头大汗,情知这样闹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叹了口气转而道,“陛下若执意改立皇后,也无不可,但何必偏偏非要选武昭仪?关陇诸族,佳人辈出,高门之女得以匹配皇家者甚多,哪一家不比武家强?”
李治心中冷笑——到底还是要关陇名门之女,还是要维护你们的小圈子?莫说我与媚娘两情相悦,就算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也不能称你们的愿!
“你纵有千千万万理由,亦难服朕。朕就是喜欢武媚!”
“陛下!”褚遂良无不沉痛地呼唤道,“您是皇帝、是天子,岂可因一己好恶而……”
“你还知道朕是天子?好!朕倒要问问你,哪个天子不能自主?哪个天子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给予一个名分?”
“此乃先帝遗命,元舅与臣乃受先帝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