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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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先帝遗命,元舅与臣乃受先帝遗诏。”
“又是先帝!”李治愤然而起,“别再跟朕提先帝说,先帝已不在了。现在朕才是皇帝,究竟是听你的,还是听朕的?”
褚遂良闻大为震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握着笏板的手不禁颤抖——怎么可能呢?昔日仁懦孝顺的太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这不是忤逆么?难道辅政六年多却造就出这么一个结果?为什么……对啦!先帝临终曾嘱托“当留心戒备,勿令谗人间之”。是谗人!是女祸!都是那姓武的妖女搞的鬼!
想至此褚遂良大踏步上前,高声疾呼:“陛下为奸妃所误,以致迷乱心志!殷商之亡起于妲己,周室之败皆因褒姒,昔汉灵帝废宋后而立屠户之女,乃至宦竖为害!今陛下废名门淑仪,而立商贾之女,天下必乱!”
李治听她辱骂媚娘,不禁大怒:“住口!”
褚遂良兀自喋喋不休:“自古奸臣佞妾,以言陷人者众矣!夫妇之义,晓夕移之,妖媚蛊惑,是非不明,安有孝子乎?”
“你胡言乱……”
“臣据实而言!”褚遂良早已激动得无法自持,面红耳赤吼道,“武氏曾事先帝,人所共知,立其为后乃乱伦!陛下何颜以对先帝,何颜以对百官,何颜以对天下人?”
随着这声呐喊,争论不休的朝堂霎时安静,李治、长孙无忌、于志宁尽皆怔在当场。
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竟在朝堂上捅破了……
长孙无忌眼前一黑——糟糕!怎能公然喊出来呢?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即便千真万确,天子也是不能亵渎的!我能左右雉奴,正因为把这个秘密小心翼翼包裹起来,半隐半现。威胁皇帝的利刃只能够藏于囊中,一旦露出来就是犯上、是毁谤啊!再者此事岂独为天子之辱?立为皇后是乱伦,封为昭仪也是乱伦啊!我等身居宰辅,竟致天子于聚麀,他固然无颜于天下,你我又岂有脸面立于天地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褚遂良,你好糊涂啊!
于志宁惊恐地望着这一幕,脸色煞白、汗如泉涌,简直想拔腿逃离这危险的朝堂,可没有皇帝之命他又不能走,双腿也已颤抖得不听使唤,只是不住地踉跄后退。
李治一屁股跌坐在龙位上——揭开了!这块遮羞布竟这么干脆就揭开了!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衣服置于人前!虽说两仪殿内只四五人,但外面侍奉的侍卫、宦官甚多;他毕竟是天子,毕竟处心积虑维护着自尊。况且皇帝的一切会被记录下来,左史记事,右史记言,门下省设起居郎,哪怕这场召对也一样会载于国史。只要不在朝堂上揭穿,一切都可设法涂泽遮掩。现在这层难以启齿的窗纱被捅破了,陷水可脱,陷文不活,他悖伦越礼的污秽永远无法洗去,书于青史,永被后世所讥。
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李治方寸已乱,双眼漫无目的地游移了片刻,终于回过头,无助凝视着御座龙墀旁的珠帘……
或许褚遂良在捅破窗纱的那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搞砸了,但话已出口无可挽回,而且作为顾命大臣和先帝的忠实维护者,他实在无法容忍李治的“禽兽”行径——索性拼了吧!
他前驱一步忿忿道:“愚臣上忤圣颜,罪该万死,但为大唐江山社稷,死何足惜?”说着摘去头上乌纱幞巾,掼在地上,又高举手中笏板,“此笏乃先帝所授,命臣辅佐陛下、捍卫朝纲!臣虽愚鲁,但一片忠心天日可见,既不敢负先帝厚恩,更不敢坐视陛下铸成此人伦大错!陛下若一意孤行……臣七尺之身又何惜哉?此笏还与陛下!”说罢掷笏于地,双膝跪倒,叩头死谏。
只见褚遂良一下接一下,重重撞击龙墀殿陛,不多时额头已淌下殷红的鲜血。
李治匆忙阻拦:“来人呐!快、快把他拉出去!”
两名侍卫拥入,将褚遂良架住。褚遂良不屈,依旧不住叫嚷着:“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秽乱悖伦,恶德流布,陛下不听臣言,就让臣死吧……”
“住口!住口!”李治奋力拍击着御案,“拉下去……”
褚遂良不从,兀自挣扎喊嚷。长孙无忌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一把扯住他衣袖,欲将他拉走——以死挟君已属犯上,当着侍卫宦官的面就别再嚷这丑事了,还嫌知道的人少吗?
李治既惊且怒:“你死在朕面前,岂不陷朕于桀纣!拉出去!”
又几个侍卫涌入,一群人死死制住,褚遂良就算真想死也死不成了,被他们硬拉硬拽往外拖,额头汩汩流血,仍叫嚷着:“我要辞官!我要辞官!臣伺候不得这被妖妃蛊惑的昏庸之主……”
于志宁早已看傻,怔在原地,竟被撕掳的众人撞个跟头。正吵吵嚷嚷之际,忽听龙墀玉帘之后传来个高亢愤怒的声音:“毁谤君上,以臣挟君!还不打死这个老蛮子!”
今日朝堂陡变连生,简直叫人应接不暇,但这一声咆哮还是令在场所有人悚然一惊,连要死要活的褚遂良都惊呆了——不仅因其暴戾狠辣,更因为这是个尖锐嘹亮的女子声音!
长孙无忌膛目结舌,他听过这个声音,那是在他府中殷勤劝酒、软语央求的那个女人。他万没料到一介后妃会藏身朝堂偷听君臣议论社稷之事,这是大唐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这姓武的女人也太胆大妄为了吧?但无忌已顾不上对此抗议,因为随着这声怒吼,李治脸上神色已然改变。
那张温婉和善的面孔已不复存在,李治横眉立目肌肉颤动,简直像一尊怒目金刚——是啊!反正隐私已揭破,丑事无可挽回,还藏着掖着干什么?既然辩不过,索性就用蛮横,用强权!祖父不曾冤杀刘文静吗?父亲不曾冤杀刘洎么?诚如媚娘所言,皇帝之意便是天意,皇帝之理便是天理。说你毁谤就是毁谤,说你该死就该死。
无忌察觉到李治眼中陡泄的杀气,他再也无法沉默,拱手施礼:“陛下,遂良受先朝顾命,虽有罪不可加刑。”
李治扭曲狰狞的面目颤动了几下,以近乎嘶哑的声音道:“狂悖犯上,以臣挟君,朕决不会饶恕这狂徒!至于废后之事……你等好自为之!”说罢一甩大袖,转过珠帘循那女子的声音而去。
长孙无忌心中一阵凄惶,他生平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雉奴毕竟是李世民的儿子,他的怒容原来如此酷似他父皇!愣了片刻,他才想起褚遂良,回头张望,却见褚遂良早已被侍卫生生拖走,只留下那一摊殷红刺目的血迹。
鲜血……他们要付出血的代价啦!
混迹官场三十载的长孙无忌,此刻终于丧失了一贯的沉稳,他已开始嗅到失败的味道了,不住喃喃:“怎么办?下一步如何是好……褚遂良怎么办……”
于志宁哆哆嗦嗦爬起来,早已汗流浃背,支支吾吾道:“就、就算不究他口无遮拦,也、也难逃君前失仪之过。您赶紧喝止御史台,千万不要有人附议弹劾。”
“唉!”长孙无忌一阵跺脚——怎么可能呢?操纵御史台、纠察百官的是崔义玄和袁公瑜,鸡蛋里还要挑骨头呢,哪塞得住他们的嘴?怎么走到这条绝路上了!
三、大势所趋
褚遂良劝谏过激,在两仪殿道出媚娘曾为先帝才人之事。虽然他所言是实情,但在朝堂之上实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媚娘已经是今上之昭仪,无论当不当皇后,乱伦聚麀已是既成事实,长孙无忌可以拿此要挟李治,对他施加影响,却不能公然把这张窗纸捅破——因为皇权是不容亵渎的。所有对皇帝人伦人格的指控,终究会归为诽谤。作为泱泱大唐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无论私下多么不堪,在臣民面前也永远是圣洁的。
褚遂良情急之下突破了底线,不仅触怒李治和媚娘,无形中也将手中最后一支箭射空了。两仪殿发生的事很快不胫而走,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御史大夫崔义玄、御史中丞袁公瑜抓到机会,声称褚遂良狂悖无礼、毁谤天子,以自戕辞官要挟君上,乃无法、无天、无父、无君之徒,理当予以严惩。
上有天子震怒,下有同僚攻劾,长孙无忌想救褚遂良也办不到,首要之事是保皇后。隔日韩瑗觐见,当殿痛哭流涕,请求不要废后,被李治赶出大殿,既而上书称:“匹夫匹妇,犹相选择,况天子乎?皇后母仪万国,善恶由之。作而不法,后嗣何观?愿陛下详之,无为后人所笑。”随后来济也上书力谏:“王者立后,上法乾坤,必择礼教名家。是故周文造舟以迎太姒,而兴《关雎》之化,百姓蒙祚;孝成纵欲,以婢为后,使皇统亡绝,社稷倾沦。周之隆既如彼,大汉之祸又如此,惟陛下详察。”
不过时至今日,这种道德文章已丝毫没有力量,哪怕他们把武媚比作妲己、褒姒,苦口婆心甚至危言耸听,李治也只是不屑地一笑。反正最后这层窗纱已经捅破了,换皇后如此,不换皇后也如此,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三天后他下达诏令,贬褚遂良为潭州都督——这不啻为发出最后通牒,谁反对废王立武就贬谁的官。
时至十月,又是大朝之日。李治端坐在太极殿上,嘴角带着一丝隐隐的笑容,白皙灵巧的手指欢快地轻轻敲着御案。长孙无忌却紧蹙眉头、心情烦躁,手里紧紧攥着笏板,粗声粗气地呼吸着。百官似乎也很焦急,仿佛所有人都预感到今天将有大事发生,奏报、议论都很简短,区区半个时辰便“天下无事”。在群臣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无奈的目光中,李治终于开了口。
他的表情依旧温婉,目光依旧清澈,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然而他说出的话却字字千钧:“朕践祚至今已逾六载,本欲承父余庆垂拱而治。然朝野纷乱,家国不宁,辅弼之臣亦多不力,抑买土地者有之,党同伐异者有之,藐视君上者有之。余庆已止,余殃将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政事凋敝,何言永徽?看来大唐社稷不能没有朕,处置政务更不能缺少朕。”说到他稍作停顿,话题随即一转,“中宫废立之事议论久矣,至今争执不休。国事纷纷千头万绪,西征干戈未定,灾民嗷嗷待哺,难道就因为改易中宫之事什么都不做了,无休无止地争执下去吗?”
长孙无忌浑身战栗强自忍耐,几欲将手中牙笏捏碎——我还在!我还坐在这朝堂上!没有我拱手交权,你小子何以大言不惭?难道就为了个女人,你就要否定舅舅为你付出的一切吗?有我长孙无忌在,谁敢胡来?
只见李治目光一扫,呼唤道:“英公李!”
“臣在。”李不紧不慢起身出班。
“卿乃三朝元老、国之功臣。废易中宫之事你一直没发表意见,今天你说说好了,朕该不该换皇后?”
李还是那副无所挂心的样子,操着低沉的声音说:“此乃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臣?”
朝堂立时响起一阵嗡嗡声,群臣交头接耳,喜悦?激动?意外?李治悠然一笑,倾身注视这位威名赫赫的老臣:“英公,请大声些,让殿上每个人都听到。”
李身子骤然一挺,挪熊躯迈虎步,一挽胸前长髯,举笏跪地,朗声道:“中宫废立乃陛下家事,任凭陛下处置!”那雄厚的声音宛若黄钟大吕,萦绕朝堂。
李治要的就是这句话,不禁拍案:“好!”
长孙无忌忍无可忍,勃然起身,要大闹一场,可他刚迈出一步,跪在丹墀的李把脸一转,用尖刀一样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那是大将在万军沙场上面对敌人时才有的表情!
长孙无忌见此目光身子一木,生生定在当场,动弹不得。那一瞬间,他终于清醒——完了,我输了,彻底输了。
这个平日不言不语、温温吞吞的李其实是最不可触犯的,因为他背后是铁血无敌、震撼四海的大唐军队。长孙无忌全然被他玩世不恭的表象所迷惑,直到此刻才想起。想起他设伏激战,击杀隋朝第一大将张须陀;想起他日夜兼程四百里,追斩割据首领辅公祏;想起他纵兵沙漠围追堵截,俘获突厥颉利可汗;更想起他跟随李世民征讨辽东时的情景,那一次是长孙无忌亲眼目睹到的。当时唐军围困白岩城(今辽宁辽阳)久攻不克,李世民为激励将士,宣布破城之日可以任意劫掠,但经过连日猛攻,白岩城守将畏惧,想要献城投降。就在李世民决定接受投降的那一刻,李愤然拦在皇帝马前:“将士甘冒矢石乃为富贵,今城池将克,陛下出尔反尔,岂不令将士寒心!”就在李逼视下,李世民畏惧了,可堂堂大唐军队又不能滥杀无辜、劫掠百姓,无奈之下李世民好言安抚,又以府库之财奖赏将士,李才罢休——这样一个既能打胜仗又能为将士争利益的大将,他在军中地位何等高,影响何等大?
任何斗争闹到最坏的一步都是兵戈之争、生死相搏,但只要有他李,凭着在军中一呼百诺的威信,谁也别想打败他。莫说长孙无忌只是揽权不放,并无危害外甥之意,就是真的权欲熏心欲行不轨,也是自寻死路。可笑的是,李如今的地位有一半还是长孙无忌成全的,李道宗、李、薛万彻,当世三大名将已被无忌除掉两人,就剩李一人,他实际上已继承了李靖,成为大唐的军神。
更可怕的是,他的影响还不仅在军中,固然长孙无忌是凌烟阁第一功臣,但凌烟阁上李有两幅画像——一幅是披坚执锐、统辖三军的大将李世;另一幅是乌纱执笏、维护皇权的宰相李。那幅画像上还有李治御笔题词:“茂德旧臣,唯公而已”。他是李治的杀手锏,一颗足以扭转乾坤的棋子!
瓦岗徐懋功、先朝李世、当今李,有此一人足矣。更何况……
“陛下!”两个位于朝班前列的紫袍官员并肩而出——礼部尚书许敬宗、御史大夫崔义玄跪拜齐奏,“昭仪武氏,贤良淑惠,德冠后宫,恳请陛下改立武昭仪为后。”
“请立武昭仪为后!”李义府、王德俭、袁公瑜随即出班附和。
话音未落脚步声响,位于朝班最末的青袍小官侯善业手舞足蹈、高声呐喊:“今日之议大势所趋,列公更待何时?吾等共请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