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三国-第1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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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昂感慨间,忽有所觉,视线往人群中扫过去,发现一位半百之年的老者正在缩头缩脑地窥视他。
见老者面容,赵昂先是一怔,又有些苦笑不得,上前施礼道:“叔亦欲往雒阳行?”
自家虽小心,却终被赵昂察觉,老者红了脸,张嘴却又呐呐无语。
老者一副羞愧模样,竟让赵昂心情一松,近日被族人抱怨带来的郁闷感减轻不少,温语道:“七叔无需如此,我既违族中意出仕于邓公,岂会再笑你?”
言毕。赵昂指着老者,转头对负责记录的文吏道:“此为我族叔也,年岁已高,烦请明日寻头温顺牲畜与他!”
这样的私情倒不碍事,文吏笑应了,先取老者腰牌来,登录在名册上。
得赵昂关照。老者嘴中这才挤出句话来:“劳伟章费心!”
见他左右只是局促难安,赵昂笑着道别过,转身去了。
老者名为赵口,与赵昂同出赵氏一族。
只是任再大的家族,长久繁衍下来,内部总也是贫富不均、三六九等皆有的。划分四等民之前。赵口家便只得二十余亩田地,虽在族中无需为赋税担忧,家中人口却多,三个儿子加上儿媳与孙辈,需得养活十余口人,负担甚大,每年只能勉力维持。稍有不如意,便需向族中举借公粮。
今岁邓季入主天水,县中新划户籍、田地,赵口的儿子们分作三户平民,共得六十亩地,倒已足用,可惜收成还要待明年才有。
因赵昂苦劝,赵氏合族虽不满。却也不得不入新户籍中去,被拆散前,公仓已被宗家分得干净,赵口家血缘离得远,半点好处也未得不说,今岁再想借粮已是不成,不得不再想他法。
以前在族中听到的邓季之名俱为大恶。怀忐忑心第一遭出来寻活计,赵口担心官府所许能否兑现,运送死人骨灰又不吉利,儿子们本也想来的。被老头劝住。
年轻文吏将赵口姓名登录上后,递回腰牌,对老头笑道:“今日且归家去,明日辰时一刻在校场外朝食毕后,再挑选牲畜车辆!”
报名过后,明日便能先混顿早饭?若真如此,真该叫次子来的,那小子的饭量至少能顶自己三个。
将信将疑地接回腰牌,赵口先归安顿在城外民屯中的新家去。
凉州异族、盗匪多,新太守韦康如今在招募人手准备修建坞堡,房舍是不建的,新户只能暂住在临时搭的窝棚内。
天水各县民屯的屯长,秋收后才从司隶慢慢抽调守法纪、通事理的平民来担任,如今俱还无人到任。倒是县中通告过,出力修建自家所屯的坞堡,不会给工钱,需得居民们趁农闲时自建。
不给工钱倒属常事,只是在赵口眼中,这本是一件不大靠谱的事——原先赵氏亦有坞堡,以其内寨墙、房舍来看,若每个新民屯都仿照而建,需得多少工程?各屯都不满百户人,尚只能寻农闲时忙活,便是十年也建不出!十年内便只能居住在这临时的窝棚内。
反正新入籍后,除了分到的六十亩地使赵口满意外,对其它的话语,老头抱的态度都是姑且听之,提防戒备心甚强。
不过今日见的县令为自家族侄,想便有亏待民众事,对赵氏人家亦当坏不到多少去,心中略得安定。
次子饭量大,幼子之妻好饶舌不甚贤,虽在同屯内,赵口与老妻户籍却只随老实本分的长子。归家没多久,另两个儿子已一起来问,赵口便将今日所见所闻叙述一遍,特别是被赵昂撞见之事。
幼子倒不以为羞,只是懊恼道:“若能得伟章族兄照拂,我等亦当同往才是!”
赵口冷哼一声,斜眼斥道:“勿尽梦美事!伟章侍奉他人为主,行事便再不由本意!且我等与他何曾亲近?”
老妻与长媳已造好饭,与往日一样,又是熬出的一锅麦糠野菜羹,因白日长,只比晚饭略稠些,赵口便将已分户的两个儿子撵回家去,与长子一家自用。
碗中麦粒尽用筷子挑出,给两个孙儿吃,赵口暗盘算:只要六十亩地在,官府守信不多征税赋,苦日子到明岁便是尽头,辛苦数十年,好歹有了盼头,此次随队往雒阳做民夫,就算被骗白辛苦一趟,也不当恼怒。
为验证文吏所言朝食事是否属实,次日天尚未亮,赵口已起身往城中赶,他所在的民屯离得近,到城外时,城门尚未开启。
赵口并不是最早抵达的,一群人俱为应征的民夫,齐在外等候过一阵,才得入城,行往城南校场去。
校场门外有卒兵看守着,需得文吏取昨日名册验证过腰牌,方才放人入内。
里面却已热闹得紧,大群牛马牲畜之外,尚有扎堆停放的数排车辆,又有不少卒兵、文吏穿梭其中。
西面有近千人蹲在地上,看服饰应该尽为羌氐异族,被邓季军俘获的,此时由卒兵持器械看守着。
东侧下果然已搭着灶台,有伙夫在忙造饭,香味随风飘荡过来,惹得赵口这群应征者一起淌口水。
昨日县衙中负责记录的几名文吏已在候着,由一人将他们领至西北角车辆中歇下,与语道:“诸位勿乱走动,于此稍待便可。”
时辰未到,人尚不齐,想人家也不会先开饭的,为不使自己模样太不堪,赵口将视线从灶台边移开,转去打量被看押着的羌氐。
这些被俘的异族,多为妇孺,精壮男子极少,看起来尽萎靡得紧,想是兵败后已吃得不少苦头。
大汉未起乱前,对这些异族赵口倒没多少偏见,现在自然不会再抱有任何同情,凡有畅快的感觉。
有朝食可用,应征的民夫尽准时,辰时之前就已到齐,文吏将他们分为十人一组,俱席地而座。
除看守羌氐者轮番进食外,卒兵、文吏们亦在东侧不远处如此围座;羌氐俘虏们亦是。
不一会,饭菜上来,民夫们每十人面前摆放的都是三菜一汤,虽然有些粗糙,却都胜在量足,全是用木盆装盛。
蒸熟的干蕨菜、葱花鸡子煎饼、蔓菁豕肉羹三种赵口知道,另外一样黑黄相间,上面洒有葱花蒜泥,却不认得,还是端菜上来的伙夫多嘴告诉,是凉拌松花。
菜肴充足,主食是大桶蒸粟,任饭量自取。
多久没得这般饱食过?赵口都已经有些泪湿了,只恨不好带归家去,使孙辈得享用。
大口划拉着碗中食物,赵口又偷偷打量,那边卒兵文吏吃的比自家等民夫多有一道菜,是蒸干鱼,羌氐则要少鸡子煎饼。
这种差异,倒是老头能接受的。
这一餐,赵口足吃得十二分饱,肚皮撑得浑圆,连迈步都有些艰难。
餐后,又有文吏监督着伙夫每人发放小袋麨麦、三枚煮熟的咸鸡子,这是路上的干粮,防遇雨天或忙赶路道路中不及生火时自用。
便是干粮,卒兵、文吏的又多出一块肉干来;羌氐俘虏则少三枚咸鸡子,只有麨面。
食物分发完毕,才各认领牲畜、车辆。昨日受赵昂叮嘱的文吏果然寻了头温顺的犍牛(注)给赵口,又挑辆结实些的车给他用。
交给民夫们拉运的骨灰全用木箱弥封着,每辆车只要拉十余箱就可,并不沉重,活计轻松得紧。
上路的时候,队伍中又有五百卒兵押着羌氐随行,赵口有些疑惑,仗着县令是自家族侄,问那文吏道:“不过牵车往雒阳一行,便使此等羌氐俘亦可,何用再费钱粮雇我等民夫?”
文吏笑道:“此自有它意!古之商君徒木在前,秦人方尽信其法。主公所行之策,天水民尚多有疑,任我等如何解说,终不及诸位亲往见,雇请诸位往雒阳,不过顺意而为,使得眼见为实!待长者归天水后,尚得烦请将所见如实告知乡里。”
注:犍牛,公牛,特指骟去睾丸的公牛。
(昨夜凌晨十二点半,刚校正时,又断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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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往雒阳去的队伍已经行出冀县所辖之地。
十个装骨灰的箱子再添上赵口的重量,拉车的犍牛也丝毫不会吃力,它自会温顺地跟着队伍行走,无需老头去多管。
车轱悠悠间,人们总要寻些话说,打发途中寂寞。那边押运羌氐的卒兵中,倒有几人是认得的,原都为赵氏的部曲家奴,如今身份反在自家这姓赵的之上,为免彼此尴尬,赵口不会去理会他们,只与领头的文吏、军候说话。
这五百卒兵的军候名田让,听说与了不得的右军师田丰出自同族,原为虎牙军中百人将,新近才调到冀县三校尉麾下来任军候。
受赵昂托付过的文吏实在年轻,本身事情又多,耐不住赵口问题层出不穷,不多时便寻由头去了,再不肯出现在老头视线中。田军候为这支队伍的最高指挥官,不过他的上司正是校尉赵衢,又一位天水赵氏之人,弄清楚这层关系后,赵口思索半晌,还是觉得自己有和他对话的资格。
待牛车再次与田军候坐骑靠近的时候,赵口便壮着胆,手拍车上木箱,出声问道:“军候,此等卒兵俱无家眷老小耶?如何无有接回尸骸者,尽使火殓之?”
赵口问得突然,田让怔了下,回头先看他一眼。
不过或许真如老头所料,有冀县令与顶头上司赵校尉两位面子在,这位军候也该认得他,不以普通小民而轻之,回话并无怠慢处:“道途遥远,若以棺柩往返,费力不说,尸身早恶臭难挡,又或起疫事害人,不如火殓便宜!”
对方态度甚好,赵口心里便踏实几分。接着再问:“若如此,何不就地收殓下葬?今以火焚尸,肉骨不得全,魂亦难得安,非死者所愿也,长此以往,卒兵岂不生怨?”
“天象尽自然。鬼神或虚妄!便得魂魄,亦当为英魂,三崤山有旧友良伴相随,如何不可得安?”田让先辩上一句,方又道:“我等卒兵,尽以死后得葬三崤山、名列英烈碑为荣!远征不愿火化归山者。之前当先交代军吏处,死后就地而葬。此等送往雒阳之骨灰,皆自愿为英魂,不再惜骨肉身!”
如此骇人听闻、匪夷所思事,大概亦只有邓慕安之地才有闻,赵口顿时被田让的语言吓到,呐呐住口不语。
赵口不再说话。左侧一辆牛车上又有人壮着胆开口,转移开话题去:“田军候,我等运送之人,尽为与此等羌氐战死者乎?”
田让又转头,如常答道:“然也!”
待田让再答话,老赵口这才知道,人家的和颜悦色并不是只针对自己,而是人皆如此。之前倒是自己拿乔了。
此次送粮之行所见,民夫们疑问尽多,有两人开头,开口的就慢慢多起来,又有人指着羌氐俘虏问:“此等当死之异族,杀之可也,押往雒阳何用?”
田让道:“此辈邓使君已赐与有功、亲贵者为奴!不可再轻杀!”
话茬一旦说开。相问声此起彼伏,顿时热闹,赵口都难在插进话去,田让却甚有耐心。不似文吏那毛头小子,尽一一给与答复。
到傍晚时,队伍就于山野中屯驻下,搭营帐、埋锅造饭,次日朝食过后再复出行。
第二日午后,就进入右扶风,司州之地。这边所见各民屯的“杜公坞”都还只得个雏形,尚无一建成者,不过看到它们的第一眼,赵口立即便爱上,拉着田让问得喋喋不休,到此时方信自家将来也能住入这样的坞堡内去。
得新安置的难民填充,比起凉州边地来,这边人口要稠密得多,而且越往东走,人烟越密,沿途鸡鸣犬吠声不断,实与本来的乱世景象格格不入。其余孩童舞长戟、妇人骑马事,亦让天水来的民夫们大开眼界。
到弘农时,建成的“杜公坞”全貌就可见了,见田让好说话,到这里,赵口等左右央求着,田让出面,使他们能得进入一屯民居内近距离仔细观察一番,出来时尽是一脸羡慕和兴奋,赞叹的话题直说过好几十里路去。
待入得函谷关,眼前景象又是一变,河南为邓季治下最繁荣之地,却并未建起一座坞堡来,民风与弘农相似,此外高冠遍地,长袖飘飘,从老到幼民众中独有的精气神,也随时能让外人感觉到。
雒阳城本是这支队伍行进的终点,到此后就该返转的。然待此地的县令韩嵩拿名册交接完羌氐、英烈骨灰后,羌氐奴自有得赏的功民到县衙领取,不用多费心,英烈骨灰却尚需役民搬运。韩嵩又对冀县来负责民夫事的文吏道:“本县尚需雇请役民将骨灰送至三崤山,不如贵县民夫牲畜、车辆便宜,请他等多行一程,可省去上下装运事。役钱自有本县中出,每位与钱三百文,或粮五十斤,如何?”
有钱粮可赚取,一路跋涉至此,再多走一小段又何妨?文吏便代民夫们应允下,请田让等卒兵暂留雒阳歇息,民夫们则再往三崤山去。
运送来的战死卒兵骨灰中,十余人户籍就出自本地,阵亡名册早到十数日,家眷已得信,出城时,有数十人悲悲啼啼地加入队伍中来,又有韩嵩领上百役民随行。
三崤山绵延起伏,埋骨地离雒阳不远,出城一个多时辰后,便已入山。一处山道上,赵口看见左右两旁的缓坡上尽是齐排的坟茔,约莫有数千座之多。
每座坟茔面前,都有一块小小的碑石。牛车路过时,道左有块碑石离得最近,上门刻着许多文字,赵口并不识字,先吆喝牛车停在道旁,待后面文吏上来后,央求念给他听。
那少年文吏烦不过老头,只得如实读道:“偃师县某亭某屯杨公,讳名双,本凉州武威人氏,初平三年选为辎辅兵。生前于军中立有小功两件,持勇守义,无违“勇卒七德”之事。初平四年,张济犯函谷关,时杨公随虎牙军郭石部驻守,丧于该役。殓尸时,身有六创,脾肺俱裂。此公焉不为勇卒、辎辅兵辈之表率乎?”
虽不识字,对碑文惯例大概赵口还是了解的,只知人皆得为死者隐,尚未曾闻过有人将死时的惨状也书在碑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