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布裙-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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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逝看娘一向潇然磊落,每次说到这一类问题,就鬼鬼崇崇,害得他全身上下不自在,应付道:“好。好!”
“真好?”
“真好。”
“怎生个好法!”
阿逝说不出来,拧身急道:“娘啊!”
余夫人也怕逼紧了,收反效果,便连声哄道:“娘不问,不问了。”她一世间奇女子,遇着儿子身上,一般牵心扯肝、束手缚脚。
阿逝打个呵欠。
成婚前。他又是喜、又是焦虑、又要背很多礼仪与吉祥话儿,原是累了,成婚那天被灌下不少酒,当夜晚睡、次晨又早起,是有些困乏。余夫人道:“心肝儿,你也睡会儿。”亲手替他盖好被子。她自己倒是年岁长了、又懂得习武调息,不太需要睡眠,静悄悄步出帘外,亲随婢子送单子来道:“夫人,您看就送这个予亲家罢?”
余夫人展目看。共是两份。上头一份说是单子,乃是洒金烫花熏香结绦对开大红册子,供回门时奉上的礼单。下头一份,也是大红洒金,简单些,乃是自家看的。先打开册子,上写着:
红鱼。两条
雪鹅,一双
鸡仔,一双
烧猪,一只
八宝饼,两盒
水晶糕,两盒
银丝饺。两盒
百合粑,两盒
如意酒,两支
青鸾露。两支
瑶芳饮,两支
明楼酿,两支
鲜蔬,四色
生果,四色
玉面。四盒
茶花,两盆
红绫。四端
彩缎,四匹
簪钗,四对
金花,四副
玉环,两双
如意,两双
又看自家那份单子,物色原是一样,无非更详细些,譬如红鱼注了是三尺长、一般儿大小的红底金丝鳍文鲤,蓄于封盖透气石水缸中,怕路上死了,另备了两对,颜色尺寸稍许差池些,也养在一起,到了再挑两条;雪鹅注明是一对三尺四寸高、相差只在半寸的大鹅,无一些儿杂毛,也附了备选。又玉环是一双刻铁线莲桃实青白玉、一双外六瓣莲花束腰云纹黄玉,尺寸具为外径七寸三分、内径三寸一分,系红绦。如意是一对珊瑚柄镶宝沁牙色古玉头,一对金柄镶宝祥云海水绘彩瓷头,系五彩绦。
这些都是先前也拿给余夫人看过的,如今东西都齐全,可以直接扛上走了,具体所用器皿什么的稍稍有些出入,余夫人也不在意。这些表礼,都是市面上应有的东西,翻不了什么花头、也出不了太大的岔子,只要齐整就好,再就是越贵重越好看。这张单子看起来是够贵重了。余夫人又问:“路上当用的东西都收拾了?”
“收拾了。”
这却没有单子。余夫人道:“晚上还是拿东西都叫少夫人过过眼。至少叫她大略看一看,她要想起来什么,你们帮她找,要说缺什么,你们帮她买。别慢着人家。”
并不是赶着云华劳碌、榨云华的劳力,最重要是连回门的事物都给云华过目定夺,最大限度给她权柄和尊重。余夫人嘱咐过不止一遍,婢妇心领神会,知道余夫人想在最短时间内把儿子交给云华照料,连声应着。
又有人来报:有客上门。
“这么早?”余夫人蛾眉一拧,冷笑,“慌得等不及了?”
因新人昨夜过门,夜里那啥辛劳就不提了,早上起来规矩拜见公婆长辈,各种见礼还礼赐礼拜礼什么的,一会儿就到了午时,准是一家人一块儿吃,新媳妇上手学着侍奉公婆,有的人家,这顿午饭都归媳妇做了。这午饭之前,客人不便就闯上门来吧?之后再亲近着要来,也得等晚饭了吧?扣着午饭刚用完的点儿来是什么回事呢?真要跟主人感情这么好,早一天晚上新人过门那顿饮宴主人就直接把你留下来住家里了好不好!
余夫人琢磨着这不是来贺喜的,是被昨晚搜捕事件所扰,来探信儿的吧!说不定还是想在云华身上探问点啥呢。
她不客气问:“哪一位贵客?仔细我们这么还有未清的人犯,连累了人家。”
“小濯仙,还是叫我连累连累你吧!”毫不客气的声音,便有个大胡子的老头子,满面风霜,那胡子却是红棕耀目的一大把,走起路虎虎生风,把什么守门的都不看在眼里,径自闯进来。
余夫人先愣了愣,旋即猛惊道:“曹大哥!”像被扎了一刀似的跳起来。
她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自矜身份的侯夫人,而是矫捷的母豹。
她当年在江湖上扬名,人送浑号“濯仙袖”。能叫她一声“小濯仙”的,少之又少,“木剑客”曹远智绝对是其中一个。
“你们都瞎了眼么?”余夫人回头就骂婢妇们,“曹大哥是客人吗?”
亲随婢子又是委屈又是惊诧,她们真没认出这是当年的木剑客。只当是夫人当年旧相识……唉,当年旧相识,如今也不是个个都便于当贵客招待了,更何况要当亲人般不通禀就直接迎进来呢?
“妹子脾气是见长了。”木剑客幽幽道。
余夫人立起眼睛:“你摸着良心说!我脾气是以前大还是现在大?”
手杵在腰上,那股子野性,野性里又带着妩媚。还似当年少女模样。
曹远智承认道:“你脾气是比以前还缓一些了,”顿一顿,“是架子大了。”
亲随婢子已然听不过去了。正要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儿,余夫人止了道:“倒茶去。”
亲随婢子气鼓鼓瞪曹远智一眼,倒茶去。
余夫人方缓缓道:“几年不见,大哥原来是特为责备妹子来了。”
一言才出,眼圈已红。
曹远智顿时无话。心中也百感交集,想拍拍余夫人的肩,终还是缩回手去。余夫人睃了他一眼,问:“怪道她们认不出你。你的剑呢。”
曹远智示意周遭花木:“它们都是木头。”
他之成名,就是靠一柄木剑,剑法奇异。从不跟人拼锋刃,只靠粘、转、拆诸字诀,引人露出破绽。劈入杀敌,又有人送他浑号“庖丁”,说他能避敌肯綮,也在抨击他过于辣手,一旦得手。必叫对方“如泥委地”,再不懂什么叫点到即止的。如今都剑都弃了。随意取木枝皆可,看来功夫又递一层,已臻化境,余夫人自是替他欢喜,又疑道:“而今怎么又肯蓄起胡子来?”
曹远智脸上有一道伤,正在嘴角,令他不笑时都有种冷笑的神情。因是一位高手给他留下的,末了也没能取他性命去,他深以此疤为傲,再不遮掩的。沉寂多年,竟蓄起须来,叫人怎么想得到?
他变化这么多,余夫人只是迟疑一下,就能认出他,实在够意思了。
曹远智自己想想,也觉说话里酸味太浓,有伤余夫人,不说这蓄须的事,单解释:“我听说京里出事,怕你……”实在不善于表达自己的关心,说出半句,又尴尬的顿住。
余夫人已知他是特意赶来探她,心底一阵暖流。其实他比她也就大十多岁,当年对她颇为倾心,谨慎的藏着,她还是看出来了,不是不感动的,最后还是选择了余秋山。朝廷名将、丹心正气、武艺非凡、相貌堂堂,谁能说她的选择不对?
只是到今日,她身心受创,再见曹远智竟未老先衰成一副小老头的模样,难免唏嘘。
并不是说她会再选择他。做到这样反转就荒谬了。婚姻又不是赌博,你早知道叫六点会赔一两金子,就改叫一点,好赢两钱银子。
她款语道:“多承大哥厚谊。”
曹远智点头:“你们既无事,那我,我就走了。哦,”伸手进怀里掏了个东西,“给你儿子结婚的贺礼。”
他其实早就备好了,昨晚就想送来,远远看着余府灯火,总是不敢,一咬牙,扭身走了,走出老远,听说京中生变,初时也未多想,及至听说余府也受冲击,大吃一惊,又折回来,折回来之后,听说倒也没大事,也不过是婆母新媳一门双秀令人称敬,他想也没他凑热闹的余地了,又想走,走着走着,仍不甘心,终折回来,想着是要大方一点,叫着她、嘲嘲她,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及至把礼物掏出怀,却还忍不住耳红心跳的羞涩。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抄家灭族案又发
余夫人看曹远智拿出来的礼物,是薄棉纸包裹的一颗白蜡封的丹药,也认不出是什么药。曹远智道:“那年我们去风林想夺没夺成的物色,可巧前年我不当心就得了,给你儿子媳妇。”
余夫人已知是白龙内丹,江湖中能脱胎换骨增进修为的圣物,忙道:“我儿心智,你知道的,媳妇也不是江湖人。这个给他们,浪费了。”
至于她自己,身体坏了之后,也不能再服这种内丹,否则对筋脉造成的冲击,反而致命。这点曹远智自然知道,她也就不提了,免得伤心。
曹远智不喜:“我说给就给!”往她手里一搡。
余夫人知道他脾气,只得收了,又留他饮茶,茶却还在其次,她款款道:“曹大哥近来所做的事,我也略听到一二,蓄须是为那般么?”
曹远智听她原来也关心他,他做的事绝不宣扬,她也听到一二,心下高兴,略颔了颔首。余夫人压低音量,又忧心问:“大哥看事态如何?”
曹远智一叹:“譬如人满身脓血、上头还红光满面,看不过去的,剔几个脓疮,实在回天乏术。”待要深议,想余夫人已是官家夫人,怕不爱听这个,就停住,更憾官匪异路。余夫人却全不以为异,把了他臂道:“我正要寻你,恨你见首不见尾。如今送上门来,正好,我且与你好生谈讲谈讲,怕有事要求你呢。”竟一径拉至稳妥房间说话。
一说说了半个时辰,余夫人自己出来,曹远智却不见了。余夫人挂念憨儿佳媳,回来看,阿逝还在呼呼大睡,云华却已起来,掠齐了头发、重匀了妆容。窗下就着光正看单子,口中絮絮,婢妇在旁记些东西。
余夫人大步踏上前:“我的儿!怎的这就起来了,不再憩憩。”
云华笑道:“娘不用担心,我憩过了,不要紧,先看了再说。”吐舌道,“辛劳些怕什么?左右回自己娘家去时,还可撒赖浑睡好几天呢!”
余夫人感慰:“你这丫头,随得你!”又问。“这边记了些什么?”
却都是些路上琐事。无非询问鱼水清洁工作、鹅鸡饲养,关照活物分开养送,免得生了病互相传着。又问及易碎品绑扎、花卉冷暖与通风诸细务,婢妇们并未事事落实,但若真的临急临忙疏忽了,到时须不好看,云华原也见过一干讨喜活礼一路送来。死了这个跑了那个,还是到媳妇所在的地方不论好歹现买的,口里埋怨好笑,也仍然喜气,毕竟不如全须全尾送抵,见得京中大家气象。
婢妇们已衷心道:“亏得少夫人仔细。想得着!”
云华摇手道:“无非是些小事儿。娘,你还有大事呢!当忙就忙去。些些琐务,媳妇看着就成了。”
余夫人嘱她不要太辛劳。又进去抚了抚阿逝的头,掖了掖被子,对婢子道:“你们看着时辰,寅末世子还不醒,也要摇醒了。免得睡过头,反恹了精神。晚上又不肯睡。”
婢子笑道:“少夫人也是这么说,嘱我们寅中好先叫一叫世子,寅末是要推醒了,又备好清爽的汤给世子醒神。揩面热手巾也蒸在那里了。”
余夫人点头,果然忙她的去。云华在这里,把礼路与路上用的事物都理了一遍,给人看的要体面、自己人用的要齐全,看看理顺了才放心。她提的问题有条有理,每一方面专门到负责人,每一方面只问负责的人,给的命令,细便细到记下来便可直接照着操作,若看负责的人靠得住呢,粗便粗到只提几条大褶子,下边都放权,料那人能合了褶子。一时人人守务、个个乐业。先前混沌的便糊里糊涂不知这趟差要怎么出,精细的便事事忧虑去,也忧虑不完,待要指使某人帮做,也指使不灵,待某事不对发作出来,个个忙乱,也没个主脑,如今每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自己事务之外的,由别人应付,自己事务之内的,晓得怎么去做,格外清晰。
这些都定下来,已经三更天了,阿逝在帐中催了云华几次,云华只道:“一会儿就好,你先睡罢!”
阿逝不干了:“我下午睡得比你晚,晚上怎么又比你睡得早!我陪你!”
“你帮不上忙。”云华直言了,但语调是柔婉的,有九分宠溺、无半分责难。
他的智商,本不是他自己的错,怎好责难。
阿逝一发猴在了云华身上:“那我给你取暖。”
一干丫头们都忍笑。
云华慌道:“尽有暖炉、褥子,你别添乱。”
阿逝挠了挠头:“那我给你磨墨。”
鹤儿揭他底:“少夫人您千万别让世子来磨!世子力大,前几次说要侍候夫人写字,折了墨,洒了墨汁,若非婢子们抢得及时,砚台还要被他打个洞呢!”
一时众人皆笑,云华心思一转,向镜儿道:“取那边莺笼来。”
镜儿依言取来。云华提笼子给阿逝:“我理东西时,见他们买了只新莺,正在胆怯畏惧时候,你且安慰安慰它,就抱着笼子,时不时咕噜两声,它就不怕了。当心莫要掀布。光若进去,莺又受惊了。”
那笼上蒙着黑布,里头寂寂无声,阿逝果然不敢掀,依言抱着,怕力大毁坏莺笼,真是动也不敢动,时时喉头咕噜两声,恰似抱窝的老母鸡般。
云华便得以清净做事,一时都吩咐完,回头看,阿逝已睡着了,莺笼斜着,里头仍寂然无声,云华轻轻将它取出来,吩咐镜儿:“放回去罢!叫花鸟房的备只莺,调教能唱,等世子回来,唱给世子听。”
那笼子却是空的。
镜儿应着,余夫人来了,云华忙率众婢妇行礼,余夫人止了,搀云华道:“好孩儿,闻说你忙到现在。”
云华告罪:“未侍候娘安寝。”
余夫人道:“你请过我晚安了,还要侍候什么?”眼望床上,“世子睡了?”
众人应道:“睡了。”
余夫人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