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犹奏别离歌-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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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上前,将一枚四蝶银步摇插入她丰厚漆黑的发髻,静静道:“那一位以奢华攫得圣上垂青。姐姐不妨清简雅丽,别有一番风姿。”
她神色渐平,哀哀握住我的手:“妹妹……”
我拍拍她的肩,无须多言。她亦听了我的话,除去发间的金丝八宝钗与诸多配饰,单留了那枚步遥又在葱白色襦裙外披一身藕色纱衣,的确清雅脱俗。
而就在次日凌晨,突然有宫女禀报,宜春院琴师陈芜夜求见。
我一时慌神,他过来做什么。
但还是起身梳洗,细细妆点。该挽什么样的髻,该配什么样的簪,该着什么样的衣,我一一斟酌,心里有了一丝薄凉暖意。
忽而又失笑,他看不见。我纵然梳妆得再严整在端庄,他终究是看不见的。即使他看得见又是如何,他心里,也只有良卿。她死了,于是他会永生永世记着她的好,她的美。
“宣他进来吧。”我幽幽吩咐,眼看屏风后,宫人将他徐徐引入。他虽眼盲,却不需人搀扶。
他容颜依旧清瘦,一袭白色交领长衣,风骨朗落。蓦然记起那个黄昏,他喊我,静。
而此刻,他只是淡淡说:“苏才人,我来看你有没有制成新曲。”
这断然不是他真正要跟我说的。晨光熹微,和子暂时还不会回来。我摒退众人,轻声问他:“芜夜,什么事?”
“南诏王阁逻凤派世子凤迦异与大将段俭魏据险守太和城,避而不战。唐军水土不服,军中瘟疫蔓延,粮草耗尽,未战而死者十之七八。”
浑身的血即往头上涌,原来,原来芜夜也是知道的!
他微笑:“也是花房婆婆要我来告诉你的,不要担心。”
“婆婆知道你在牵挂这些,忧心成玻”芜夜静静说,“大公子已回南诏,或许,马上会有一场大乱。”
我扶着额,淡淡问他:“这些,又与我何干。”
“与你无干,最好。我们毕竟都是汉人,与南诏不该有甚瓜葛。”他言语亦是冷淡。顿了顿,却又说出一句:“只是不忍见你憔悴瘦损。”
眼泪顷刻涌出,所幸他看不见,我用平缓的语调转开话题:“近日我并未作新曲,想是人惫懒了,你要原谅。”
“制曲最是劳心,你要保重。”他叹道,“我要告辞了。”
他绕过屏风,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
我的心却一点一点落下去。芜夜在怪我么。他以为,我的憔悴瘦损,是因为大公子么。
可说到底,我也不明白自己是因为谁。心头缠了太多迷乱心绪,每一点都放不下舍不开,那么,注定是不能安心,不能幸福了。
突然急躁起来,竟隐隐希望安史之乱快点到来,那么就可以离开宫廷,到自由的地方去。
到那时,我又会和谁在一起呢?
3.
又过了几日,有人送来一只小小的玉瓶。我拧开玉塞,一阵彻骨清香汹涌而来。
是薰衣草的香油呵。
宫女说,是芜夜琴师要交给才人的。他说才人可以用此泡茶盥沐,对平神静气极有效。
心里一阵复杂滋味。大公子赠的花种,芜夜制的香油,他们的情分,我到底是欠下了。
抱起琵琶,闲闲拨了几个音,调不成调,曲不成曲,却听屏风后一阵拊掌叫好。
“卿真乃内苑第一才人也1
我吓了一跳,起身,看见一身明黄家常圆领袍的玄宗正含笑走来。宫女纷纷叩拜,他只挥一挥手,她们退下了。
“朕爱听你的琵琶,亦爱你的琴。”他在绣榻上坐下,眉目慈祥。
“皇上,你想听奴婢弹哪一支曲子呢?”见他神色中有难掩的疲惫,我心一软。盛年时励精图治、知人善用、创下“开元盛世”的玄宗,而今却要面对外重内轻、尾大不掉的情势,定是有诸般颓丧罢。
我始终不相信历史书上说,玄宗沉溺女色,任用奸臣,昏庸无度。
他风骨朗朗,眉目冷峻,断不是昏庸之君。只是,他或许累了。想到这里,心里竟涌起一丝柔情与怜悯。
我为他取来一只明黄靠枕,他笑了,徐徐歪下身子:“朕最喜你那曲《青梅》。”
这支曲子是我旖旎烂漫的少女时光,春衫薄媚,真纯无比。我自己,也是最喜欢的。
小指勾出最后一个尾音,他怔了怔,面部的棱角柔和起来:“苏才人,我喜你的安静与淡泊。如你这样的女子,后宫里太过难得。”
我被夸得惶恐万分,心却泛起一丝丝的骄傲,觉得君王亦是常人,无甚畏惧,竟将在历史书上学来的点滴知识在他面前卖弄起来:“皇上,您是不是觉得寂寞了……当初,您开立屯田,充实防务,设立了平卢﹑范阳﹑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四镇﹑伊西北庭﹑剑南等九个节度使与一个岭南五府经略使。还收复了辽西二十一州,重置营州都督府,漠北拔也古、同罗、回纥等都重新归顺我朝。并又收复了碎叶城,败吐蕃、小勃律。那是怎样的宏阔气象!而今,皇上想歇一歇,却又停不下来。而要去做一些什么,却又觉得无味……”
我居然将忌讳忘得一干二净,仗了那些稀薄的知识滔滔不绝,丝毫不记得后宫不得干政的训导。
直到他渐渐从榻上起身,眼神渐渐变得复杂,我才遽然一惊,背上沁出一片冷汗——不'奇‘书‘网‘整。理提。供'要命了么!
我放下琵琶,伏地告罪。
长时间的沉寂。我脑海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这次死定了。
“你起来吧。”他淡淡吩咐,我怔住了,缓然抬头,却触见他疲惫枯萎的眼色,心别地一跳。
“朕还未曾想过,区区一名制曲娘子竟也有这番见识。”我分辨不出他究竟是赞许还是猜疑。只有谨慎地垂下眼帘,静听后文。
“你过来。”他扬了扬手。见我犹豫,他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你过来,不要惊怕。”
于是趋前。他深深望着我,我亦不躲开。他竟握住我的手:“静娘,你无根无系,不会有其他心思罢。”这句话又吓了我一跳,刚准备表明清白时,他又笑道:“朕心里清楚。你不过是个冰雪玲珑的姑娘罢了。那些话,跟朕说说就好,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了。”他微微一眯眼,仿佛是要与我共守秘密一般。
我心一舒,脸色亦活了过来。我读出他眼里的几分宠溺,却不敢再多言。只有眉眼婉顺地问他:“皇上还想听什么曲子么?”
他笑了,依旧没有松开我的手:“弹琵琶太累,你就陪朕说说话吧。就说一说……你家乡的事?”
我一愣,眼泪却出来了:“皇上……奴婢,不记得家乡的事了。”神情定是楚楚可怜吧,藏住了所有的做作。
他果然悯恤我,将我手拉得愈紧。沉香缭绕,我心急急乱跳,或许马上就是一段缱绻风光吧。但,偏偏,管事太监却慌忙来报:“陛下,贵妃娘娘说身子不适,想要陛下去看一看。”
又是她惯用的一招。
玄宗脸竟略微一红,似乎对我心怀歉疚。我倒并不在意,叩跪着送他离开。
“朕会来听你做的新曲。”末了他回头说,算是给我的安慰罢。
4.
那些日子,那些未曾浮出水面的记忆仍是模模糊糊,朦胧无比。宛如一块琥珀,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影子涌过来,退过去。却总不能构成画面。那些藕断丝连的感情,却总是连不成一片。我总觉得,这些场景与形象都是在梦里见过的,但,却仅仅是梦了。
冬天就这样来了。唐宫内盛行画九九消寒图。还有消寒帖,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九个字,每字九画,每日一笔,九九八十一天后,便是开春了。古人消遣时光的方法的确很多,我倒没这耐性一日一笔画八十一天,描了两笔便丢开了。
芜夜到内苑来过几次,一次是尚仪宫的娘娘嘱咐他来与我排练新曲,一次是送了几盆含苞的水仙过来,还有几次是送草药茶来。
草药茶分成一小份一小份,盛在香木屉子里,一格一份,每日取一份,用清泉水冲泡了喝。
“你要保重。”每每,他都是这样轻声嘱咐,言语间不见一丝情感。而我,终究是内心暖然,隔了屏风,有话对他说,却不知说什么。
“苏才人,告辞了。”他转身离开时,我却往往要唤住他。屏风那边的他停了步子,却没有回身。我心蓦然提起,又蓦然落下,只有静静说:“没有什么了,你也保重。”
草药茶快泡完的时节,春已暮了。
我在窗前看芍药花,和子在内间小憩。四月里她曾日日倦懒,恶心呕吐,太医诊出来说她怀有龙种。众人皆惊,连和子自己也不知所措。然而几天后太医又说是误诊,不过是和子身体虚弱,需要静养。
原本受人瞩目的歌飞楼一下子冷清了。和子也无端端惹来流言蜚语,叫人暗地取笑。她心中郁结,却又不能外露,强撑了几日,便缠绵病榻。玄宗来看他的辰光也少了,后来索性连派内侍问候也省了。人情薄凉,和子只有默默吞咽。有时候以泪洗面,人愈憔悴。我只劝她说,如此并不值得。她失声痛哭,哽咽难忍。
于是亦陪她垂泪,毕竟是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却要来承受这一切,实在残忍。
就这样,她一直病到如今。
“妹妹,我怕是连上阳宫的那位都不如了……”和子轻声唤我,泪水又滚出来。
我心里也觉得她太过脆弱,又有些好笑,论姿容才华,和子自然比不上梅妃,她却要将自己和她比较。
但还是好心劝她不要劳心费神。
“若是我们现在依旧留在宜春院,也罢了。”她凄凄道,“谁有知道,在宫里的每一日,都是这般煎熬。”
我忍不住道:“姐姐亦曾风光无限,占尽圣宠。如今不过是病倒数日,不必伤感至此。”
她却冷笑:“妹妹此话怎讲,我何曾占尽圣宠,又何曾风光无限,不过是低贱卑微,仰人鼻息……”最后几句生生咽了下去,逼得泪盈于睫。
我也不再多说,由她去吧。
抬头看一看天色,这暮春的黄昏最是动人,花香薰暖,禽鸟翩然。只可惜,战事已近、太平不久了罢。
想起四月里韦青进宫说,南诏大灭唐军,李宓将军身死敌手,他自己勉强留得一命……无奈杨国忠李林甫一干人还向皇上隐瞒军情,十万大军尽数覆灭的消息被封锁得极死。
“若是说出去,就是杀头的命。”韦青苦笑,“如今我回来了,竟还要被当作打了胜仗的大英雄,庆贺祝酒……”
彼时和子正是情绪低落,不愿待见韦青。韦青悄声吩咐我,要我好好开解她。
“韦将军放心。”当时我这样许诺。
后来我又问:“韦将军,若有一日和子姐姐落难他乡,你会不会拉她一把。”
他面色一凛,警惕道:“苏才人怎么这样说。”
我只有截断话头,微笑不语。
漫长的辰光,我靠制曲养花打发消磨。有时候恍惚着想,会不会没有安史之乱呢,如此就在唐宫里清清净净地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但,该来的,却是无法逆转。
5.
……缚在背后的手,那么疼。手腕仿佛要被折断一般。浑身骨头散架一般。刺鼻气味汹涌而来。
然后,我醒了。
也只是想挪一挪身子,缓一缓浑身的疼痛与酸胀,却发现动弹不得。
再一定神,发现身边东倒西歪着许多个姑娘。她们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咒骂,有的在发呆,有的已经扑地晕倒。听她们的口音,看她们的装束,大多来自长安。
我们在颠簸。
我费力支起身子,将头仰得高一点,再高一点——看到了一扇窄窄的窗,破旧的竹帘扑答扑答。原来,我们都在一辆马车上。
我身后是一个白衫蓝裙的姑娘,有一张玲珑的脸。她亦被反缚着手,眼神却无比坚定,示意我们互相解开对方手腕上的绳索。
我们挣扎了许久,一次次抓住了绳结,又因为一个不小心松开。如此反复,几乎绝望。这个姑娘却不愿放弃,狠狠瞪我一眼,继续努力。
终于,我解开了她的绳结。她身子几乎要瘫软下去,但马上便抖擞起来,迅速为我松绑。马车里一阵混乱,姑娘们纷纷互相松绑。大家长吁一口气,总算,总算获得了片刻的解放。
但,马上又有人嘤嘤哭泣:“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不想离开长安……”
哭声很快感染了马车里的每一个人。前途未卜的姑娘们眼圈都红了,有几个已哭成一团。马车恰好在这里狠狠颠簸了一下。一个姑娘的额头被狠狠撞到了车厢一角,沁出血来,又很快肿成一大片。
马车里混乱一片。
我暗暗观察情境,用力回想,回想我们是如何来到了这辆马车上。
天宝十四年冬,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又兼河东节度使的安禄山称“奉命讨伐杨国忠”,发所部三镇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兵共十五万,号称二十万,起于范阳,大张旗鼓,南下直趋两京。
甫听这消息,宫内倒没有我想象得那样混乱。皇上照样夜夜笙歌,杨妃依旧千娇百媚。大病初愈的和子争强好胜的心少了许多,每日随我一起看花看草,倒添了一段平静安和的美好时光。
皇上一直在杨妃那里脱不开身,他竟能体恤我的寂寞心境,允许芜夜出入内苑,来与我练习新曲,打发辰光。
年关将近,我却猝然病倒,昏迷中口出谵语。内心深处涌起莫名的恐惧与悲哀。我竭尽全力,似乎要抓住一样东西,费力挣扎了许久,手中却空空如也。这般反复,死去活来。
静娘,静娘,她心中究竟牵挂着什么,这力量如此强大,叫我愈来愈执著,叫我愈来愈美丽,然后,渐渐憔悴,渐渐枯萎。
仿佛,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低沉的,喑哑的,徐徐在我耳畔呢喃。我用力捕捉,灵光闪现,豁然明朗。
那一年的春季,虞山的芍药花全部盛开了。思贤从长安回来。我换了一条春绸刺绣蝴蝶缠枝纹的裙子,裹了彩虹双色罗纱帛巾,梳了盈盈的飞仙髻,坐着马车去见他。
崔府人来人往,纷纷祝贺他中举。他含笑应酬,眉眼间衔住一丝沉稳与端庄。一路仆仆风尘的他定是累了吧,我默默心疼,隔得远远的看他。丫鬟说,小姐,快进去埃
我优柔寡断,偏偏不愿进去。
内心深处,却蓦然生起一段幽怨。思贤哥哥,你回来了,怎么能不先来见我?你知不知道你去长安的每一个日子里,我都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