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犹奏别离歌-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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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掩着几分凄惶,决然道:“普天之下,比我貌美聪慧者多矣。公子不必费心。”
“你当真……不能原谅我么。”我看见他握紧的拳蓦然一松,仿佛是抽去了全部精神。又见他眼中似有流光一闪而过。
我狠心,点头。
而又仿佛是赌气,在拿他对我的情分做最后一拼。终于输得遍体鳞伤。他只是疲惫地说:“是我太过自私。既然无法挽留,以后,你一定珍重。”
我内心惊痛,却还是要强硬到底,将一直贴身佩带的曼荼罗香包冷冷交还于他:“大公子,如此我也没有留着它的必要了。”
他一丝表情也无,默默收起香包。
我痴痴凝视他半晌。忽而艰难开口:“大公子,你身体有旧疾,那时在成都未曾好好调理……以后,一定要自己保重。”
我无力地站直身子,看见他的瞳仁里,掠过一丝绝望。我看到了,他心中定亦有不忍的。然后,又见他的眼神逐渐枯萎、冻结,直至凛冽如霜。
我目不斜视,向他行礼。那是汉家女子的敛衽礼。
他怔了一怔,亦回以汉礼。
而后对门外的阮白一字一顿吩咐:“请好生安排苏姑娘离宫。”
铜镜内,我面目清冷,看不出一丝悲喜。
我收拢一头青丝,梳成一对螺髻,簪几朵青色绢花,斜飞一枚玉簪。又将余发垂至胸前。
再换上淡青上襦,系好玉色海棠纹双层罗裙,月白色刺绣压裙。我对着铜镜细细理妆,不留一丝瑕疵。
末了,贴花钿,点额黄,涂胭脂。
一时恍惚,仿佛是多年以前,我怀着羞涩与绮念,在闺阁中默默等待思贤哥哥的来临。
仿佛是那年,在长安的街道,抱着大束薰衣草,蓦然被大公子的白马惊祝
仿佛,仿佛。
我想再见一见他。但是听见阮白在帘外禀告说,大公子正在宫中迎接木雅公主,并不能脱身。
于是微笑,一步一步,极尽端庄,离开。
一辆简陋的马车带着我从偏门离开南诏的宫院。
车轮辘辘。我听见帘外人声鼎沸,人人都在讨论那位美丽高贵的木雅公主。她的大队送亲车马已抵达大理。她坐在金丝织锦琉璃车内,笑靥如花,明艳不可方物。
我抱住琵琶,轻轻笑了。淡妆之下的容颜,遽然老去。
他会开辟伟业奇功,他会与这位公主天长地久,他会很快忘记我。
我双手合十,默默祷祝。
马车出大理城的那一瞬,我透过车帘看见了外面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木雕宫宇的轮廓,青石长街的玲珑。
终于无法自抑,将脸贴紧琵琶,我最后的亲人,凭借剩余不多的全部气力,大声哭泣。
3.
马车一直走了许多天。
阮白在车外勤勤恳恳问我,姑娘到底想去哪里?
我动了动嘴唇,轻轻说,那么,就去虞山吧。
阮白说,姑娘在怨大公子么。
我很诚实地点头,怨的。
阮白叹息,不再多言。
一路上,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百姓,拖儿挈女,无家可归。战乱中的唐土,哀鸿遍野。
这条路,是我来南诏时的路,亦是我离南诏时的路。一来一回,其间心境,却判若天渊。我不敢回忆来时路上的种种温情与缱绻,而那一切已变得毫不真实,仿佛,水月镜花。
夜来时,我们在驿馆停留。我认得,是那个开满缅桂花的驿馆。阮白见我神色凄伤,低声劝告:“姑娘不要伤感,大公子……”
“不要再提他了。”我做出不在乎的样子,而心头钝痛却无法掩饰。阮白是聪明人,点头道:“一切但听姑娘吩咐。”
我却又兀自微笑:“他身子虽然一向硬朗,但旧疾不曾调理好,你以后要当心。”
他点头,默然退出。
我终于累了,在缅桂花的馥郁清香中黯然落泪。就这样一直哭泣,起先还压抑着哭声。后来,这恸哭惊动了所有随行的人。
有烤山鸡的香。泪眼朦胧中,看见阮白用芭蕉叶子盛着半只山鸡过来。我摇头不要。他坚持:“一路劳顿,这一带湿气瘴气皆重,你需得保重自己。”
我轻叹,眼神恍惚:“谢谢你。”
他将山鸡放下,用利刀将之切成小片,又默然离开。
嗯,山鸡的味道并不坏。
车愈往北面行,愈见得四时之景变化分明。
阮白寡言少语,行动间却处处关照我。我亦可从中窥得大王子残存的一点情分。他定是跟阮白吩咐过的吧,要他将我安置妥当。
心中纵然有怨与恨,到头来,毋宁说是对他的爱与痴。
马车一路过乌蒙、大庾岭、广信、巴陵、汉皋,东去北上,已近虞山。
偶尔,车在一片安宁的湖山间驶过,阮白总是要停下车,建议我下来走一走。起先我没有心情。后来,也就不忍拂他的好意。
“还有多久能到虞山呢?”我揪了湖边一株青草,在指间细细玩弄。
“不久便要到了。”阮白笑,“姑娘从前是虞山人?”
我看他一眼:“不是你们大公子将我调查得很清楚么。”
阮白面露歉疚:“对不起。那时候,大公子欲与姑娘接近,是我从中干涉,将姑娘的身世背景查明后,方由大公子与姑娘相识交往。”
我微笑:“难为你如此忠心。”
阮白亦笑:“当初对姑娘多有冒犯。不过姑娘的确是大公子在长安最大的慰藉。”
“说这些,已无意义。”我坚决斩断他的话头,风掀起我素色襦裙的一角。
我起身欲走。阮白突然叫住我。
“姑娘,大公子待你……确有一番苦衷。希望姑娘可以体谅。”
我掠一掠额发,整一整裙带,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不过如此而已,谈不上体谅不体谅。我想他也不会将这件事挂与心上罢。你不用担心。”
“姑娘1阮白又道,“我并非只为大公子担心。更是……为姑娘担心。”
多久了,未曾听过这样的温情言语。哪怕是作假也好,哪怕是敷衍也好,毕竟是暖了暖我僵硬冰凉的心。
我含笑不语,回到马车中。
“姑娘,在长安,大公子最喜欢悄悄立在宜春院外,静静听你的曲子。”阮白在车帘外道。
我心微微一动,抱起琵琶轻拢慢捻。心事平复许多,竟不再有锥心之痛。
婆婆说得对,无论在怎样的景况下,都不要心怀仇恨。
4.
冬天来临时,我们到了虞山。
隐约记得,苏家府邸原先就在虞山脚下、尚湖之畔。
而阮白打听了一大转,都没有消息。
爹爹早已去世,苏家亦早不存在。
那么,那么崔家呢?
阮白回来说,虞山的确有一富户崔氏,但早在一些年前迁居长安。崔氏公子也在长安发迹,官位甚高。
我微微一笑,仿佛在听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阮白为我买下一间安静的院落,又为我买了几个丫鬟。
阮白要走了。临行前,我做了一桌清淡菜肴。
“姑娘今后好自珍重。”他满了一盏酒,一饮而荆
我藏着心酸,亦举杯,干尽杯中酒。
他又斟了一盏酒,仰首饮干。
“这杯酒为何而干?”我笑问。
他沉吟:“为姑娘的琴声。”
我噗嗤笑了,眼泪又要落下。阮白淡淡一笑:“惟有内心澹泊清净,才可奏出那样的琴音。”
他踯躅,转而是推心置腹的坚定:“姑娘,你不必将事事强忍在心中,若有不平或者悲伤,却不发泄,而是郁结其中,那么反而徒添病症。”
我凄楚一笑。发泄,我又到何处发泄。
他眉宇凝结,旋即缓缓化开,喟然一叹:“姑娘,你与大王子,都是倔强之人。可记得那年在蜀中暂居,他在病中,却碍着面子,情怯着不敢叫你过去。而你,何尝不是情怯。到如今……”
“不要说了,没有意思。”我生生灌下一杯酒,勉强而笑,“阮白,可如果有来生,我还是宁愿,再遇见他一次。再疼,再痛,都不要紧。”
“姑娘,你愿不愿意等着,等到大王子对你实现诺言的那一日。他,一定会来接你走,一定。”
阮白的话,我怎么没想过,我想过许多次。我甚至还幻想,在这回虞山的路上,他会策马赶来,接我回去……但是,没有意思了。我眼中莹莹,摇头笑道:“多谢你费心。恐怕现在,他已将我忘记了吧。”
他还要再说什么。我以眼神制止。
什么都不要说了。
就这样四目相对,他似乎要离我跟近一些,似乎要安慰我什么。我亦仿佛还有什么交代,想暂把他做最后的依靠与寄托。
但,我还是先调开目光,徐徐起身,命丫鬟掌灯回房,又命丫鬟收拾残宴,再命丫鬟安顿阮先生就寝。
新居疏朗宁静,庭院内盛满深冬的清澈月光。我披衣立于窗边,看窗外腊梅朵朵绽放,冷香沁人。
丫鬟小声催了几次,要我歇息。
孤眠难耐,梦醒交接,折腾到天明。丫鬟过来说,阮先生已赶早启程。因为怕惊扰姑娘歇息,便不曾通报。
“他可曾有什么东西留下。”
丫鬟将一只锦囊奉上:“阮先生要奴婢将这个交给姑娘,说要姑娘务必收好,来日再见也算是个凭据。”
我打开看。
其实早有预感,而心头还是蓦地一震。
是那只绣了曼荼罗的香包。里面,还盛着旧年未曾播下的薰衣草花种。
心略是一舒,疲惫不堪。
5.
日子便这样过下去了。
我用阮白留下的银子开了一家花坊。时至今日,我已将属于静娘的全部记忆找回,那些丰盛的悲伤的疼痛的甜美的记忆。
昔日时常发作的头疼已渐渐退去,不再纠缠我。
时光变得无限迅疾,且无限透明。
我以为我就可以这样平静安然地了断余生。
干元二年的三月,外面依旧兵荒马乱。我坐船去广陵送花。
江水湍急,白鸟乱飞。我与贴身丫鬟皆作男子装束。
入夜,船行渐缓。船家点了一盏盏红色灯笼。灯光映在江水里,出奇冷清。涟漪微漾,无垠江面愈衬得船身渺校
江风萧瑟,丫鬟扯一扯我的衣袖,要我回舱歇息。
而,却在这一刻,我听见了琴声。
我刹那怔在原处,手紧紧抚着胸口,压住狂乱跳动的心。那琴声低回抑扬,凄恻缠绵,且又隐忍清冽。身子随船身狠狠一晃,几乎站立不稳。这一瞬,悲喜交加,却硬要强抑着激动,用最平和的语气告诉丫鬟,你先回舱吧,我要去见一位故人。
灯笼的暖然光线化开了暗夜的沉寂与阴森。我在过道内徐徐行走,终于,找到了琴声的来处。船尾一间小小的屋子,幽静的烛火浸漫出窗纸。
待他一曲终了,我轻轻扣门,复又轻问:“是你吗,芜夜。”
是他。
门内的脚步渐渐靠近。门吱呀一声打开。四周一片静默,便这样刹那相逢。心中只是轰然一声,许久,彼此连一句话也没有。
“进来吧。”他微笑,盲去的双目静静闭拢。
他摸索着又点亮几盏灯。室中顿时豁亮许多。我见他眉目间依旧清净内敛,看不透悲欢。而菱花镜中的我,却在风华正茂的年岁遽然老去。幸而,他并看不见我。想着,酸楚中亦泛起一丝安慰。
我唤来丫鬟,要她们准备小桌酒菜。这一夜,必是难以入眠。
芜夜温和地说:“那年乱军入长安,宫人四散流离。我也未曾想过,今生彼此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我泫然,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但此一时彼一时,一切都不知从何说起,到嘴边也只是平淡的一句问候:“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我原本在长安滞留。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后来闻说宫中有一位制曲娘子被南诏国大王子带走了。我想那必是你无疑。既然你有了着落,我也略微安心。长安一片混乱,我就一路流落到江南来。这一次去广陵,不过是为散心。没想到机缘巧合,我们竟然遇见了。”他娓娓述说,眉目间衔着温情,“你这些年,可好?”
“我,一切还好。”
他不再多问。烛火明灭中,我顺理成章倚入他怀中。久久,久久,不愿起身。而他亦懂得我的意思,在万劫不复的黑暗里给予我光明与温暖,与我双手交握,与我彻夜相伴。
“你这样瘦了。”锦被下,他轻道,难以掩藏的心疼。
我悲恸,低声饮泣。他将我搂得极紧,紧到窒息,紧到要将一切苦难与悲伤抛之脑后。仿佛很久了,我们都在等着这一刻的鱼水交欢。虽然,每一份缠绵都是苦涩,每一丝缱绻都是惘然。
“芜夜,我记起了从前全部的事。我记起来,你给我喝忘忧草熬成的汤药。但,现在,一切又回来了。”
世界何其广阔,而此夜,只有这艘船,只有这张床,只有这个人,是完全属于我。我伏在他怀里,在哭泣中睡去。
6.
我将虞山的宅院卖去,同芜夜一起迁居广陵。因为广陵有长长的花街,广陵有更闲散安静的生活。
我遣散了丫鬟,让她们各自安顿。而乱世之中,她们也不知自己何去何从。于是都留下来陪我种花。
我和芜夜住到了一起。
我们在广陵买了一处新院子。院子里花树繁茂,流水潺潺。庭院的角落,有大片茂密的紫藤花架。花架下摆着干净的桌椅。木格窗开着,我的琵琶与他的古琴相与偎依。
我将卧室收拾出来,买了大块新棉布,洗干净,缝成床单和被褥。并买来新棉花,做了好几床柔软温香的被子。我把被子抱到芜夜怀里:“你摸一摸,舒服吗?”
芜夜清瘦的脸上泛出微笑,他点点头。
次年春天,新辟的花坊里已暗香盈盈。我学着婆婆,用青竹管从城外引来活水,浇灌花木。苏家花坊的名气亦渐渐传出去。
我将曼荼罗香包中剩下的薰衣草种子尽数播撒,又把这只香包深埋于园内,算是了结一段过去。做完这一切,心霍地被挖去一块,并不感到十分的疼,飕飕凉意却四下蔓延。
园中的薰衣草一年比一年茂盛。每年六七月间,花香浸染了整条花街。纷至沓来的脚步惊扰了花坊的宁静。而我们的日子却过得愈来愈丰润。
闲时,芜夜会熬制一些薰衣草香油。那凝结的香气宛如碧玉,精致无双,似乎伸手一掬,便可在怀。晨起梳妆,在鬓角抿一点香油,顿觉光华流转,于是欢喜地唤他来。而又自悔失言。他已含笑过来,扶住我的肩:“没有关系。我闻得见。我也看得见。”
是么,你看得见。看得见我这昔时枯槁的模样,正缓缓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