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赏全集-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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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侠朗声笑起来:“我还愁这里敬酒的百官不好应付呢,有了公主的王令,正好辞了他们回去睡觉了。”
当即用耀天的话挡了还想继续敬酒的官员,先行出了王宫,回驸马府。
驸马府门口早有大批侍从等候,冬灼带头,伸长脖子,远远看着人影绰绰,马蹄声声,一队人马奔了过来。
“恭迎驸马爷!”
马匹停下,冬灼当即向前牵了缰绳,仰头道:“少爷,你回来啦。”
“嗯。”何侠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就往大门走,见了门口站满恭迎他回来的侍从侍女,微微拧了拧眉:“这么多人都待在门口干嘛?都散了吧。”
冬灼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侍从,屏散所有待从,自个跟了上去。
何侠步子迈得很大,毫不停留,冬灼在后面匆匆跟着。
直接进了后院,转了三两个弯,娉婷居住的房间出现在眼前,何侠骤然止步,站在房门外,一时竟似怔住了。
冬灼见他静静盯着娉婷的房门,彷佛木雕一般。此情此景,只让人觉得一阵苍凉。
他当初觉得何侠无情,于是趁耀天发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娉婷。可如今见了何侠的模样,又觉得何侠当真可怜。
冬灼又是心虚,又是难过,忍不住走了过去,轻轻唤道:“少爷。”
何侠被他唤回心神,心不在焉地转头看他一眼,缓缓走到门前,举手将房门轻轻一推。
吱……
门轴转动着,发出轻微的声音,房里的摆设,一点一点印入眼帘。
窗台上的盆景已经枯了,床上收拾得干干净净,两边垂着流苏。床底下,摆放着一双绣花鞋。
梳妆台上立着铜镜,旁边静静放着他为娉婷订做的镏金首饰盒。
琴还在,就无声地摆在桌上,只是已铺了薄尘。
何侠跨入房中,他的脚步很轻,犹如怕惊碎了什么。他坐在冰凉的椅上,将腰间的宝剑解下,置于桌上。
这柄宝剑,他用过它舞剑。
就在这,就在这驸马府中。
剑温柔出鞘,如蛟龙入水,畅酣自在,如古藤老须悠悠垂地,错落有致。
娉婷也在这,她倚亭而坐,默默相看。
她的目光如烟似水,指下弹出的一曲“九天”,琴声激越间,差点让他以为,一切都没有改变。
差点让他以为,傲气年华,风花雪月,不曾稍逝。
他错了。
何侠的眼眸深处,凝起冷冷的精光。他错了,傲气年华已逝,风花雪月,不复存在。
智谋武功抵不过赫赫权势。
要戳破他费尽心血,努力保留的从前的一幅美丽幻象,只需耀天公主一道轻描淡写的王令。
耀天,他的妻,云常的主人。
面对着失去娉婷的空房,失去温度的驸马府,河侠深深地被事实刺醒。
只要耀天存在一天,他便只能是驸马。
一个连自己的侍女,都无法保住的驸马。
“少爷,这古琴……要收起来吗?”
“不用。”何侠凝视着铺尘的古琴,扯动嘴角:“留着,它会等娉婷回来。”
娉婷会回来的,回到我的身边。
我不会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不会再允许任何人玷污敬安王府这四个字。
我不会让云常王族和贵常青那个老滑头束缚我的手脚。
我不会让雄心壮志,屈服于耀天的柔情与王威之下。
没有人,能那样对待我。
一路尾随传信兵的踪迹,楚北捷在松森山脉脚下勒马仰视。雄伟的山峦在白雪印衬下增添了一分神秘的美丽。
阳凤就在此山。
娉婷,应该也在此山。
她也许在弹琴,也许在看书,也许在轻声低唱英雄佳人,兵不厌诈。仰望着肃穆的山峦,楚北捷的心脏压抑不住地怦怦乱跳。
他竟是这般渴望看见娉婷。
思念,对着黑夜狂吼道出的思念,梦中的思念,远远不够,远远不足以按捺这分焦灼。
传信兵受若韩嘱托,小心翼翼地赶路,不断查看是否有人跟踪,但任他如何精干,又怎会是楚北捷这个追踪大行家的对手。
楚北捷远远跟着他,直达则尹隐居所在的山峰,策马上了山道,终于瞧见十几座木屋,藏匿在林中。楚北捷昂扬前行,未到屋前,路边蓦然跳出几名大汉拦在路中间,喝道:“站住!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乱闯?”手中利剑一横,寒光闪闪,身手都很不错。
这些威吓,对楚北捷来说不啻儿戏,哪里放在眼里。楚北捷不避不闪,坐在马上,环视一圈,沉声道:“告诉则尹,楚北捷来了。”
“楚北捷?”
“东林的楚北捷?”
“镇北王?”
“是我。”楚北捷唇角逸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我来接我的王妃——白娉婷。”
统领东林大军征战四方,杀得所有人胆颤心寒的魔王,竟然出现在眼前?
有人一个手颤不稳,手中剑差点掉下来。
“还愣什么?快去通报。”楚北捷胯下骏马打了个响鼻,向前挪了一步。
众人赫然猛退数步,一脸警惕。这位当世名将,曾将他们则尹上将军在堪布打得一筹莫展,几乎毁灭整个北漠。
机敏者呼啸一声,转身便去报信。剩下的人强压胆寒,持刀围着楚北捷,人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腰间的宝剑上。
传说中镇北王的宝剑只要出鞘,就会血流成河。
楚北捷端坐马上,宛如从天而降的神将,被他们狠狠盯着,神态却悠然自如,隐隐透出一丝喜悦期盼。
娉婷,我已经到了。
你在做什么?
和阳凤下棋么?
你曾说,阳凤棋艺甚精。可允许楚北捷在旁观棋?让我坐在你身边,看你纤纤指儿,捏起黑白色,轻置于棋盘上。那情景必定赏心悦目,让人看一辈子也看不倦。
跑去通报的人很快回来,脸色古怪,不敢站得离楚北捷太近,拱手道:“镇北王,我们上将军有请。”
楚北捷欣然点头,跟着引路的侍从一路到了大门前面。门前寂静无人,不见阳凤娉婷,也不见则尹,他艺高胆大,在东林王宫单身与宫廷侍卫血战尚自不怕,更不会畏惧这么一片小木屋。
下马后,手按腰间剑柄,昂首直入。
跨入屋中,却愕了一愕。入目处满眼素白,白色的垂帘横幅,偌大客厅,并无座椅摆设,唯有孤零零一具棺木摆在中间。
楚北捷跨进的,竟是一间灵堂。
屋中只站着一名脸色沉肃的男子,眉目浓黑,眸中精光慑人:“镇北王?”
楚北捷从容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北漠上将军?”
忽然听见一把尖锐的女声:“楚北捷!楚北捷在哪里?”
楚北捷心悬娉婷,听见女声,猜想该是上将军夫人阳凤,朗声应道:“本王楚北捷在此。”
话音未落,侧屋垂帘被人霍然掀开,一道娇小身影骤冲过来。阳凤脸色苍白,状若疯狂,对着楚北捷当胸就刺。
她来势虽快,但又怎能伤得了楚北捷。剑未及胸,楚北捷伸手一按,已经按住阳凤手腕。
则尹没料到阳凤会这般提剑从侧屋冲来,发觉时已经太晚,变色道:“你敢伤我妻?”纵身扑上。
楚北捷一招制住阳凤,想着她是娉婷好友,倒不敢怎样,指尖在她细白的腕上用力一弹,再顺势轻轻一推,阳凤立足不稳,向后跌去。
则尹正好扑上来,一把接住,他素知楚北捷厉害,唯恐阳凤受伤,忙问:“有没有受伤?”
阳凤摇摇头。她发髻俱乱,双目通红,哪里还有半点平日悠闲镇定的模样,转头瞪了楚北捷一眼,忽然痛哭起来,抓着则尹的袖子央求道:“你帮我杀了他!快杀了他!”
楚北捷从娉婷口中认识的阳凤,向来温婉有礼,怎料到第一眼看见的竟是个疯女人。他心里生疑,眼角余光扫了中间那具棺木一眼,暗觉不妙。一颗心竟隐隐害怕起来,沉声道:“娉婷在哪?”
阳凤似乎听不见他的问话,只是捶打着则尹的胸膛,哭求道:“夫君,你帮我杀了他!是他害死了娉婷,是他害死了娉婷!”
楚北捷犹如被一记响雷击在头顶,猛然向前两步,喝道:“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这一喝声宛如虎啸,反倒让阳凤清醒过来,停止了捶打一直安抚她的则尹,呆呆转头瞪着楚北捷,通红的眸中彷佛要滴出血来,一字一顿道:“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给了何侠,你让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里。”字字从洁白齿间挤出,阴冷的声音,彷佛从鬼域深处传来。
楚北捷骤然倒退一步,回头看了看厅中的棺木,强扯出一抹笑容:“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是骗我的,你为娉婷不甘,要使计诈我。”他虽如此说,却止不住浑身冷汗潺潺,彷佛堕入冰窟中一般。
阳凤是娉婷至交好友,和娉婷一同长大。楚北捷识人无数,自然明白阳凤此刻的哀伤,绝非作假。
一生之中,从未尝过的寒意侵袭而至,破入肌肤,直割筋骨。
“你们骗我,娉婷就在这里,藏在这里。”楚北捷哈哈大笑,扭曲着面容,目光一转,停在拥抱着阳凤的则尹脸上。
他的手按在剑上,彷佛只要则尹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就要拔剑将他碎尸万断。
则尹什么也没说。他静静拥着自己痛哭的爱妻,直迎楚北捷的目光。
楚北捷的目光,除了坚毅,刚正,执着,霸气,还带着一丝怯意,一丝央求似的期盼。
迥黑的眼眸深处,激荡着狂涛,渐渐沾染上不敢置信的绝望。
他竟然,从则尹这个昔日敌人的脸上,看到了一分同情。
“不可能,这不可能……”楚北捷恍若被利刀刺中心窝,狂叫一声,踉跄连退几步,仰头大叫:“娉婷,娉婷!你快出来!我来了,楚北捷来了!”
“我来向你赔罪!任你责罚!娉婷,你出来呀!”
受伤野兽似的吼叫震动山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抖落。整座松森山脉,在楚北捷悲伧的吼声中沉默。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那灵巧的指,那绝世的笑,那醉人的香,那轻舞的身影,怎么可能逝去?
他明明听见,她在弹琴歌唱,唱英雄佳人,奈何纷乱,唱成则为王败则寇,兵不厌诈,唱多情相思,一望成欢。
她明明就在这里,在风里,雾里,云里,雪里,笑得清雅娴静,乌黑的眼珠,静静瞅着他,彷佛无尽的心思,全要倾注在他一人的身上。
在哪里?娉婷在哪里?
楚北捷麻木地转过脸,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木。
“她已经到了山脚,却遇上狼群,只差一点,”则尹沉声道:“就只差最后一段路……”
阳凤渐渐冷静下来,用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楚北捷,凄声道:“她是来找我的,我知道她会来找我。她戴着我送给她的夜光玉钗,攀过了松森山脉,千里迢迢的来找我。我为什么不早点派人下山?为什么?为什么……”伏在则尹肩头,双肩止不住剧烈的颤动。
楚北捷直愣愣瞪着那棺木,完全失了魂魄。
他朝那棺木走过去,每一步都彷佛踩在云朵上面,软绵绵的,没一点实在的感觉。
一切宛如在梦中,棺木一会近在眼前,一会又似乎到了很远的地方。短短几步路,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走完。
他终于摸到棺木,森冷的寒气从那散发出来,延着指尖蔓延到心脏,让这天下闻名的镇北王生生打个冷颤。
“娉婷,你在这里……”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对着深黑的棺木道。
他要打开棺木,拥抱他的爱妻,他的王妃,他的白娉婷。
但当十指扣住棺盖,一向神勇的镇北王,竟找不到一点力气。满是剑茧的手颤抖着,楚北捷费尽努力,无法让颤抖停止一刻。
“她遇上了狼群,只剩下衣裳,还有……”则尹的拳头紧了紧,低声道:“还有几根骨头。”
字字重若千金,沉沉砸在楚北捷心上,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身躯,楚北捷颓然跪到。
棺木又冷又硬,楚北捷小心翼翼地摩娑着。
娉婷不是这样的。她娇小、玲珑,在雪天里,脸颊会红出一抹淡淡的云彩,喜欢看雪夜中的星星,却又像猫儿一样,常常寻找温暖宽阔的胸膛,惬意地依进去。
“娉婷……”他伸开双臂,竭尽所能地拥抱。
他来晚了,晚得太厉害。
他应该初六那天赶回来,用他的臂膀,紧紧拥抱倚门等候的娉婷。他应该拥抱着她,不让任何事伤害她,让所有的危险远离她,让她微笑着,在暖暖的冬日下懒洋洋地看书,小睡,让她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孕育他们的孩子。
“嫁给我。”
“为什么?”
“你善琴,能歌,兰心,巧手。跟那些女人比,我宁愿娶你。”
“我……”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不相负?
永不相负,在哪里?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她的一笑一颦,就在空气中,在花香中。
无所不在。
“王爷是要去打仗吗?”
“王爷不必向娉婷解释。现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爷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牵挂。”
“娉婷孤零零地过了自己的生辰,王爷生辰那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他没有做到,他负了她。
让她踏着一地心碎,在利刃的寒光下,登上了远去的马车。
让她流落在云常,怀着他的骨肉,穿越雪山,吃尽人间苦楚。
让她被围绕的狼群,一片一片撕下血肉,咬断筋骨。
“不!”楚北捷狂声长啸,啸声止后,毅然拔剑。
震慑天下的镇北王的宝剑,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剑刀和地砖铿锵交碰,激起一瞬火花。
楚北捷缓缓转头,看向阳凤:“是我负了她,你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