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大司马-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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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几樽酒后,惠盎便询问起了蒙仲等人此来彭城的原因,蒙仲也不隐瞒,如实说道:“前一阵子,乡邑接到王命,得知大王令各家族再聚集族兵,协助王师攻打彭城”
“原来如此。”
惠盎闻言微微叹了口气,问蒙仲道:“夫子对此,有何见解?”
蒙仲重复庄子的话说道:“夫子称这场战争乃‘失道者之争’,双方将不会有胜者。”
“失道者之争”
惠盎喃喃念叨着这几个字,旋即苦笑着说道:“夫子一言中的啊。”
说罢,他一脸苦闷地又灌了自己几樽酒。
晚上,惠盎给蒙仲、蒙虎一行人安排了住所,随后他将蒙仲单独请到自己的书斋。
惠盎的书斋有些乱,木架上、箱子里,到处摆满了竹简,蒙仲好奇地拾起一册翻开一瞧,却意外地发现竟然是儒家的书册。
这让他啧啧称奇。
“怎么了?”惠盎见此好奇问道。
蒙仲解释道:“据小子所知,惠大夫乃是惠子的族人,小子原以为惠大夫学的是名家的知识,没想到”
“没想到竟然是儒家,对吧?”惠盎笑了笑,旋即说道:“你既是庄夫子的弟子,自当明白夫子与我族叔惠子的交情,你我之间就无需这般客套了,兄弟相称即可。”说罢,他率先笑问道:“阿仲,夫子教你的,想必都是道家的经典吧?”
“并不完全。”
蒙仲摇摇头说道:“夫子还教了我名家的知识,比如惠子所著的坚白论、同合异、遍为万物说,我皆稍有涉及。”
惠盎闻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旋即便兴致勃勃地与蒙仲辩论起名家的那些经典命题,从始至终,蒙仲面不改色、对答如流,这让惠盎彻底相信,眼前这位少年的确是庄子的弟子。
因为唯有庄子的弟子,才会如此精熟于道、名两家的思想。
第41章 惠盎(二)()
在经过了一宿的秉烛长谈后,惠盎与蒙仲对彼此已颇为熟悉与亲近,亦逐渐适应“阿兄”、“阿弟”这般的称呼。
尽管惠盎的年纪,比蒙仲年长近三十岁,但论辈分,前者是惠子的侄子,而后者是庄子的弟子,他俩倒也确实属于同辈,因此用兄弟称呼并无不可。
熟悉了之后,蒙仲才感觉出惠盎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记得昨日他在府门外初见惠盎的时候,只见这位宋王偃身边的重臣面色冷淡,龙行虎步、颇有气势,少了几分亲和。
但在彼此熟悉,坦诚相待之后,蒙仲这才感觉惠盎其实是一位非常好相与的人。
当然,这是因为彼此的关系近,倘若换做旁人,相信惠盎就不会那么推心置腹了。
据彼此的交流,蒙仲感觉惠盎学的很杂,仿佛涉及道、名、法、儒、墨几家的学术,不过最精纯的,不是道家、也不是名家,却是儒家与法家。
不得不说这让蒙仲感到很是意外。
毕竟从亲疏来说,惠盎也应该集道、名两家思想,而不是儒家或法家。
对此惠盎解释道:“道家治国,治的是太平盛世,且道家首要在于‘治己’,你亦是道家弟子,想必能理解愚兄的意思。”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道家的治国思想,即无为无不为,这是建立在“治人”基础上,即要求君主与臣子都具备一定要求的道德准则,君主与臣民的道德绝无越高,道家的治国思想就越发能体现,但反过来说,道家的治国思想就很难实现,就比如当前的乱世,国与国之间为了兼并土地而频繁发生战争,在这种情况下,道家的思想就很难被君主所接受,即便被接受也难被奉为治国的策略。
说白了,道家思想不适合用来作为王权统治臣民的工具。
而适合作为统治工具的,即儒家思想与法家思想。
孔子的儒家思想,它源自于周礼,其本身就是为了贵族统治庶民,只不过它提倡“仁义”,主张上位者善待下位者,而下位者则必须迎合、拥护上位者,其本质还是为了君权统治。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这句话就已经充分阐述了儒家治国思想的本质。
至于法家,虽然法家曾主张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其本质还是为了维护君权统治。
且法家法家必须得到君主的支持,才能施展自己的治国抱负。
曾经,秦太子(嬴驷)犯了罪,商君卫鞅言“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决定重惩太子以表现法的威严,尽管后来经过旁人劝说才改为惩罚太子的老师公子虔,可结果呢,那名太子,也就是后来继位的秦惠文王,他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卫鞅,使卫鞅这位曾经执政秦国的重臣,惶惶而逃,却没有一名秦人胆敢收留。
这就是法家弟子失去了君主支持的下场。
不过相比较而言,法家思想还是有治国具体可行理论的,不像儒家,从孔子时期到孟子时期,除了“仁义”、“礼德”的规范口号,基本上没有什么治国的策略——孟子亦是,中原国家都已经在开始实行“名田制”了,儒家那边还在提倡过时几百年的“井田制”,严重跟社会需求脱节。
因此惠盎的主张是以法治国、以儒治人,总的来说是比较偏向于温和的治国策略。
而其余道家、墨家、名家的思想,惠盎认为不适合用在当前的世俗,所以被他放弃了,毕竟道家与墨家的思想实在是太理想化,而名家的思想又如天马行空一般,大多只能用来做学问增加见识,却无法使国家变得强大。
在交流过学术后,蒙仲亦向惠盎询问了他心中的疑惑:“阿兄,我斗胆问一句,大王讨伐滕国,是为了给齐国施压么?”
惠盎听了后有些意外,不过倒也不隐瞒,点点头说道:“大王确有这个打算。”
蒙仲闻言心中释然,又问道:“既然如此,宋国与赵国、秦国,想必私下已有盟约?”
惠盎闻言一愣,看着蒙仲好奇问道:“是夫子告诉你的?”
蒙仲摇摇头说道:“夫子并没有告诉我,只是我个人的猜测。”
听闻此言,惠盎感觉更加惊奇,便问道:“你怎么猜到的?”
蒙仲便解释道:“齐国乃强国,而我宋国乃中等之国,以中等之国犯强国忌讳,想必有所仗持。当今诸国,唯秦、齐最强,既然我宋国欲犯齐国,想必是从秦国那边得到了什么承诺,否则,此举不符合我宋国的利益。至于赵国,倘若三晋团结一致,纵使秦国对我宋国许下承诺,想来宋王也不敢贸然冒犯秦国,显然三晋中有一国暗中与秦,与我宋国有私下协议”
听着蒙仲的解释,惠盎捋着胡须暗暗称奇。
他相信蒙仲作为庄子弟子的品德,既然此子说是自己猜到的,那就是自己猜到的,断然不会存在虚假。
一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身处景亳,却能猜到秦、赵、宋几国私底下的盟约,这份才智,让惠盎感到颇为吃惊,忍不住要暗自称赞一句:不愧是庄子的弟子!
想了想,惠盎正色叮嘱蒙仲道:“这些话,出我口,入你耳,不可透露给旁人。”说罢,他见蒙仲点点头,便继续说道:“赵国与我宋国的盟约,早就形成,并非是当前。王驱逐皇喜(宋剔成君)的第三年,赵国的君主赵语去世,即世人所称的赵肃侯。赵肃侯生前与魏、楚、秦、燕、齐等诸国连年恶战而不处下风,是一位雄主,他去世后,魏国的君主魏罃便联合楚、秦、燕、齐四国,试图攻灭赵国。当时的赵国新君赵雍初继位,派来使者与大王交涉,促成了赵宋之盟。期间,赵雍派人说服越国进攻楚国,又贿赂娄烦攻打燕国与中山,又拉拢韩国,使之出现赵韩宋三国对敌魏秦齐三国的局面,便最终取得胜利,挫败了魏国试图联合四国讨伐赵国的阴谋。所以说,赵宋之盟,早早便已形成。”
“韩国?”蒙仲面露吃惊之色,忍不住问道:“韩国怎么会跟赵、宋两国结盟?韩国不是齐国那边的么?”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惠盎捋着胡须解释道:“那时,我的族叔惠子在魏国担任相位,他促成了齐魏互王,齐魏两国结成同盟,联合击败了赵国,韩国唯恐被魏国所吞并,便与赵国结盟,抗拒齐魏。那时我宋国的君主乃皇喜,其依附于齐国,是故被赵、韩所攻击。后来秦国气势汹汹攻打魏国,魏国便与韩国和解,联合齐国抗拒秦国。”
“原来如此。”
蒙仲恍然大悟,旋即他又问道:“那秦国是几时与赵、宋两国结盟?”
惠盎摇了摇头解释道:“秦国与赵国有盟,但与我宋国却无盟约,只不过,三方私底下有些默契罢了。秦国的目标是使魏韩两国臣服,赵国的目的是促使齐秦两国交锋,而我宋国,或者说大王的心意,则是借机吞并卫国以及一部分齐土。”说到这里,他见蒙仲脸上露出迷惑之色,便开导道:“阿仲,所谓国与国之间的盟约,不过是一份随时可以扯烂的简牍罢了,真正能促成同盟的,唯有利益。秦国不希望齐国与他争雄,赵国希望秦齐两国鹬蚌相持,而我国君主,则希望蚕食齐国,换而言之,秦、赵、宋三国私下皆针对‘齐国’,有没有盟约,其实并不重要。”
顿了顿,惠盎又说道:“前两年,我宋国攻滕国,确实如你所言,是为了给齐国施压,但事实上,是赵国希望我们这么做,因为赵国准备铲灭中山。”
“中山?中山国?”蒙仲好奇问道。
“对!”惠盎点点头说道:“中山国位于赵国腹地,以往频繁受齐国指使攻打赵国,是故,赵王雍欲一举铲灭中山国,免得再受到齐国的掣肘。为防止齐国阻扰此事,赵国便要求我宋国对齐国施压,故而我宋国这才发兵攻打滕国,摆出威逼齐国的架势。”
“这”蒙仲皱了皱眉说道:“这不是被赵国所利用了么?”
“是啊。”惠盎惆怅地叹了口气,旋即开导蒙仲道:“但凡事不可只着眼于当下,赵国欲攻伐中山,要我宋国牵制齐国,看似仿佛我宋国被其利用,但你想,赵国铲灭中山之后,赵宋两国便可形成对齐国的夹攻之势,介时,我宋国随同赵国攻打齐国,亦能从中获利。还有燕国,齐国当年在燕国境内大肆屠杀抢掠,燕王深以为恨,到时候赵、宋、燕三国联手攻打齐国,纵使齐国是强国,又岂挡得住赵、宋、燕三国的夹攻?介时,齐国唯有求援于楚国,或求援于韩魏两国,但无论是楚国,还是韩魏两国,皆有秦国为我们牵制,因为秦国也不想齐国与他两足鼎立,你想,齐国焉有不覆亡之理?”
听了惠盎这一番话,蒙仲心中震惊不已。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宋国伐滕这件事的背后,竟然还深藏着这样的秘密。
第42章 宋王偃()
天亮之后,惠盎先吩咐府上准备早饭,旋即他与蒙仲在内院的偏厅里用了饭。
昨日下午还不觉得,但昨晚跟着惠盎来到府内内院,蒙仲这才意识到这座府邸究竟有多深,有多大,可想而知,这位阿兄在宋王偃心中的分量。
“阿仲,这两日你就住在为兄府上,待过几日,为兄给你安排一下。”
在用饭时,惠盎笑着对蒙仲说道。
蒙仲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才明白惠盎是什么意思,便婉言推辞道:“阿兄,我今日就回军中了。”
“诶?你不是”
惠盎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的本意是为这位弟弟安排照顾一下,毕竟这也是庄夫子的意思。
庄夫子在那封简牍上写得很明白了:这是我庄周的弟子,你惠盎自己看着办吧。
以惠盎的智睿,再加上他在宋王偃身边为官二十年,怎么可能连这点暗示都看不出来?明显这是庄夫子那位长辈希望他惠盎照顾一下蒙仲这个弟辈的人么。
见惠盎面露诧异之色,蒙仲也明白这位兄长想必是误会了,遂笑着解释道:“我此番服役从军,是为了想看看我兄长蒙伯生前所经历的战场,想看一看滕虎究竟长什么模样,并非是为了出仕倘若我接受了阿兄的美意,回去后恐怕真要被夫子逐出师门了。”
说着,他解释了一下他兄长蒙伯被滕虎所杀这件事。
“节哀顺变。”
惠盎面色带着几许黯然宽慰了一句,心中恍然大悟。
记得此前他还纳闷,纳闷那位庄夫子怎么会叫弟子前来彭城,还特地写信让他照顾一下,没想到其中竟有这样的内情。
同时惠盎也意识到,庄夫子的本心,可能只是想让他弟子蒙仲亲身经历“失道者之争”的残酷,也就是所谓的磨砺。
而庄夫子暗示的“照顾”,应该是希望他妥善地保护这个阿弟吧。
可是考虑到战场上刀剑无眼,惠盎还是忍不住劝说道:“阿仲,沙场上凶险未知,你乃夫子弟子,又继承了我族叔惠子的知识,为兄实在不忍你你要为你亲兄长报仇,为兄可以帮你。”
蒙仲摇了摇头,婉言回绝了。
毕竟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滕虎,而是了结心中对滕虎的怨恨,他相信见到滕虎之后,他的内心会告诉他结果。
他二人正说着,忽然有府上的家仆进来禀报道:“主人,大王请主人入宫。”
“唔,我知晓了。”
与跟蒙仲说话时的和蔼和亲不同,惠盎微微点了点头,不失威仪地说道。
看到这一幕,蒙仲心中不禁感慨:若非是凭着庄子、惠子的关系,以他蒙氏子弟的身份想要见到惠盎,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在蒙仲暗自感慨时,却见惠盎看了他一眼,略一思忖后忽然问道:“阿仲,想不想见见我宋国的君主?”
蒙仲听了奇怪地问道:“君主请阿兄商议大事,我跟着去不合适吧?”
“也并非是什么大事。”惠盎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无非就是商量对待齐国的方式罢了。齐国的君臣也并非愚昧之辈,又岂会瞧不出赵、宋两国的意图?正如你所言,我宋国攻伐滕国,其实已对齐国造成了威胁,但迄今为止,齐国只在背地里支持滕国,并未公然与我宋国撕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