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大司马-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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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惠盎看来,他新认的弟弟蒙仲那是什么人?那是庄子的入室弟子、惠子的代收弟子,学的是道、名两家的知识,皆是普天之下最善辩论的学术之一,你跟他辩?
心中暗讽之余,惠盎亦瞧了一眼蒙仲,他感觉地出来,尽管学的是道名两家,但蒙仲的“辩”,更多偏向道家,也就是用道理去说服人,而不像名家,只是用言论堵住人的嘴。
看来庄夫子对此子果真是下了很大心血啊。
惠盎暗自想道。
当日,由于蒙仲的搅局,仇赫最终没能说服宋王偃尽快攻略滕国,连带着在此之后怂恿宋国进攻薛地的打算也没能说出口。
当然,这与蒙仲无关,他只是恰逢其会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也没有因为他是宋人就偏袒宋国,仇赫也不好指责他什么。
当日下午,待回到惠盎的府邸后,蒙仲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辞,准备返回军中。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府上的家仆来报,说宋王偃派人邀请惠盎进宫赴宴,且点名要惠盎带上蒙仲。
当时惠盎笑着说道:“想必是大王要以今日之事赏赐你。”
然而就在惠盎说这话的时候,宋王偃正在王宫内,手捧着一份竹简观阅着。
只见竹简上写道:蒙仲,景亳蒙人,祖蒙舒,甲士,亡于齐役;父蒙瞿,甲士,亡于魏役;兄蒙伯,甲士,亡于滕役
“”
宋王偃缓缓收起竹简,回忆着今日初见蒙仲时,后者曾偷偷打量自己时的那个眼神。
起初他还以为那是此子对君主好奇的目光,但眼下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君主,使你祖父、父亲、兄长先后皆亡于战场么?”
喃喃自语了一句,宋王偃坐在一张矮桌前,双手十指交叉搁在口唇与下颌的位置,闭着双目若有所思。
第44章 宫筵()
大约在酉时前后,惠盎便带着蒙仲乘坐马车前往王宫赴宴。
此时天色正渐渐暗下来,王宫内的卫士们正在逐一点燃宫内道路附近的火灯、火鼎与火盆,用油与木柴燃烧的光亮,将王宫照亮。
蒙仲私底下猜测,王宫这一晚所消费的油与木柴,可能足够他蒙氏乡邑一个月的消耗。
这些,亦是夫子所抵制的“多余”的东西吧?
蒙仲心中暗暗想道。
然而这些心里话,他并没有告诉惠盎,因为他觉得没有意义。
不多时,蒙仲跟着惠盎来到了一座主殿的大殿前,在一名谒者的带领下,迈步走入殿内。
作为王宫的主殿,这座宫殿自然是宏伟气派,单单殿内殿外的柱子,或就需要二人合抱,更不必说殿内的雕物与饰物,很难想象当年宋辟公在修建整座王宫时,究竟消耗了宋国多大的财力。
此时在殿内,早已有人坐在一张案几后,不是别人,正是宋国的国相仇赫。
当他转头看到惠盎与蒙仲二人走入殿内时,虽然面色并未有所改变,但却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尤其是当他看到蒙仲的时候。
平心而论,作为赵王雍推行胡服骑射时的重臣,仇赫文武兼备,深得赵王信任,是故赵王雍才会将他派往宋国担任国相,督促赵宋两国的合作。
似这样的人物,又如何会忌惮年仅十四的蒙仲呢,顶多就是觉得以他四五十的年纪,跟一个十几岁的小辈辩论,这样显得太过于丢脸罢了,纵使胜了脸上也无光,更别说今日下午他还被蒙仲说得哑口无言。
“惠大夫。”
仇赫起身,朝着迎面走来的仇赫拱了拱手,旋即,也不忘跟蒙仲和善地打个招呼:“小兄弟,又见面了。”
“仇相。”
“仇大夫。”惠盎、蒙仲二人亦拱手还礼。
宫宴的座位,自然有着严格的规矩,这不,在双方简单寒暄了几句后,便有宫人将惠盎请到了西侧的首席。
此时,惠盎看到西侧他的坐席下手还摆放着一张案几,便随口问道:“这是谁的坐席?唐鞅?”
他口中的唐鞅,亦是宋国的重臣,不过惠盎与此人很不对付。
没想到那名宫人却回答道:“回禀惠大夫,这是大王给这位”她看了一眼蒙仲,在稍稍停顿了一下后,这才接着说道:“给这位蒙仲小公子设的坐席。”
看得出来,她并不清楚蒙仲的身份,不知该如何称呼,以至于最终使用了小公子这样的敬称。
惠盎闻言一愣,纵使他也没想到,宋王偃竟然会单独为他的义弟蒙仲设坐席。
而另外一侧,仇赫亦是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说实话,他原先还真以为那张坐席是给唐鞅留的。
“小公子,哈哈。”
惠盎笑了笑,招呼着蒙仲说道:“阿仲,既是大王的美意,你就快坐下吧。”
蒙仲亦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按照惠盎的嘱咐,在西侧的第二张案几后坐了下来。
不多时,身穿杏白王袍的宋王偃便从殿外走了进来,见此,惠盎、仇赫以及蒙仲,皆起身拱手而拜。
“都坐吧。”
宋王偃挥了挥手,旋即走到王位,坐了下来,看看左手侧的仇赫,再看看右手侧的惠盎、蒙仲二人,旋即笑着说道:“今日乃寡人与你三人的小宴,仅只有我四人,不必拘束。”
最后那句不必拘束,他是看着蒙仲说的。
不得不说,在看过了蒙仲以及其近三辈的底细后,宋王偃对此子很有好感,毕竟蒙仲的祖父蒙舒、父亲蒙瞿、兄长蒙伯,皆是为宋国而牺牲的甲士,称得上是满门忠烈——虽然此时并没有这样的说法。
在宋王偃说完这句话后,便有一队宫人捧着托盘奉上了菜肴。
倘若按照周礼,不同身份的人,他面前的菜肴数量也有所不同。当然,如果当真遵照周礼的话,蒙仲根本没有资格单独设席坐在殿内——他连站的资格都没有。
最终,摆在宋王偃案上的有七个菜,惠盎与仇赫分别是五个,而蒙仲则是四个。
这四个菜分别是,一整只的鸡,一整条的鱼,一碗看上去并不像是猪肉的肉,以及一碗混有一些菇类的煮菜。
惠盎与仇赫则比他多一整只的胎羊。
至于宋王偃那边,则在惠盎与仇赫的基础上,再增添瓜果之类的。
不得不说,能在宋王宫内单独设席,并且得到四个菜的待遇,这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了,哪怕是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到了王宫恐怕也只有这待遇而已,甚至还不如。
旋即,殿内响起宫乐之声,叮叮咚咚,悠扬绵长,期间有一队乐女献舞,恐怕都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十分年轻而美貌,颇为养眼。
对于这些乐舞,宋王偃怕是早就看腻了,是故关注着底下三人的反应。
不得不说,仇赫与惠盎的态度都很平淡,前者捋着胡须欣赏着乐女之舞,时不时微眯着眼睛微微点头,仿佛是沉醉于舞乐之中;而惠盎则是正襟危坐,脸上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至于应该是初次见到这种舞蹈的蒙仲,则是用好奇地目光打量着那些女子,顺便也打量着殿内的建筑。
片刻后,诸女献舞完毕,依次退下,此时宋王偃忽然笑问蒙仲道:“小子,可曾看上其中某个女子,寡人可以将其赐予你。”
惠盎、仇赫闻言一愣,皆带着笑看着蒙仲,毕竟在当代,舞姬、乐女,亦是权贵间相互赠予的一种‘赠物’,甚至还有不少人视其为雅事。
蒙仲一听宋王偃的语气,就知道这位君主在调侃自己,想了想回答道:“我曾听说,一池水养一池鱼,此间乐女已适应了宫廷内的生活,若大王将其赐予小子,彼必定不能适应民间的疾苦,郁郁而亡,小子于心不忍。再者小子即将前赴与滕国的战事,即是侥幸存活,日后得以返回乡邑,亦要终日辛劳于农事,怕是没有什么时间欣赏她们优美的舞蹈。既损害了大王的利益,又不能使小子得到切实的好处,或许还要害得一名女子郁郁而亡,这样的事,为何要去做呢?”
在旁,惠盎感觉出蒙仲的话中带着几丝讥讽,连忙圆场道:“这即是天之道的说法吧?”
说罢,他拱手对宋王偃说道:“大王,我弟执意要踏足战场为国效力,臣苦劝不从,心志甚坚。大王赐予乐女,若是叫我宋国因此少了一名猛士,这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
宋王偃闻言哈哈大笑,揭过了此事。
平心而论,他不是没有听出蒙仲话中那几丝讽刺,不过他并不在意——一个祖、父、兄三辈皆为国家而死的义士,纵使有少许抱怨,宋王偃也是能体谅的。
毕竟他又不是真的“桀纣再世”。
笑过之后,宋王偃便向蒙仲询问了庄子现如今的状况,主要是身体状况,蒙仲一一如实回答。
随后宋王偃叹息道:“我宋国并非没有大贤,比如宋銒、惠施、庄周,奈何皆不为寡人所用,否则齐、楚何足惧哉?”
的确,近代宋国最有名的,莫过于宋銒、惠施、庄周三人,其中惠施即惠子,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奉献给了魏国;而宋銒,早年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学习,被尊称为“稷下先生”,只可惜他与庄周一样,都是道家弟子,学的目的是为了弄懂世间的道理,而不是为了仕官。
庄周也一样,他一生当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漆园的一名小吏,此后楚、宋两国请他当国相都被屡次拒绝。
每每想到此事,宋王偃不可谓不窝火。
听到这话,仇赫亦笑着问蒙仲道:“庄夫子隐居时,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蒙仲回答道:“白天会带着我们诸弟子出游,不过大多时候夫子都是在思索,偶尔,夫子也会带我们夜观天象。”
“真大贤也。”仇赫啧啧称赞道。
旋即,他忽然问道:“似这等大贤,为何不肯相助宋王呢?难道在夫子眼中,宋王亦并非明君么?”
听闻此言,惠盎不悦地说道:“仇相,您此言有攻讦之嫌呐。”
仇赫摆摆手,笑呵呵地说道:“惠大夫言重了,在下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毕竟在赵国,赵国的臣民皆一致拥护君主”
说罢,他转头看着蒙仲,而宋王偃,亦饶有兴致地看向蒙仲,想听听蒙仲这个弟子将如何为其师庄子辩护。
只见在惠盎担忧的表情下,蒙仲淡淡说道:“夫子并非不肯辅佐大王,而是不愿辅佐天下任何一名君主。至于宋王是否是明君,小子以为,明即指明辨是非利害比如此刻,或大王心中亦觉得仇大夫所言有欠妥当,但又碍于仇大夫乃赵国遣来的使者,当留下情面,不予当面揭穿使大夫难堪,这即是明君所为。”
仇赫张口结舌,竟不能当场反驳。
第45章 宫筵(二)()
以平和的语气,委婉道出其实暗藏机锋的言辞,最不可思议的是此子的面色从始至终不起波澜,这即是宋王偃对蒙仲“言辩”的印象。
而在惠盎看来,他义弟蒙仲方才的“言辩”似乎是间乎道、名两家之间:道家的辩论主张“以理服人”,即用最朴素的道理说服对手;而名家则过于注重“辩胜”,可能有些话其实没什么道理,但就是说的你哑口无言。
就拿方才来说,蒙仲借宋王偃的“想法”来反制仇赫,其实是不合道理的,但乍一听却让人感觉:嘿,似乎还真有点道理。
这就是名家的虚辞之辩,其实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亦不难找出其中的漏洞。
这不,在愣了半响后,仇赫回过神来了,问蒙仲道:“你这小子好是无礼。你又不是宋王,哪里晓得宋王的心思呢?”
蒙仲立刻平静地回答道:“仇大夫又不是小子,又怎么晓得我不知大王的心思呢?”
“呵。”
惠盎在旁忍不住笑了出声。
他是惠施的族侄,又与庄子关系亲近,当然知道发生于惠施与庄子之间的“濠梁之辩”,非但他知道,宋王偃也知道,因此他二人皆忍不住露出了几丝笑容。
说实话,仇赫并非是以辩才著称的赵王重臣,但能将这样一位赵国的重臣逼到这份上,足可见蒙仲这位庄子弟子在“言辩”方面的才能。
可能是觉得与蒙仲似这般斗嘴般的辩论颇为掉价,仇赫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对蒙仲说道:“在下素知惠子、庄子两位夫子善于雄辩,小兄弟乃庄夫子的弟子,又学了惠子的论著,自然善于雄辩,在下甘拜下风。在下只是不解,庄夫子亦是宋国人,难道他不想宋国变得更加强大么?”
听闻此言,蒙仲平静地说道:“仅凭这句话,小子便知仇大夫不了解夫子。夫子乃‘求道之人’,追求的是天地至道,天道之下,皆是凡人,无有国界之分。在夫子眼中,只有两类人,即得道者与失道者。不凝滞于物,游心于德之和,方得逍遥。”
“”
仇赫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说实话,蒙仲最后那句话,他是真没弄懂。
这就很尴尬,明明感觉似乎被人教训了,却又不知对方究竟说的什么,也就无从反驳。
而事实上,不单单是他,别说宋王偃,就连惠盎也不是很明白,毕竟惠盎学的太杂,道、名、儒、法、墨等各家学术皆有涉及,但并没有空暇深入学习道家的思想,不像蒙仲有庄子在旁授业解惑。
当然,尽管没有弄懂蒙仲最后一句话,但后者整段话的大致意思,仇赫还是能听懂的,即庄子思想境界高,懒得参与俗世的争斗。
于是他问蒙仲道:“既然庄夫子自己不愿参与俗世的争斗,而你作为其弟子,却服役从军,究竟是夫子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呢?”
蒙仲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夫子乃得道之人,精神已超脱于俗世,自然不可再用‘宋人’束缚之;而小子尚未得道,未能领会夫子的思想,身为宋人,为宋国而战,名正言顺,这又有什么疑问呢?反观仇大夫,既已担任宋国国相,却屡屡为赵国谋利,小子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呐。”
仇赫再次语塞。
说实话,他担任宋国国相,其实只是赵宋两国的一场交易,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