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纵横·鬼谷子的局 卷七-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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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沉思片刻,抬头:“烦请家宰再去禀报相国,就说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孙大是惊奇:“不言人事,却言何事?”
“鬼事。”
申孙迟疑有顷:“苏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会儿,又走回来,拱手礼让,“苏子,主公有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厅,沿林荫小径径入后花园,趋入听雨轩。
苏秦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相国大人!”
奉阳君略略欠身,伸手礼让:“苏子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
申孙示意,一个奴婢端上茶水,退去。
奉阳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颇为好奇:“听闻苏子欲言鬼事,赵成愿闻其详。”
“是这样,”苏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赵,将近邯郸时,天『色』向晚,放眼四顾,方圆竟无人家。草民正自惶『惑』,见路旁有一土庙,遂踅进去栖身。睡至夜半,草民忽闻人语,乍然惊醒。”
奉阳君乍然惊问:“荒野之地,何人说话?”
“是啊,”苏秦接道,“草民也觉奇怪,侧耳细听,出人语者原是庙中所供的两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阳君松下一口气,点头应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说说,他们所言何事?”
“大人,”楼缓又道,“奉阳君他……会起用苏子吗?”
“他们似在争执什么。草民听那话音,已辩许久了,该到木偶说话。木偶长笑一声,语气不无讥讽:‘土兄,你扯远了。你瞧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哪儿像你,横看竖看不过一个土疙瘩,只需一场大水,就得变成一摊烂泥。’”
“大人,”楼缓又道,“奉阳君他……会起用苏子吗?”
“嗯,”奉阳君再次点头,“此话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声,沉声应道:‘此言差矣。纵使大水冲坏我身,我仍将是此地的一堆黄土。木兄却是无本之木,大水一来,别无他途,唯有随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终。况且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场烈焰,木兄处境,实在不堪设想啊!’”
奉阳君打个惊怔,恍然明白,抬眼看向申孙。
申孙的嘴巴掀动几下,却是应不上一句。
苏秦看在眼里,拱手问道:“草民斗胆请问相国大人,木偶与土偶之言,孰长孰短?”
奉阳君沉思有顷:“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以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无本之木,不能久长!”
奉阳君又是一阵思忖,拱手说道:“苏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赵成开眼界了。赵成今日起得早了,颇觉困顿。苏子若有闲暇,可于明日此时复来,赵成愿听宏论。”
苏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孙送走苏秦,见奉阳君仍然坐在那儿,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侧。
奉阳君头也不抬,似是自语,也似是在对他说:“‘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苏秦此话,是喻本公无中枢之位,却拥权自重,未来命运,就如这木偶呢!”
申孙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轻信!”
第064章  苏秦赴赵首倡纵 妄人塞耳听大贤(5)()
奉阳君斜他一眼:“你且说说,苏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绝非无本之木。苏秦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谋求锦衣玉食而已。”
“嗯,”奉阳君点头,“这话也还在理。不过,苏秦眨眼之间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见,还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个奇才。”
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不必惊动他。就眼下情势观之,苏子若想合纵三晋,不可能离开赵国。不过,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栈店家,苏子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依小人观之,”申孙眼珠儿一转,“苏子言辞过于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会受他蛊『惑』,动摇心志,尽弃前功。”
奉阳君略显迟疑:“只是,本公许他明日复来,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会要他来了。眼下百事待举,本公哪有闲心听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愿听他瞎扯,明日待他来时,小人自有打发。”
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不妥。本公允诺见他,他又守约而来,本公若是不见,就是食言,此事张扬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
申孙眼珠儿又是一转:“小人有一计,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听他的蛊『惑』。”
“你且说来。”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
“呵呵呵,”奉阳君笑意盈脸,“这个倒是好玩。”
翌日午后,苏秦如约前来,早有申孙候着,引他直入后花园的听雨轩。
奉阳君依旧端坐。苏秦见过礼,于客位席坐,申孙坐于对面陪位,侍女奉茶。
“相国大人,”苏秦品口香茶,放下茶具,直抒胸臆,“昨日尽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胆言人事,可否?”
奉阳君双目微闭,面带微笑,点头:“请讲。”
苏秦咳嗽一声,侃侃言道:“相国大人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事尽兴裁决,可谓是一呼百应,春风得意。不过……”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的微笑:“请讲。”
苏秦再次咳嗽一声:“苏秦以为,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此为万物之理。相国大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有大患在侧。”再次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双目微闭,微笑依然:“请讲。”
苏秦略显诧异,转望申孙。
守卫禀过,公子疾传他进来。
申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何大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再次转向奉阳君,拱手:“眼下赵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强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谋河东。秦谋河东,必谋晋阳。晋阳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观察奉阳君。
奉阳君丝毫未为所动,依旧面带微笑,二目微闭。
苏秦颇觉惶『惑』,回视申孙,申孙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反问:“请问苏子,晋阳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公子疾阅后,对申宝亲信:“事关机密,本使就不复信了。你可转告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
苏秦哂笑道:“依家宰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申孙面现尴尬,干笑一声,抱拳:“在下愚笨,望苏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赵国大事尽决于相国大人。相国无视秦人野心,不仅将大军屯于代郡,更将精锐两万调离晋阳。相国此番调动,必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时乘虚而入,晋阳或将不保。赵国臣民视晋阳为立国根脉,晋阳若是有失,国人必会怪罪于相国大人。举国怪罪大人,若是再无君上袒护,大人何能安枕?”
苏秦这一席话,申孙冷汗直出,抬头急望奉阳君,见他仍与方才一样,方嘘出一口长气,轻声问道:“敢问苏子,可有对策?”
苏秦没有睬他,盯住奉阳君:“依眼下赵之国力,西不足以抗秦,东不足以御齐。苏秦是以认为,赵之上策,不在图谋中山,而在合纵,首合燕国,次合韩、魏。三晋若合,西可图秦,东可御齐,南可抵楚。有此大势,赵可高枕无忧。相国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纵主盟之位,上可保赵室万世基业,下可保黎民安居乐业,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无虞,远可流芳百世……”
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
苏秦愈发纳闷,再次拱手:“如果相国大人有此愿心,苏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说完,不无期待地望着奉阳君。
苏秦哂笑道:“依家宰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大出苏秦意料的是,奉阳君口中吐出的依旧是不痛不痒的两个字:“请讲。”
苏秦眉头微皱,拱手:“相国保重,苏秦告辞。”
奉阳君依旧是两个字:“请讲。”
苏秦起身。
奉阳君无动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显然在打盹了。
申孙大急,伸手触下奉阳君的衣袖,奉阳君打个惊愣,急急睁眼,见苏秦作势欲走,便拱手揖道:“苏子所言,如雷贯耳,赵成受教矣。”
苏秦还过一揖:“谢相国香茶。”
奉阳君答非所问:“请讲!”
苏秦蒙了,转望申孙。
申孙做出送客的动作,拱手笑道:“苏子实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苏秦退出,转身,大步离去。
申孙略略一顿,追上,送至大门。
苏秦停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家宰明示。”
申孙心知肚明,只得挑明:“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苏秦纳闷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国尚且动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国安危,相国却无动于衷,家宰可知其中原委?”
“苏子有所不知,”申孙不无抱歉,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动心。昨日听闻苏子言辞,在下以为过于犀利,恐主公听之,一则有伤贵体,二则恐于苏子不利,是以劝主公以棉绒塞耳。此计实为在下所出,不关主公之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苏秦如雷贯耳,一时呆了,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仰天爆出一声长笑,朝申孙略略拱手,阔步而去。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
迎黑时分,一名黑雕走进列国驿馆,对秦使公子疾耳语。
“苏秦?”公子疾震惊,急道,“他几时来的?”
“回大人的话,”黑衣人禀道,“来有半月了。”
苏秦起身。
“半月了?”公子疾脸上一沉,责道,“你们做什么吃的!此人已来半月,为何现在才报?”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这些日来,我们的心思全都用在赵宫及奉阳君、安阳君身上,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见他前往奉阳君府,今日复去,小人急切追查,方知他是苏秦。”
“起来吧。”公子疾面『色』稍懈,“苏秦住在何处?”
“丰云客栈。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人。”
“何人?”
申孙心知肚明,只得挑明:“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听小二说,那人姓贾,也是从外地来的,比苏秦早到几日。”
“莫非是贾先生?”公子疾思忖一时,转对黑衣人,“备车,丰云客栈!”
车子备好,公子疾正欲出门,一个赵人匆匆赶至,嚷着要见特使。
守卫禀过,公子疾传他进来。
来人是申宝亲信。
申宝亲信走进客堂,跪地叩道:“大人可是秦国特使疾公子?”
“正是在下。”公子疾应道,“壮士是……”
“苏秦?”公子疾震惊,急道,“他几时来的?”
“小人是申将军麾下,奉将军之命求见大人。”申宝亲信从袖中『摸』出一信,双手呈上,“此为申将军手书,请特使过目!”
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
公子疾阅后,对申宝亲信:“事关机密,本使就不复信了。你可转告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
“小人领命!”
守卫禀过,公子疾传他进来。
公子疾使人取出一块金子,递给那人:“一路辛苦了,这是十两金子,拿去吃酒。俟大功成日,本公子另有厚赏。”
那人叩地谢过,接过金子,匆匆离去。
见那人走远,公子疾走至案前,写就一封密函,拿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阳,将此密函转呈君上。”
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点头,径出门去。
公子疾走出馆门,跳上轺车,催马奔向丰云客栈。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
使公子疾始料不及的是,列国馆驿早有赵宫安置的眼线。公子疾刚一出门,就有人飞身奔向洪波台,将所见所闻报知宫泽。宫泽草拟一道密奏,面陈肃侯。
肃侯读过,思忖有顷,吩咐他将密奏转呈安阳君。
安阳君召来楼缓,将情势大致说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赵豹,要他留意申宝,依计行事!”
楼缓应过,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报,双手呈上:“司徒府奏报,代郡兵马陡增,公子范奏请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安阳君看也不看,摆手:“拖它两个月吧。”
“好咧。”楼缓应过,笑道,“启禀主公,还有一件趣事。”
“因为他将两只耳朵用绒球塞上了。”
“是何趣事?”
“是苏秦与奉阳君的事!”
“哦?”安阳君来兴致了,“他们怎么了?”
“昨日后晌,苏秦递拜帖求见,奉阳君本欲不见,又恐落下话柄,传话说,言人事不见。苏秦称他只言鬼事,得以见面。苏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阳君眼前尴尬,奉阳君听出话音,以疲累为由,约他今日复见。今日后晌,苏秦再去,奉阳君甚是热情,约他面谈半个时辰。苏秦向他大谈合纵方略,认为这是改变他眼前处境的上上之策。”
“他听进去了吗?”
楼缓摇头:“奉阳君没有听见一句。”
申孙心知肚明,只得挑明:“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哦?”安阳君怔了,“苏秦与他面对面谈有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听不见一句呢?”
“因为他将两只耳朵用绒球塞上了。”
“唉,”安阳君苦笑一声,摇头,“塞耳去听大贤,也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