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纵横·鬼谷子的局 卷七-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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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陡然一惊,猛地睁眼,大叫:“先生,先生……”翻身爬起,推开房门,冲到谷场上,冲旷野里高喊,“先—生—”
四周静寂无声,仿佛这里根本没有过琴声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苏秦要找什么,“噌”地蹿出,汪汪叫着,冲向一个方向。苏秦紧紧跟在阿黑身后,边跑边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声。
“是哪儿病了?”
苏秦撒开两腿,跟阿黑一阵猛跑。跑有一时,前面再次传来“嘭”的一声弦响,继而又是静寂。
苏秦面对木牌,跪下,沉声诉道:“先生,这是您选定之地,请安歇吧。”拜上几拜,声音哽咽,“先生,您的诉说,苏秦已知。您所看见的,苏秦也看见了。您所听到的,苏秦也听到了。”
阿黑叫得更欢了。
苏秦急奔过去,终于在数里开外的伊水岸边寻到了琴师。
堤边的一个土坡上,琴师两手抚琴,巍然端坐。
苏秦放缓步子,在离琴师几步远处,跪下,拜过几拜,轻叫:“先生!”
琴师没有动,也不作答。
“先生!”苏秦又叫一声。
宫墙外面,琴师为王后弹琴。
琴师仍旧端坐,不动。
苏秦起身,走前几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苏秦叩见!”
仍然没有回复。
苏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师跟前,见他二眼闭合,已经绝气。方才那声沉闷的“嘭”声,是他用最后的能量弹出的绝响。
苏秦跪地,悲泣:“先生……”
一轮新月弯弯地挂在西天。夜风拂来,并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环视四周,见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个弯,俯瞰河谷。苏秦放眼望向河谷,无论是上游还是下游,无不宽敞,空『荡』。琴师的近旁是几棵老树和几束荆丛。
真是一处风水宝地。
仍然没有回复。
苏秦晓得,这是琴师为自己寻到的安息之地。苏秦回家,拿来铁铲,将琴师抱到一侧,在他所坐的地方一铲接一铲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阴风习习。
—挺着大肚子的新『妇』望着灵堂上崭新的丈夫牌位,哭昏于地。
苏秦一铲接一铲地挖着。『穴』越挖越深,至丈许时,苏秦爬出土坑,将琴师抱下,再将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摆在他面前,让他永远保持抚琴的姿势。
苏秦朝他连拜三拜,又跳上坑沿,一铲一铲地培土。
“老朽欲去轩里,”琴师指向前面,“说是过去伊水就到了。”
一座新坟在苍茫的夜『色』里突起于河坡之巅。
苏秦在坟前跪下,目光痴痴地盯住这堆新土。
仍然没有回复。
新土下面,坐着用生命为他弹出绝响的先生。
苏秦的泪水落下来。
苏秦伸出双手,就像当年在太学琴房之外的草地上一样,在琴师的新土上弹奏。
琴师复啃几口饼,喝几口水,苏厉拿过他的盒子,欲背他,琴师却挣扎着站起。许是穿暖了,又吃些饭,琴师竟然站起来了。
苏秦弹出的是琴师刚刚弹过的曲子。
苏秦动情地弹着,苏秦的眼前浮出他与琴师曾经历过的幕幕场景:
……
太学门外,在门口观看已久的老琴师缓缓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捡起笔,饱蘸墨水,递给苏秦:“小伙子,再写一个字。”苏秦诚惶诚恐。琴师指下地上张仪写的字:“就写那个!”苏秦写“飞”字。琴师捋须欣赏,微微点头:“小伙子,你的字写得很好呀,尤其是最后两笔,若没下过苦功夫,还真写不出呢!”苏秦泪出。
太学门外,苏秦五体投地,声音颤抖:“晚……晚辈求……求为先……先生弟……弟……弟子……”琴师叹道:“唉,非老朽不收你,乃时过境迁,为琴不足以立世啊。说起这个,差点儿忘了,老朽方才喊住你,原为这个,让秦人一搅,竟就误了……时也,运也!你能有此机运,老朽恭贺了!”
宫墙外面,琴师为王后弹琴。
琴师的声音:“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数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再无旁骛,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
琴师小院停着一辆轺车,装饰华丽。车中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小块金饼,旁边是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公子验收。恭祝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
苏秦陡然站起,大步回到草棚,寻到一块木板,咬破手指,用自己的鲜血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插』上坟头。
苏秦面对木牌,跪下,沉声诉道:“先生,这是您选定之地,请安歇吧。”拜上几拜,声音哽咽,“先生,您的诉说,苏秦已知。您所看见的,苏秦也看见了。您所听到的,苏秦也听到了。”
苏秦慢慢站起,扭转身,大步走去。
“就在村北打谷场边的草棚里。老人家,先到家里喝口热汤,再为他诊病不迟。”
然而,苏秦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风声,接着是一声更响的“啪嗒”。阿黑似是看到什么,狂吠起来。
苏秦一惊,急回头看,他所立下的那块木牌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风拔起,远远搁在一边。
阿黑仍在对着旋风狂吠。
苏秦喝住阿黑,走回去,拾起牌子,朝渐去渐远的旋风深揖一礼:“先生,您不必过谦。苏秦昨晚听到的,堪称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弹,也不过如此。”说罢,又将牌子用力『插』回坟头,再拜几拜。
不及苏秦起身,一股更大的旋风再次袭向木牌。因苏秦『插』得过深,木牌虽未被拔起,却被吹得歪向一侧。
苏秦抬头看去,见不远处有根约鸡蛋粗细的枯树枝,走过去,拾起来。
一座新坟在苍茫的夜『色』里突起于河坡之巅。
苏秦拿着树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两端握牢,朝膝头猛力一磕。
“咔嚓”一声脆响,树枝折作两截。
……
苏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撑木牌更合适一些。看着看着,苏秦眼中闪出精光,将折好的两截树枝并在一起,再朝膝头磕去。许是用力过猛,苏秦手捂膝头,疼得龇牙咧嘴,手中的两截树枝却依然如故。
第061章  苏秦刺股谋制秦 琴师绝响成顿悟(6)()
有顷,苏秦扔掉一截,只磕其中的一截,树枝再断。
“娘……”小喜儿扑进她怀里,放声长哭。
苏秦如发疯一般四处搜寻,捡来一大堆粗细不等的枯树枝,如法炮制,先单个折,再两截合起来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是最细的树枝,只要并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并到一定程度,即使用尽全力,竟也折它不断。
苏秦心中如同注进一束光亮,这些日来的所有『迷』茫尽在这一悟中悄然化解。
是的,单枝易折,孤掌难鸣,这是连三岁孩童都明白的常识。然而,就是这个常识,让苏秦于顷刻之间,悟出了治理天下之道。苏秦不无兴奋地抱起被他折作一截截的枯树枝,用力抛向空中。一段段的枯树枝随着晨风飘落于坟前坟后。
苏秦朝坟头缓缓跪下,连磕几个响头:“谢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拜毕,苏秦起身,“呸呸”几声朝手心连吐几口唾沫,搓上几搓,抡起铁铲将坟头上的新土扒开,复将“天下第一琴”的木牌深埋进去,再将新土细心堆起。
苏秦审视一阵坟头,甚觉满意,复跪下来,再拜,诉道:“先生,即使鬼谷先生在此,也会许您这块牌子。既然您不想张扬,晚生这也遵从您的意思,将牌子埋入土中,让它永远陪您。”
苏秦朝坟头缓缓跪下,连磕几个响头:“谢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苏秦在坟头又跪一时,起身,拍拍两手,迈开大步,信心十足地走向不远处的村落。
蓬头垢面的苏秦容光焕发地走进村子,阿黑在他的身边蹦前跳后。一群孩子正在村边玩耍,远远看到苏秦过来,一个大孩子大喊一声:“快跑快跑,疯子来喽!”
众孩子作鸟兽散,唯有天顺儿怔在那儿,怯生生地望着苏秦。
阿黑跳到天顺儿跟前,『舔』他,围着他撒欢。天顺儿没有理它,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牢苏秦。
苏秦走过来,蹲下,张开胳膊,小声叫道:“天顺儿!”
“仲叔。”天顺儿走前一步,怯怯地叫道。
苏秦微微一笑,抱他起来:“天顺儿,走,跟仲叔回家去。”
那个大孩子飞也似的跑向苏家院落,边跑边叫:“不好喽,疯子把天顺儿抱跑了!”
地顺儿、妞妞及另外几个孩子却不怕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
苏秦抱着天顺儿还没走到家,左邻右舍早已围上。没有人说话,大家无不大睁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这叔侄二人。
苏秦朝坟头缓缓跪下,连磕几个响头:“谢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正在院中修理农具的苏厉、苏代闻声走出院门,未及说话,苏厉妻就已从灶房里冲出,看到苏秦将天顺儿抱在怀里,竟是傻了,愣怔半晌,朝地上扑通一跪,不无惊恐地结巴道:“他……他仲叔,您别……天顺儿,快……快下来!”
见娘这么跪下,天顺儿不知发生何事,从苏秦怀中出溜下来,向娘走来。苏厉妻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出,将天顺儿一把搂在怀里,好像他刚从虎口里脱险似的。
苏秦望她一眼,神态自若地走过来,对苏厉揖道:“大哥。”
见他疯病已好,苏厉回揖道:“二弟。”目光中不无关切,“老人家呢?”
“老人家?”苏秦听出他指的是琴师,反问道,“大哥如何知道他?”
苏厉怔了下,只好说道:“是大哥背他过的伊水。”
“谢大哥了。”苏秦朝苏厉再揖一礼,不无忧伤道,“老人家他……走了。”
“二弟,”苏厉急了,“你怎能让老人家走呢?他专为诊治二弟而来,二弟病好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好好谢谢老人家。”
“邯郸。”
苏秦低下头去,默默走进院中。
苏厉妻不无狐疑地扫一眼苏秦,一手拉上天顺儿,一手拉上地顺儿,拐往别处去了。苏代亦看出苏秦完全好了,恢复正常了,急追两步,兴奋地说:“二哥,我得告诉你个喜事儿。”
苏秦拱手贺道:“三弟喜得贵子,二哥恭贺了!”
苏秦望她一眼,神态自若地走过来,对苏厉揖道:“大哥。”
苏代颇是惊讶:“二哥,你……啥都知道?”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昨儿尚不知道,今儿啥都知道了。”
看到苏秦癔症全除,苏姚氏喜不自禁,站在灶房门口直拿衣襟抹泪珠儿。
苏秦走过去,跪地叩道:“娘……”
众孩子作鸟兽散,唯有天顺儿怔在那儿,怯生生地望着苏秦。
苏姚氏泪出:“秦儿,你……总算回来了。”
“娘……”
苏秦望她一眼,神态自若地走过来,对苏厉揖道:“大哥。”
苏姚氏拉起他:“秦儿,快,望望你的阿大去。”
苏秦走进堂屋,掀开门帘,在苏虎榻前缓缓跪下。
苏秦大睁两眼望着父亲。
一个多月未见,苏虎越显苍老,两眼也失去光彩,看上去浑浊不堪,有些呆滞了。
苏秦连拜数拜:“不孝子苏秦叩见阿大!”
“真是一个好梦啊。”苏虎再次苦笑,眼中滚出两行老泪,沉『吟』许久,点头道,“秦儿,你……去吧。”
苏虎将目光慢慢聚向苏秦,微微点头,转对站在他身后的苏姚氏:“烧锅热水,让秦儿洗个澡。”
苏姚氏“嗯”出一声,抹泪走出。
苏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慈父的关爱,心中一酸,眼圈红了,颤声:“阿大……”
苏秦望她一眼,神态自若地走过来,对苏厉揖道:“大哥。”
苏虎凝视苏秦,似已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看样子,你是又要走了。”
苏秦迟疑一下,点头。
苏虎将脸埋向里侧,许久,在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去哪儿?”
“邯郸。”
又过好久,苏虎再叹一声:“唉,你的这股心劲儿,阿大拗你不过!”叹完,用那只尚能动弹的手吃力地伸进枕下,『摸』出一张地契,递过来,“这是二十亩旱地,阿大无力种了,你拿去吧。”
苏秦惊异的目光凝望父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苏虎重复一句:“拿去吧!”
苏秦双手接过地契,小心将它折好,递还父亲,朝苏虎又是三拜。
苏姚氏“嗯”出一声,抹泪走出。
苏虎看向苏秦:“秦儿,腰里无铜,不可出行。邯郸远在千里之外,你两手空空,如何能成?”
“阿大,”苏秦目光坚毅地盯住父亲,“此番出去,秦儿两手虽空,内中却是实的。邯郸再远,只要秦儿有两条腿,终能走到。”
苏虎沉思半晌,将田契塞入枕下,微微点头:“好吧,你不想拿,阿大暂先收着。不拘何时,待你这片心死绝了,这点薄田仍归你种。”
“阿大……”苏秦声音哽咽。
“唉,”苏虎长叹一声,“秦儿,阿大……”眼望苏秦,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