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登天录-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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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坑最深处自然是几人所处之地,如今日头在西,坑底已不见阳光,田砚死抱着心中那丝万一侥幸,两三个时辰未曾动弹,执念所至,已然有些痴呆。正自浑浑噩噩,眼角边却忽有极微弱的微光闪现,他顿时就是一个激灵,急急寻索,却见那光源竟在田铿身下,忙摸了过去,只觉触手冰凉,质地坚硬。拿起一看,乃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破碎铜镜,隐隐有昏蒙黄光逸出,其上血字若干,瞧那笔迹,正是田铿书就:“吾辈前路未绝,喜不自胜。然朝闻道,夕死矣。时不待我,如之奈何?”瞧字间意思,应是力尊者眼见劫数挡无可挡,已知无幸,才于油尽灯枯之时,发出这等叹息感概,聊作遗言,思之不禁令人扼腕。
将这简短句子反反复复默念了十来遍,田砚心中那一分坚持终是不堪重负,轰然倒塌。他木然流着泪水,自储物法器里取出清水软布,将田铿周身细细擦拭一番,又拿出一套新衣,缓缓为其换上,每一处边角都摩挲得整整齐齐。做完这遭,他又将那块破碎铜镜用绸布裹了数层,放入一只扁平玉匣之中,贴肉收好。如今田府已然化为飞灰,田铿随身的储物法器也尽毁于劫数之下,若论遗物,真真就只得这一件,如何不让他珍而重之。
第十九章 来人()
方月娥睁开眼来,入目便是田砚那张哀戚木然的面孔,望之如丧考批。她终是昏得久了,直过了几息才渐渐回神,想起之前种种,如今见田砚这般悲伤模样,心中顿时冰凉,颤声问道:“老爷人在何处?可是伤势太重,难得方便?”
田砚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跪在方月娥面前,连连磕头,额上一片红肿。方月娥此时也顾不上阻拦,弹将起来,便见田铿干柴似的身躯裹在一袭新衣里,动也不动,置于傍晚昏暗之中,分外的凄清孤寂。她嫁入田府近二十年,正是力尊者风头无两,意气最盛之时,所见所闻,皆是一尊擎天巨柱,无人可撼动分毫。她却从来未曾想过,自家夫君会败会死,且来得如此突兀,径直由巅峰所在瞬间坠下,摔个粉身碎骨。
想到此处,方月娥已是全身酸软,瘫坐在地,竟连上前瞧一眼的勇气也无,只搂着自家孩儿,默默流泪。直哭了好半晌,却忽又省起:“砚儿道行低微,眼光见识也是不够,会不会瞧得岔了,平白惹人伤感?我家老爷何等样人物,岂能如此便宜就丢了性命!”
如此一想,方月娥精神又增,急急奔上前去,默运玄功,道力探入田铿体内,一方方,一寸寸,细细探寻。田砚见她如此,心中陡然又升起几分希望,连滚带爬凑上前去,愣愣盯着她的面孔,只盼这如花的脸庞上忽的就绽起一丝激喜。
然而,任得方月娥犁地深耕,在田铿体内循环往复的翻检探索,却始终未能寻得一丝一毫生命气息。过得良久,她终是停下手来,轻叹道:“砚儿,你倒是说说看,老爷怎的怎的就如此去了呢?”
此言既出,自是万事皆休。田砚这一通忽悲忽喜,一颗心也是跟着搓扁揉圆,高低忐忑,此刻再也支持不住,只觉脑壳里空荡荡的一物不存,整个人仿似失了傀线拉扯的人偶,软软躺倒,直直盯着半黑的天空,再不稍动。
方月娥抱过一旁依然昏迷的田成,一家三口挨在一处,却已然天人永隔,好不唏嘘痛心。初时伤感过后,她心中不禁五味陈杂。眼前这个男人,让她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便是放眼天下,也无人敢怠慢半分。也是这个男人,自第一天成亲伊始,便将她当做家具摆件,弃之空房,不闻不问,所谓娶妻生子,只因修行而为。这个男人喜欢自己么?必然没有,在这个男人眼里,自己只是配得上田夫人这个称谓的修行踏脚石,即便捉奸在床,也冷漠得无动于衷。自己喜欢过这个男人么?必然有过,名满天下,万人景仰的力尊者,哪个女人不爱慕,不向往?英雄美人的良缘,又有哪个女人不艳羡,不嫉妒?但可初时的美好憧憬,很快就湮没在独守空房的孤寂之中,后来那等龌蹉难堪之事,有几分是报复?有几分是欢愉?又有几分是苦楚?
诸多心思,终是化作两行清泪,静静滴落在田铿消瘦的脸颊之上。人既死了,这许多是非对错,也就只能独自一人想想,再也辩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月娥苦笑一声,将目光转回怀中的田成,所幸上天还是为她带来了一份礼物,就算日后孤儿寡母过得难些,至少心间却无隔阂,也是一种舒坦。
静默之中,天色已是全黑,浅浅一勾弯月渐渐爬上中天,稀淡的银光映照在黑沙之上,分外凄清。惨淡之中,却忽有十几道光华隐隐闪现,渐渐靠近,往天坑底处飞来。
方月娥眼光一瞥,已知有修者驾着飞行法器前来。如今田铿这棵参天大树既倒,其威名已不足持,她心中警惕,站起身来,整齐衣衫,又摸出两件高阶法器扣于手中,这才安定了些,吩咐田砚道:“好生起来待客罢,莫要露了怯,堕了田府的名声。”
田砚听得此语,懵懵然爬将起来。却见方月娥神情严肃,法器在手,一副如临大敌之态,心里顿时一激,恰如一盆冰凉井水兜头罩下,醒了个十足十,也学着方月娥模样,将七品的无漏血珠与赤炎火鸦葫紧握手中,体内道力流转,隐隐已有激发之态。
眼见那十几道光华已近,方月娥当先开口,扬声道:“田府方氏在此,来的是哪路朋友,还请报上名来!”
此语一出,那十几道光华便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后,有一道紫色的独自飞出,其上白光闪耀,将里面那人映照得清清楚楚,乃是一名留着稀疏长髯的中年男子,生得方面大耳,浓眉阔嘴,貌似忠厚。方月娥见对方如此做派,知其是为示之以诚,便不再阻拦,看他有何话说。
那中年男子距离方月娥还有十丈之时,便即停下,恭敬施礼道:“田城散修向慕之,拜见田夫人。”修行中人视力甚佳,夜间十丈远近,已是瞧得清楚明白,他躬身之下,视线微微偏移,便见地上脱了形的田铿,模样凄惨无比,顿时大惊失色,颤声道:“力尊者可是渡劫有恙?怎的如此一副光景?”
方月娥心中一痛,轻叹道:“老爷渡劫未竞全功,已然仙去了。”
那向慕之顿时大呼道:“怎会如此?”话音未落,已是收了飞行法器,踉跄落地,又急急说道:“力尊者英明神武,修为惊天,年纪也是极轻,怎会陨于天劫之下?可是夫人关心则乱,瞧得岔了?”
方月娥哀声道:“我倒是希望如此。可老爷的生死,又哪里开得了半分玩笑?”
听得此言,向慕之已是神情悲戚,唏嘘到:“天妒英才,当真是天妒英才!力尊者惊艳之资,也落得如此下场,我等愚钝之辈,还要修行作甚?”黯然片刻,又道:“在下久居田城,昔年曾受力尊者大恩,至今无以为报,思之愧极。如今恩公仙去,令人扼腕,还望夫人允可,许我上前祭拜一番,以寄哀思。”
方月娥听他说得诚挚,犹豫片刻,终是默默点头,侧开了身子。向慕之神情肃穆,缓步上前,跪于田铿身前,行九叩之礼,咚咚有声,其状甚恭。其后又抽抽噎噎轻哭一阵,半晌才爬将起来。
祭拜完毕,向慕之却不提告辞,只在原地沉吟。方月娥陡遭大变,心烦意乱,见状已是不耐,说道:“拜也拜过了,你这便去罢!想来老爷泉下有知,也是欣慰的。”
向慕之却道:“在下有几句心里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月娥漠然道:“你若觉得当讲,那便快些讲来!”
向慕之又施了一礼,说道:“力尊者既已仙去,却有法体在此,夫人尽心守护,可谓情深意重。然此处毕竟曝于荒野之中,多有风雨虫豕,时候久了,终是不美的。”
第二十章 奸猾()
向慕之回道:“如今最紧要者,莫过丧事,一来死者为大,合当敬重,二来若有同道前来祭拜,也显得体面。夫人以为如何?”
方月娥点头道:“合该如此,你倒是个有脑筋的。只是我身边并无人手可供支使,终归徒呼奈何。”
向慕之又道:“若是夫人不嫌弃,我那一班同伴倒是堪堪合用。”
方月娥望向远处那一众光华,叹道:“你说的便是他们么?我田家一日之间灰飞烟灭,老爷更是身死当场,如今已是落魄,世间嫌贫爱富者多有,只怕没那么容易。”
向慕之忙道:“还请夫人放心,他们与我乃是一般,俱为田城修者,对力尊者仰慕非常,万万不会拒绝此等差使。更何况,我这一行人中,还有营造、炼器的专才,此时用来,最为顺手。夫人若是有意,我这就去说合一番。”
方月娥点点头,正要答应,旁边一直未曾吭声的田砚却道:“姨娘,老爷的后事,我们自己处置便是,何须劳烦不知根底的外人。”
此语极不客气,已有当面赶人之态,然向慕之却未有稍怒,朝他平静施了一礼,说道:“小兄弟,我等居于田城日久,身家清白,皆有案牍可查,倒也算不得不知根底的外人。如今田城消亡,力尊者辞世,我等只想略尽一番绵薄而已,也不枉这许多年比邻而居的情分。”
田砚还待反驳,方月娥却当先摆了摆手,叹道:“砚儿,将老爷放在此处守着,终是不妥的,便让他安安生生的走罢。”
田砚心里一酸,便只叫得一声夫人,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含泪点头,却别过脑袋,再不看那向慕之一眼。
方月娥又对向慕之说道:“你且去商议吧,若事情做得圆满,我许你们一件八品的法器,聊做酬劳,田府虽不在了,这点东西还是拿得出的。”
向慕之连称不敢,当下便回转后方,与同伴分说此事。不多时候,一行人便按下法器遁光,步行前来,与方月娥见礼。随后又是好一番祭拜追思,唏嘘感叹。田砚瞧在眼里,眉头暗皱,极不爽利。
扰攘一番,便入正题,何人营造屋舍,何人布置灵堂,何人炼制棺椁,何人置办丧宴,何人帮忙下手,均由向慕之一一指派,清楚明白,条理分明。此间诸般事项,便算是凡人,用得几日功夫,也能妥当,更何况众人皆有法力神通在身,动起手来自是分外迅捷。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然初具规模,看得方月娥心怀略慰。她眼见这帮修者办事得力,且修为不高,打头的向慕之,也就是个六境还丹,心头便有松懈,将扣在手中的两件法器收了,间或还对路过身边的修者点点头,以示感激。便是田砚,也指摘不得半分,但警惕之心兀自不去,无漏血珠与赤炎火鸦葫俱在手中,扣得紧紧。
如此忙到后半夜,诸事皆是完备,虽是急就章的赶工,显不得排场,但该有的规章仪程一样不缺,看得出众人是用了心思的。方月娥点头道:“诸位道友援手大德,未亡人替先夫在此谢过了。”
众人又是一番谦逊抚慰,向慕之也道:“可惜时候短促,随身的东西也不趁手,倒是布置得简慢了,配不得力尊者那等尊高身份,罪过罪过。”
方月娥摸出一件八品的法器,又额外加上丹药、材料若干,便要赠与众人,以作酬谢。众人却坚辞不受,又是好一番扰攘。向慕又道:“夫人,酬劳之议,暂且不急,将眼前诸般事项弄得妥帖,才是要务。如今力尊者的身后事已然有了眉目条理,只待祭客上门,这招呼接引之责,自有我一众兄弟担当。只是令公子这边却还有些忧患,我瞧他内伤外伤皆无,又昏蒙不醒,乃是神魂受创之兆,此等病症最为棘手,需当早些处置才是。”
方月娥叹道:“我又如何不知,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待得先夫后事了结,我便带着这苦命孩儿去寻医问药罢。”
诸人中便有声音传出:“夫人何须如此?我等兄弟之中,便有精通神魂之症者,手段高超,医人无数,何不试上一试?”
方月娥心中一喜,忙问道:“不知是哪位道友,可否出来一叙?”见诸人目光俱都瞧向向慕之,心里已是明镜一般,赞道:“向先生真乃高才,不仅修为深湛,胸有韬略,竟还精通医道,着实令人敬佩。”
向慕之谦道:“夫人谬赞,愧煞我了。在下也只是略有涉猎,上不得台面,若夫人不嫌弃,便容我瞧上一瞧,日后于那些名医高士做个参照,也是好的。”
方月娥自无不允,让开身子,便要放向慕之过去。一旁的田砚却又是不依,说道:“夫人,少爷的病症怕不是那么好瞧的,不若先等上几日,再与向先生一同寻访名医,如此也有个把关识货之人,岂不甚好?”他眼见诸人确是帮忙不少,语气间也客气委婉了许多,再不直愣愣的杵人。
诸人中便有躁脾气的叫道:“你这娃娃,好不晓事!还怕向大哥将你家公子瞧坏了不成?当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气煞人也!”
向慕之却不动气,只道:“小兄弟怕是不知,医之一道,最重时机,这早瞧一个时辰和晚瞧一个时辰,差别都是极大,耽搁几日,恐怕对公子的伤势并无益处。”
田砚还想反驳,却限于眼光见识,不知从何说起,又听方月娥言道:“便让向先生瞧瞧罢,小孩子家,莫再胡闹了。”语气中已有两分严厉之意。他只能闷头让开,手中的法器却扣得更紧。自这一行人出现,他心中便是惴惴,此时见向慕之往田成走去,不安之意更甚,手心里已是汗得湿了。
只见向慕之不慌不忙,施施然走到田成身前,却是陡然冷笑一声,一把将其夹在腋下,倒飞而回,径直便往人群中投去。这几下兔起鹘落,出人意料,方月娥修为本高他一截,却只娇呼一声,不及阻止。倒是田砚一直心有防备,手中法器下意识便是激发,一道血红匹练带着七八只火鸦往他背心打去,颇有声势。
那向慕之也是了得,手中掐诀,一道银黑色的巨钟虚影显现而出,将他罩个严实,瞬间已与血红匹练相碰,只听滋滋声响,不过转眼功夫,巨钟虚影便告消散,血红匹练亦是稀淡得透明一般,再无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