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海殇-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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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都督点了点头道:“此子虽然年龄尚幼,但心智刚毅,宛如钢铁,且办事利落,全无书生的酸腐气,实为干才!”
听了这话,我心里有些疑惑,这意思似乎是戚都督推荐、首辅要委派我去做什么事。
张居正历来反感清流,认为只懂咬文爵字的文人办不成事,选材也基本倾向于务实敢干的人,对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读圣人书、却不办利人事的读书人嗤之以鼻。这也是他为天下自视清高的文人不齿的根本原因。
在他守制夺情一事上,他的门生带头弹劾他,也就是为此。所以我满心的好奇,他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却见首辅大人又上下打量我几眼,点点头,说道:“自先帝年间,国家朝纲不振,财政亏空,国库积银不过百千。隆庆六年,因无法支取饷银,朝廷自我起实行胡椒苏木折俸,此实不堪回首之事。经过五年拨乱反正和筹谋规划,财政改革一事已颇为见效,朝廷财政制度大致上已趋完善,如今国库存银已达数百万之计。”
说道这里,我知道,这是张居正之前财政改革的成果,他此时说这个,只怕目的还在后面。按照我的记忆,张居正正是于今年开始推行一条鞭法,相关改革在南方已经实施多年,但在北方却一直难以实施,难道,他是要我去做这件事?
就听张居正张首辅继续道:“而今,我欲在全国推进新一项财政改革,名曰一条鞭法。简而言之,就是把各州县的田赋、 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如此征税,将大大简化税制,方便征收税款。同时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进而增加财政收入。”
我点点头,抱拳拱手道:“此法确是针对时弊的对症之举。首辅改革数年,国库初见富裕,但此时正宛若船到中流击水,不进则退。实行一条鞭法定可一改昔日之顽疾,充实财库之公用!”
听我说出这番话,张居正眼中流露出惊喜的神色,大喜抚掌道:“不曾想,如此青年之人,却有如此之眼界见识!”
戚继光也哈哈一笑道:“我曾说什么来?”
张居正指着他对面的椅子道:“坐下说话吧!”
我知道,因为我的“通晓事理”,张居正已经接受了我。我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这位明朝唯一的真正的政治家,虽然是为权臣,但在明朝的大环境里,不走权臣之路,又如何能行天下之事?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虽然在他死后很快就变了味,但余温依然为明朝续命几十年。而后来的满清实行摊丁入亩,其实也是对张居正一条鞭法的继承和发扬。
所以说,他的这次改革,是华夏历史上具有深远历史影响的一次社会变革。我虽然要走,迟早要走,但我的根子还是华夏人,所以在我还在这里的时候,帮他一把又何妨?对于这些有功与社稷、有功于国家,有功于民族的人,我应该尽力而为,不是么?
谢了座,我拱拱手,对着首辅张居正道:“首辅大人,一条鞭法,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在下不才,愿为首辅之改革尽一份绵薄之力!”
张居正此时心中的欢喜无法言表。他推行这项改革,实际上得罪了天下大部分权贵和士族,但这确是不得已而为之。
自先帝时起,国库空虚,灾难频发,战端四起,国家可谓内忧外患,但究其根本,还在没钱二字上。全国上下,豪族虚报土地,官员中饱私囊,大量税负流向不明,而国库空虚,欲振朝纲而无本钱。他一路走来,清醒认识只有彻底改革,方能振兴朝纲,否则若任由此状发展,必然国将不国。
为此,张居正心道,我便做个权臣又何妨?固然与天下权贵为敌又何妨?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我生在一日,便要做一日之努力,只为这大明中兴,万死不辞吧!
想到这里,他看着我,认真的说道:“一条鞭法的首要在于清丈田地。而今,皇上已批准在全国开展清丈田地,但执行起来必然要触动许多豪门大户的利益。我举荐王国光到吏部、王崇古到户部为首,正是为了全面推行清丈田地一事。但此事阻力之大难以想象,势必要用一些雷霆手段!”
我心道:干货来了,这是要我去做那把刀。但这并不违反我的原则,所以我点点头,继续听着。
张居正喝了一口茶,继续道:“我欲在山东开始,先行一步,试试风头。故欲选一人前往督阵。元敬(戚继光的字)举荐了你,说你精干练达,必可完成此事督办一任。不知你当如何着手?”
我笑了笑道:“谢都督错爱,谢首辅认可。在下认为,要行大事,必须以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此去山东,当杀猴给鸡看,想必成事也是不难。”
张居正笑道:“别人都是杀鸡儆猴,你偏要杀猴吓鸡。且说说,你要怎么行事?”
我正色道:“在下世居山东,完全知道,只要清丈田地公文一到省里,别人不说,阳武侯雪薛汴与衍圣公孔尚贤二人一定会跳出来。我的意思,从二人中选一只猴儿出来,杀之放血,其他大户与之相比最多算是只鸡。猴都杀了,鸡还敢跳?”
张居正与戚继光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放止,首辅笑着道:“只怕如此,又要有许多侯爷王爷到皇上那里去告刁状了!”
我笑着道:“圣上信任首辅,想必些许闲人,做不得什么大事。”
张居正点点头道:“你有如此胸襟抱负,我心甚慰,你便放手去干,出了任何事,皆有我担着。但有一事,阳武侯薛汴乃世袭爵位,有成祖皇帝亲自颁赐的铁卷金书,除了谋反之事皆可免死,对这只猴子,你当如何处置?”
我微笑了一下,淡淡的道:“那便赐他不见光死吧。”
出了首辅府邸,我和戚都督并骑在街道上,共同返回驿站。戚都督问我:“启蓝,你曾道无心于功名,为何在清丈土地一事上如此热心?”
我拉着缰绳,望了望天空,半晌方道:“对行大事、忠社稷之人,我总是敬佩感怀,愿尽一己之力,帮助有所成就,对都督是如此,对首辅亦是如此。但待此事毕,估计不久我也就要去了。”
戚都督叹了口气,看着远方又道:“你有匡扶朝廷之才,却无长留于此之心,可叹!可是启蓝,你可有想过,帮助首辅,换言之,帮助我,一起共度难关?”
我看了看这位老人,低下头缓缓摇着道:“抱歉!春华已不再,但见夕阳红。启蓝自知不可逆天,还望都督也早做打算!都督见谅,启蓝还有他事,先行告辞!”
说罢快马加鞭去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早已表明心迹,不想过多纠缠,于是只留下怔在原地的戚都督,在晚春的凉风中,久久未曾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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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巍巍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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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京师的第二天,我们便获得了觐见当今圣上明神宗的批准。这在当朝,或者说历朝历代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而之所以由不可能变为可能,原因只有一个,我们是戚都督的心腹,戚都督是张首辅的政友,而张首辅此刻正在前面的轿子里——紫禁城里一般是不允许骑马乘轿的,但偏偏张首辅绝非一般,所以我们就在现在站在了这里。
过了午门,望见了金水桥,再往前便是乾清门。这一路的大气磅礴、宫阙林立,巍峨耸立的拱门气势恢宏,但我心里总觉得排斥抵触。
人人都向往这紫禁城的权势利益,人人都倾慕这金色琉璃瓦下的荣华富贵,但在我心里,这森然的四方建筑又何尝不是个活棺材?多少红颜贪富贵,苍髯皓首徒孤悲。人生一世若是如此,又有什么意义?
在这里,一辈子不是你倾轧我。便是我倾轧你,前面的张居正、身旁的戚继光,身前身后这无数前赴后继的人们,谁又不是如此?
都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光明,也没有绝对的黑暗,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越强烈的光明就必然造成越沉重的黑暗,所以在我看来,这偌大的紫禁城,表面上金光璀璨,实际上却是污弊不堪。
我绝不愿侍奉于此。即便大千世界都想攀附这富贵,这也绝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见到当今圣上的地方是在养心殿。三叩九拜之后,我等几人随戚都督站在下首,而张首辅则站在当今圣上一侧。一直史书都说,明神宗在张居正生前待其如师,看来果然如是。而且据说,张居正和宋神宗之母——李太后关系莫测,但这终归是野史,做不得数。
在这位大明朝的至尊与张首辅谈笑时,我却也在偷偷观瞧着他。这位大明朝的皇帝年纪与我现在的年纪相仿,大约大这个身份的我一岁。面容清瘦,两颊无肉,尽力摆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眼神中却隐隐约约流露出阴狠的味道。
据说这位皇帝早年在李太后、张居正的严格要求下很是勤奋,乃是明朝除明太祖朱元璋外,唯一还算勤奋的皇帝。但可惜在张居正死后,这小皇帝开始放飞自我,幼年的强烈约束让他产生了不可理解的逆反心理,他废除了张居正所有改革事项,主持的万历三大征本以为是他人生的开始,不料却成了他人生的巅峰。
自万历十四年,也就是1586年底开始,彻底走上了娱乐至死的道路,日夜纵饮作乐,又为立皇太子一事导致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更加无心朝政,三十几年不上朝,直接导致了明朝的衰败和满清的崛起。都说清朝无昏君,明朝无明君,这明神宗朱翊钧当称昏君中的昏君吧。
他们言罢,转头看向了我们,问张首辅道:“首辅,这些便是大破鞑靼人黑石炭部的军官吗?”
张首辅点头称是,然后开始逐一介绍我们,介绍到谁,谁就拱手称到。介绍到我时,张首辅还格外加了一句:“孙启蓝年方十八,笃实可靠,屡立战功,臣考虑当予其他任用。”
那朱翊钧扫了我一眼方道:“竟然比朕还年幼一岁!当真是年轻了得!你是戚南塘的部下,当学其恪尽职守,一心为国,为朕分忧尽忠。”
我连忙拱手,称“臣愿肝脑涂地,以报皇恩。”都说人要观其行,不可信其言。如果只看这个人,听他说话,谁又能想象他就是明朝灭亡的直接推手!人们都说,满清误国,在我看来是不对的。
我一直认为,华夏文明的巅峰在隋唐,自宋朝起就已经开始衰败。
北宋忙着内斗,南宋偏安一隅,经济尚可不过是表面光鲜;
元朝百年是中原大地最黑暗的时刻,在蒙古鞑子的拙劣管理下,华夏文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倒退;
到了明朝,皇帝里有木匠,有商人,有画家,有顽主,恐怕只有第一个朱元璋,和吊死在煤山上的崇祯帝才算是有血性的皇帝;
清朝虽然有着康乾盛世的华盖做遮羞布,但实际上只是小跑,西方却是在持续冲刺。
正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正是这么多朝代的持续衰败,才造就了华夏大地百年屈辱。所以,朱翊钧这棺材料子,说什么动听的话,对我来讲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挨个介绍完,明神宗又问戚都督,此次与鞑靼人黑石炭部作战,具体情况如何?为何鞑靼人此次败得如此之快?
戚都督笑道:“启禀皇上,此事臣推举一人来讲,当比臣更详尽,请皇上允可!”
明神宗奇道:“爱卿你总督京东北方兵马,竟有人比你更知详情?”
戚都督拱手道:“正是!臣推举孙启蓝汇报此事!”
明神宗长长的哦了一声,看看我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孙爱卿,那就请你讲吧!”
我心中暗道,戚都督,知道你想帮我,但你其实是在害我啊!你向这个小子推荐我,正是犯了他的大忌,那就是——我是张居正的人。但脸面上,我还得保持受宠若惊的表情道:“戚都督错爱!启蓝不才,愿尽力向圣上汇报,不妥之处还请都督更正!”
说完,我开始自广宁遇刺讲起,戚都督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李成梁如何奋勇战斗,保守国家。我和叶思忠如何秘密出兵,我又是如何在他的指挥下偷袭营地粮仓,协同守军突击敌军防线,发现叛乱全力予以剿灭。
如此云云,我把功劳全推给了其他人,我的定位就是一个执行者。末了,又补充一句,在下只是执行各位大人命令,断不敢冒领军功的!
明神宗听了我的讲解,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他这人自视极高,若是我一个比他还小的人如此冒头,不被记恨死才是坏事。让他轻视,总好过让他记恨啊!
于是,掌礼太监冯保宣读圣旨,其实是张居正昨日代为草拟的。我忽然又有些同情朱翊钧,作为一个至尊者,却要被外人时时指示左右,换了我也会心里不舒服吧。
最终的封赏是,戚继光加太子少保,李成梁授二品上护军,叶思忠授四品广威将军,而我,则被授予从四品宣慰副使。其他人也是各有封赏。
张首辅向明神宗朱翊钧拱手道:“陛下,方才臣言对孙启蓝另有用途,当做禀报!”
朱翊钧立即一副颇有兴趣的表情道:“首辅快讲!”
张首辅捻须道:“月前圣上批准,在北方开展清丈土地一事,臣意派一名督办赴山东,自山东启,带动北方几省完成清丈,经再三斟酌,孙启蓝可堪此任,请圣上允可。”
明神宗小皇帝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继而眼神中显得颇有内容,随即微笑着道:“既是首辅推荐,肯定马到功成!就此钦定吧!”
看着他的表情,我心里暗暗发笑,明明心里对张居正事事独断极为不满,却偏要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用人不疑的样子,真叫人恶心啊!
其实在他心里,他是笃定我完不成这项工作的吧,可笑!但我还是拱手道:“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圣上厚望,首辅所托!”
张居正见皇上允可,便转头对我道:“自嘉靖以来,当国者政以贿成,吏朘民膏以媚权贵,而继秉国者又务一切姑息之政。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