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第1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天,忽有山东书生投刺请见,门丁以从不相识为理由予以谢绝。这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书生非常固执,安坐门前,大有候陆公子驾出的意思。陆健只好在客厅接待了他。书生无暇寒暄,自称〃山左傅以渐〃,因听说陆公子侍姬中有一名叫素云的,艳倾宇内,特地赶来一睹风采。
陆健颇觉意外,迟疑半晌,逡巡着说:“劳君远来,请先待茶,慢慢商议。”傅生慷慨陈辞:“某千里徒步而来,于公子并无他求。公子若幸而许我,诚当少候;否,则不必相留。〃陆健无奈,又不肯失了〃信陵公子〃的名声,便同意了,傅生这才就座。此时已近暮夜,陆健即命旗人摆上酒宴款待傅生。酒过数巡,灯烛辉煌,环珮锵然,十多名侍女前导后拥,如众星捧月,素云出见了。傅生起立,长久地凝视素云,叹道:“果真名不虚传,不负我来此一行!〃说罢就向主人道别。陆健坚持要留他多住几日,傅生笑道:“得睹倾城之貌,私愿已遂,岂是为饮食而来!“他一揖告辞,径自走了。
陆健坐立不安,怏怏不乐,如有所失。惆怅之余,猛然惊觉,拍案大呼道:“陆舰陆健,何爱一妇人而失国士!〃他立刻牵来骏马,跨上雕鞍,向北飞奔,终于在三十里外追上了傅以渐,强制他一同回府,并以最高礼遇款待他。第二天傍晚,陆健把傅以渐引进一间红烛高烧、锦帐华褥的寝房,对傅以渐拱手道:“君来此虽属无心,但其中似有天意。我今以素云相赠,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傅以渐坚辞不就,说夺人所爱将陷他于不义。陆健笑道:“君何迂腐!自古就有赠姬之事。我念君家力单,难致佳丽,我粉黛盈侧,岂少此女。我视君为大丈夫,方有此举,何必效书生羞涩之态!〃说罢,侍女已导引素云出拜。傅以渐惊喜过望,便也就依从了。
在陆府,傅以渐夫妇过了满月,陆健父为素云出装奁十箱,更赠傅以渐千金,送归聊城。傅以渐安然当了富家翁,从此得以博览群书,专心举业。
甲申之变天下大乱,傅、陆两家音书断绝,整整十二年了……素云在床上翻了个身,侍女连忙用托盘捧上一把精致的小茶壶,素云端着喝了一口,重新躺下,又跌入绵长的回忆…………这件事从头到尾,两个男人都以豪爽侠义相标榜,自以为可传为佳话,可留于青史。但陆健也罢,傅以渐也罢,谁都没有想到去问问素云的意思,问问素云到底喜欢谁,愿意跟谁……尽管她身价高达三千两银子,尽管她是个倾国倾城的姑苏美人。直到洞房花烛夜之前的那个下午,陆健才告诉素云要把她嫁给傅以渐。
素云大吃一惊,感到蒙受了耻辱。应该说,她见到的傅以渐,给她的印象是不错的:宽额、隆准、阔嘴,目光湛湛,清亮如水,当时她就想,此人仪表非凡,气度轩朗,前途未可限量;但是她眷恋的是风流潇洒的陆公子,她的主人。她哭了。
她的眼泪好象使陆健有些感动,他柔声说:“你是嫌他穷吗?你这么个超逸的人儿,竟也脱不了俗气。你想想,你就是在我府里过十年二十年,仍不过是个歌姬,嫁给傅以渐,你就是他的结发妻子。傅以渐乃国士,你还愁当不了一品夫人?“素云使气,跺着脚说:“我不管什么夫人不夫人,我真心喜欢你。可你,拿我当一件东西,随便送人!……”陆健不说话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许久。他眼睛不看素云,低声说了一段话,那忧郁的声调,伤感的表情,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中:“素云,别看我只大你三两岁,在男女之间的事儿上,真情实意早就埋葬到坟墓里去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凡事不过逢场作戏,何必认真?对你也无非如此,你有什么可留恋的?不错,我拿你送人,没有把你当人看。那么从今以后,我拿你当我的妹妹,好不好?哥哥送妹妹出嫁,当是天经地义了!……”他没有食言,送给她的嫁妆跟他亲妹妹的相同;她随傅以渐回山东后,在来往书信中他也以兄长自居,称他们为贤妹、妹夫……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听那小书僮说起在盘山相遇的情景,他该是很狼狈的了。他一定老了许多,十四年没见了!……
十四年来,她与傅以渐相依为命,倒也十分恩爱。傅以渐确是个不同凡响的男儿,他并不在意素云的出身,也从不问起素云在陆府的那段歌姬生涯,一心一意拿她当结发妻相待。素云为他生了一子一女后,他连娶妾的心思都打消了。顺治三年,他以头名状元大魁天下,授内弘文院修撰。为了显示荣贵,同榜进士纷纷在京纳妾,他却毫不动心。事后素云问他何不入乡随俗,也纳小星?他笑道:“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耳!纵然美女如云,谁能比得上拙荆?〃傅以渐居官谨慎,尤其拜大学士以后,得在议政王大臣、满尚书等满洲亲贵间周旋,既要施政,又不能得罪他们,真是费尽心力。江南十世家谋反案,从顺治初年直闹到今天,满官总是一口咬定。因为这十家是明朝的首富大户,文人渊薮,在满人看来,他们谋反是确定无疑的,不严加镇压,江南就难以服帖。傅以渐敢去碰这棘手的事儿吗?弄不好,丢官丧命都是可能的。不见陈名夏的前车之鉴!
可是,人不能没良心啊!……素云努力压制着烦乱,在心里演习着如何说服激励自己的丈夫。
“夫人,你怎么样了!〃还在窗外,傅以渐就急不可待地大声问。他一进门就听说素云卧病,一步未停,边走边脱朝衣、朝帽,直赶到寝室,几个大步就迈到了床前。侍女连忙把纱帐挂上银钩。
素云慢慢回脸,睁开迷迷矇矇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
十多年来,他的最大变化,就是唇边颔下多了一些胡须,略略遮住了阔嘴;由于薙发,额头更显得宽大,可是鼻梁高耸,目光清湛,和当初一样,是个可以依赖的男子汉。她怦然心动,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微笑道:“你瘦了。一路劳累吧?““我还好。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中暑呢?”“在花园太阳底下站久了。”“丫头为什么不撑把阳伞?〃他转头要责问侍女,素云连忙示意侍女们退出,说:“不怪她们,是我不小心。”“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就是心里有事,总放它不下。〃傅以渐端起茶壶喝了两口,坐在床边,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来帮你排遣。”“这几日,天天晚上梦见庙里判官戳手指斥我,说什么'女子也当报养育之恩,你岂能忘记娘家'!连梦三夜,心绪不宁,如病缠身,但我向来不记事,离家年久,又逢世乱,实在不知娘家在何处啊!〃傅以渐想了想,和悦地说:“贤卿难道忘了?按理而论,仁和陆府实在应该算是你的娘家,对不对?〃素云恍然,似有所悟地连连点头:“对的!但不知陆健在哪里?〃傅以渐叹口气,低声道:“我听说顺治初年,陆家就牵入十世家谋反冤案中了。去年拜大学士后,也曾暗地差人到仁和寻访他的消息,回报说痛遭冤祸,家没身亡。怕你难过,一直没有告诉你。〃素云静静地对傅以渐凝视片刻,说:“相公本是一介寒儒,贫困交加而得以专心向学、坐致通显,实在是陆文康的恩德;你我十数年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也实在是陆文康的情分。我想相公不会忘记吧?”“没齿不忘,终身铭记。〃傅以渐说得很郑重。
“那么,如果文康至今尚在,你将何以报答?〃傅以渐一惊,看素云时,病态全无,炯炯目光直视自己。
他毫不犹豫地说:“果真如此,以身相报尚且不惜,何况其它!”“此话当真?““可对天日!〃素云立刻拿出陆健的那封信。傅以渐脸色都变了,开封时双手略略发抖,但他还是从头到尾读完了这封写给妹夫和贤妹的信。信中不过恭问起居寒温,但末后说了一句:“因遭冤狱,数载亡命山野,昭雪无由。〃素云一面看着傅以渐的表情,一面小声解释:“这是你出京后一个小厮送来的,连他也不知文康现在何方……”傅以渐看罢,收信入封,面容严峻,沉吟不语。
素云见状,猛跳起身,从枕下抽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扯下自己的头发就剪,傅以渐连忙阻拦时,已剪下一绺二尺长的青丝了。素云手捧青丝,望天发誓:“人生在世,信义为本。
要是不能报恩,狗彘不如!要这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啊!……”
傅以渐夺过剪刀,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性急!
不报文康之恩,我成什么人了?朝廷里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权尽属满官,汉员不过是陪从。我虽拜大学士,也不过秉承皇上和王大臣会议的意思办事,哪能说了就算数?何况逆谋大案非同小可,满官视为禁脔,从不让汉官插手……““照你这么说,报答文康还不是一句空话!”“我想,唯一的希望在皇上。天子圣明,或许有开恩之举,但也需时日。我将遍谋有识之士,看准有利之时机,会同申奏,这都不是十天半月能办得成的…………”这些,素云理解。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那么解江南冤狱的事,你是经我提醒才想到的吗?”“哪里。如今讦告成风,汉官人人自危,再不设法阻止,成何朝廷?成何世界?”“唉,〃素云长叹一声,又躺下了:“但愿皇上明察秋毫,解天下冤狱,让江南还如旧日江南那般昌盛明丽吧!”
……
第三章
—— 一 ——
转眼间冬去春来,到了顺治十三年。二月初八,是庄太后的圣寿节,和皇帝的万寿节一样,也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
一大早,皇帝就率着诸王及文武百官到慈宁宫行庆贺礼;他们退出后,皇后率六宫妃嫔、公主、福晋、命妇再进慈宁宫行庆贺礼;第三拨是皇子们在内监的导引下给太后行礼叩头。
慈宁宫内张灯结彩,只这三拨人的庆贺礼仪,就把大半个上午占尽了。接下去是太后的万寿宴。
按制度,寿宴应设在慈宁宫正殿,皇太后南向升宝座,皇后率妃嫔进茶进酒,殿南搭舞台,戏舞百技并作。但是,今年是太后四十五整寿,加上去年年景好,国家渐趋稳定,太后十分高兴,便格外开恩,寿宴不仅恩及近支王公的福晋、命妇,与太后有母子名分的福临的同父异母兄弟都被留下与宴,几位小皇子、小公主也被带来了。
太后仿佛要一享天伦之乐,打破了以前筵宴男女分席的常规,凡是夫妻便同在一席;凡有皇子、皇女的妃嫔,也让她们母子、母女相聚。这就成了一次真正的家宴。庄太后作为这庞大、显赫、高贵家族的最尊贵的长辈,自然能享受到任何人都无法体味的自豪和满足。
“万…岁…爷…驾…到…!〃慈宁门外太监拉长声音响亮地喊着,院里廊下的人们立刻跪下、匍匐在地,恭迎皇上。福临大步流星跨进宫门,站在门内的台阶上,矜持地背着手,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个人,长长吁了口气,表情有些不安。他抬抬手,简单地说:“免。”他毫不停留,直奔后殿。太后身边还有许多福晋、命妇环绕着。
福临在后殿门口一出现,除太后以外的所有人又一齐跪倒。福临先到母亲面前行了常礼问了安,随后一声轻轻的〃免〃,那些打扮得艳如春花的贵妇人都直挺挺地站起。福临对她们看了一眼,脸上一团失望,眼角都垂了下来。
()好看的txt电子书
太后看在眼里,嘴上却喜孜孜地说着调侃的话:“今儿的寿宴真不该让你来。我请的客人怕都要吃不饱啦。〃福临笑道:“母后说哪里话!儿为天下主,必须孝治天下。
母后寿宴不与,儿子岂不是千古罪人!至于宾客嘛,我怕他们要吃得走不出慈宁门呢!”
“这倒为什么?”
“谁让母后调教得慈宁宫的厨子一个赛似一个呢?〃福临在这里,心灵口巧,很能讨好母亲。太后快活地笑了。
“母后,儿子这个慈宁宫家宴的主意可好?皇家规矩太多太严。要能象平常百姓家亲戚来往,做满月,喝喜酒,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该有多好!”“规矩不能没有,家人团聚也该快活些才好!〃太后和悦地说,心里却在暗笑儿子拙劣的障眼法儿。她断定,她这性情热烈暴躁的儿子,决不会在五句话之后还能掩饰住他的真实意图。
果然,福临紧接着问:“襄亲王怎么没有来?〃去年二月,也是在太后的圣寿节上,福临与他的幼弟博穆博果尔夫妻谈得十分高兴;过了三天,他派太监去博穆博果尔府,赐给幼弟一大批书画珍玩;跟着,二月二十一日,未满十四周岁的博穆博果尔竟被皇上封为和硕襄亲王,引起朝野的惊异。由此开始,皇帝突然对自己的幼弟格外宠爱。当了亲王,博穆博果尔必须参加许多以前不常参加的典礼,并每日随朝站班。皇帝因此就可以经常召见他,可以经常请他的福晋参加宫内的许多宴会。
不止一个人在太后耳边说起这件事。尤其是去年中秋、重阳、冬至三次内廷家宴,皇上不仅格外优待襄亲王夫妇,竟然在御花园多次单独与襄王福晋说笑。最令人不安的是,他们交谈用的是汉语,弄得向太后私下禀告的人也说不清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太后倾听这些密探们……主要是些得脸的太监、宫女和他们的主子娘娘……的密报时,从来都面无表情,不置一词。
醋味太重的妃嫔若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便会被太后斥为有亏妇德;说皇上的坏话,更是绝对不允许,那有宫规管着。宫规里也有鞭笞和杖刑,不过太后从来不用罢了。
太后绝对地维护儿子。因为他是天下之主、万乘之君。她从来明睿智慧,儿子的作为,儿子的心思,决逃不出她那时时含笑的慈蔼的眼睛。早在大婚后的第二天,她就觉察到福临心绪不宁,对新皇后仍不满意。当福临向她提出晋博穆博果尔为亲王时,她已大致猜到了他的用心。不过,庄太后可不是一个平凡的妇人,更不是个扑通的母亲。她很懂得怎样做一个太后,怎样对待身为君上的儿子。她的最有力的手段就是宽容。只要不越过危险界限,她一概宽容。事实上,这是对待她的这位聪慧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