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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铜钱龛世-第13部分

小说: 铜钱龛世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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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刚落,他便从桌面落到了椅子上,又从椅子落了地,变回了那副书生样。

    他伸手拿起那枚医铃,一边用手指摩挲着,一边道:“这是我家的医铃。”

    薛闲一愣:“你家的?”

    “嗯。”江世宁点了点头,给薛闲看了眼医铃的一侧,就见上头刻了一个名字——江永。

    “这是我曾祖。”他解释道:“曾祖是个铃医,每日走街串巷替人看诊。那时候铃医为了提醒人,会在行医箱上挂个银医铃,走到哪儿便响到哪儿,带病带疾的人听见了,便会来求医问药。这只医铃便是我曾祖用的,现今这样走街串巷的铃医少了,大多都是有门有脸的医堂药堂。我江家世代行医,为了不忘本心,这只医铃便从曾祖一路传到了我爹娘的手里。”

    “你爹娘?”玄悯眉心一皱,伸手同江世宁要过医铃看了一眼,又用手指摸着医铃静听了片刻,道:“你可还有血亲?”

    “有,家姐远嫁安庆,避过了祸事。”江世宁答道。

    “你爹娘魂魄困在这医铃里,同那受制于石磨盘的许氏不同,暂且无法超度,须得你在世血亲三滴劳宫血。”玄悯道。

    “劳宫血?”江世宁出生医家,倒是立刻明白了玄悯的话,“是指劳宫穴处的新血么?”

    玄悯点了点头。

    他将医铃递还与江世宁,又扫了眼一旁的布包。

    薛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刚巧看到布包里另有一根长香。

    他顺手一指,问道:“秃驴你超度那刘老太只用了一根香,还有一根是打算作甚?”

    玄悯直言不讳:“超度这书生。”

    江世宁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薛闲已经掀起了脑袋:“什么?!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玄悯突然一把撑住了桌面,眉头深锁,双眼微闭,似乎是突然有些不适。

    薛闲一愣,收了话音看他:“秃驴?”

    他试探着连叫了两声,发现玄悯都没有张口应他,而是干脆坐在了椅子上,阖着双目,像是在静坐养神。他脖颈间的那枚小痣突然朝外蜿蜒出几道细细的红痕,乍一看,像是趴着一枚小小的蜘蛛。

    不过如此细节薛闲并未注意,他盯着玄悯看了一会儿,确认他死不了又醒不来后,悄悄冲江世宁招了招手。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从归云居通往宁阳县城郊的小道上,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病痨书生正步履匆匆赶着路。他肩上端坐着一只纸皮人,纸皮人怀里还财迷似的搂着一枚金珠。

第17章 银医铃(三)() 
“我——”江世宁一边在薛闲的催促下加快步子,一边有些踌躇的开了口,“我还是觉得略有些不妥。”

    “不妥什么?”薛闲摸着他的金珠,问道。

    “擅自赶路,把大师一人留下。”江世宁答道。

    薛闲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我说你这书呆子是不是还梦着游呢?他是捉鬼的,咱俩是被捉的,你见过蹲大狱的逃跑还要叫上牢头的么?”

    “没见过。”这话乍一听倒是也没错,江世宁琢磨了两遍,忍不住道:“可是——”

    薛闲:“没有可是。”

    江世宁:“但——”

    薛闲:“也没有但。”

    江世宁无奈地偏头看他。

    薛闲整个人都扒在金珠上,臭不要脸地道:“我就是如此讲道理。”

    江世宁:“”

    宁阳县城夜里有宵禁,一些四通的十字大街上已然竖起了栅栏和卡房,值夜的衙役拎着夜里暖身用的酒袋,在卡房旁守着。东南西北四扇城门紧闭,普通老百姓想在这时段里头出城,大抵得遁地插翅。

    然而这宵禁对这两位不是人的来说,便没那么麻烦了。

    江世宁的纸皮身体在这时便显露出些许优势来,必要时可以压成薄薄一片,是穿门走缝的一把好手。

    “往东转。”

    “前一个街口贴着墙根转进巷子。”

    “直行朝西拐。”

    薛闲那双招子比狗还灵,总能远远就瞧见阴影处的守夜衙役,指挥起来理直气壮,斩钉截铁。江世宁又是个脾性软的,被薛闲支使惯了,对方一开口,他便照着满足,也不做多想。

    结果江世宁信了他的邪,走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停住脚,一脸糟心道:“祖宗你行行好,闭嘴吧。”

    薛闲瞥他:“怎么?不是走得好好的么,也没让那帮守夜的察觉。”

    江世宁没好气道:“嗯,是没察觉,但这家绸布庄我起码打了三次照面了,再听着你的绕下去,明年也出不了城。”

    薛闲搂着金珠道:“嘶——天有些阴沉,得早些找个落脚的地方。”

    江世宁:“”这死要面子的泼皮。

    没了薛闲这路盲的指挥,江世宁的脚程顿时快了许多。很快就从他们绕了三圈的地方拐了出来,走上了正道。

    “这楼看着眼熟。”薛闲左右张望了一番,觉得这条街都甚是眼熟。

    江世宁“嗯”了一声:“你这不认路的,咱们今早刚来过,你怎的转头就忘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薛闲这才反应过来,这条街再往前走一些,从街口往东拐,便能看到刘师爷的宅子。夜里安静,若是何处有些响动,听起来便比白日里明晰得多。他们从街口路过时,瞥了眼那扇熟悉的宅院门,隐约能听见宅院里有些细碎的人声,听起来似是争吵,又或是别的什么,总是,不是个太平相。

    江世宁脚步略略一顿。

    薛闲转头扫了眼刘家宅院,道:“怎么?你想看着他恶有恶报?”

    “那是刘师爷他自己的事,跟我已无关了。”江世宁摇了摇头,没再停留,抬脚便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大抵是医家本性,他终究还是做不到亲眼看着旁人得受煎熬,不过这兴许也是他和刘师爷之流最分明的差别。

    宁阳县城外多山林,不过大多平缓秀致,少有凶险高陡的。

    早些年因为国师是位僧人的缘故,各州府山野间兀地多了许多山寺,一度香火鼎盛。然而这几年不知怎的,入冬越来越早,连南方也大雪不断。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几年偏生雨水并不充沛,收成不好,百姓日子过得愈发紧巴。自己过日子都难,更别说去寺里添香火钱了。

    于是,山野间的废庙也越来越多,倒是成了许多赶路人临时歇脚的地方。

    江世宁带着薛闲在鸡冠山上一间废庙中歇脚时,外头已然下起了雪。

    薛闲一进庙就挑了个好位置——这不要脸的孽障直接捞了把地上的干茅草,铺在佛像的底座上,毫不避讳地倚着佛像坐了下来。不用赶路,他自然也就不用刻意维持那副纸皮人的模样,而是变回了本相。

    他一袭黑衣,坐姿懒散,没骨头似的,手肘架在佛像的莲花台上,曲着的指节松松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依旧在盘弄着他那宝贝金珠。

    江世宁揉了揉眉心,觉得看到这祖宗就脑仁疼:“即便是废庙,也多少有点体统吧,佛像那是随便能坐的么?”

    薛闲顺手拍了拍佛像的腿:“分我一半,不乐意你就吱一声。”

    他还一本正经地等了片刻,冲江世宁一挑下巴:“看,没吱。”

    江世宁:“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是不管了。”

    他吹了吹佛像前落了灰的烛台,跟薛闲要了根火寸条,一边努力点着有些受潮的旧烛芯,一边还得防着那火苗别撩着自己。

    “你上哪儿弄来的火寸条?”江世宁点完,甩灭了火寸条端头的火苗,随口问了一句。

    “临走前从秃驴那布包里顺来的。”薛闲脸不红心不跳地道。

    江世宁无奈:“我也是头一回见到蹲大狱的逃跑时还敢把牢头的东西顺走的。”

    薛闲:“他也不缺这个。”

    一旦提起玄悯,江世宁就总有些过意不去。他忍不住问薛闲:“你是不是格外不喜欢那位大师?因为他把咱们抓了?”

    薛闲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这么急着将他甩脱?恕我说句实话”江世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薛闲,“咱们两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若是途中碰上些麻烦,那可就有得受了。我满身上下不过揣着一只医铃,不值钱,可你那金珠就说不好了,万一被人盯上了——”

    薛闲手指间捏着珠子,在烛火前拨转着。

    他之所以连夜跑出来,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这真龙之体的金珠上。现今他身体尚未恢复,同金珠之间的联系着实虚渺,即便是如此捏在手里,他对这金珠也近乎毫无感知,活像捏了个普通至极的珠子。

    可玄悯不同。他腰间皮骨之下的异动十分古怪,一次可以当作错觉,两次便无法忽视了。

    尽管薛闲依然没有见到他正经做法,但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玄悯不那么简单。

    他目前对金珠产生不了任何感知,玄悯却说不准可以。他带着金珠,在玄悯身边待的时间越久,金珠就越容易受玄悯影响。若是金珠异常,那他可就别想恢复龙体了。

    况且

    薛闲冲江世宁道:“他来历不明,目的更是不明,既不像是某钱谋生计的江湖术士,也不像是四处帮忙慈悲为怀的正经和尚。偶或几次弹指间,我甚至能觉察到他带着一种冷戾之气。”

    江世宁一头雾水:“何为冷戾之气,你说些我能明白的。”

    薛闲“啧”了一声,瞥了他一眼,嫌弃道:“说白了,就是和一般和尚不一样。我先前还有些想不通他不同在何处,现在想来,大约是他少了些恪守训诫的温厚气。你不觉得,在某些时候,他甚至是敢犯杀戒的么?”

    “”江世宁憋了一会儿,摇头道:“那倒不觉得,不过说来惭愧,我确实莫名有些怕他。”

    薛闲没好气道:“那不就得了,一个意思。”

    说到来历不明,江世宁忽地想起一件事:“对了,先前在那屋子里,你可曾闻到一些药味?”

    “闻见了,我还有些纳闷呢,那秃驴还喝药?”薛闲答道。

    “我是闻着药味长大的,对此颇有些敏感。”江世宁略一思索,道:“那屋里的药味闻着有些熟悉,和长年在我江家医堂求诊的一位邻居的药有七分相似。”

    薛闲疑问道:“那是治何种病症的?”

    江世宁犹豫了片刻,道:“失魂症。”

    得了失魂症的人时常通夕不寐,惊悸多魇,偶或一觉醒来便忘了先前发生之事,记忆缺损,活似神魂离体,所以谓之曰失魂症。

    “失魂症?那秃驴?”薛闲嗤了一声,摆了摆手道:“他哪里有半点惊悸多魇神魂不清的模样?怎么可能?”

    ********

    “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记忆有缺损,不过——”江世宁回想了片刻,又道:“据我所见,有些患了失魂症的人表现得较为明显,因为记忆或缺失或混乱,他们说起事情来,多少有些犹豫之色,终日神色恹恹的,无甚精神。可还有一些则不然,大约是天生防备心较重,他们会格外认生,话语间总是有所保留,会想尽办法绕过自己记忆缺漏的部分,只谈自己记得的,相处不深的话,着实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薛闲闻言耸了耸肩:“即便是防备心重一些的后者,也不会满大街乱晃吧?既然不想让人察觉,必然会行事谨慎,避免同旁人接触过多露出端倪。哪个失忆的会独身一人四处游历,又招惹人又招惹鬼的?那就不叫失忆而叫失心疯了。”

    江世宁点了点头:“也是。”

    “不过即便不是失魂症,那秃驴也有些别的问题。”薛闲回想起玄悯话说一半便突然撑桌坐下的模样,正色道:“这样来历不清且看不出深浅之人,总不至于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他来宁阳县必然是有缘由的。可这一日下来他却只做了两件跟他并不相干的事情——捉了咱俩,拆了刘家的风水阵。”

    江世宁听了,忍不住补充道:“他还超度了刘家老太太,帮我请出了医铃,帮你拿出了金珠,还——”

    话未说完,他便停住了。因为如此想来,玄悯的举动便更显得目的不明了。若是举手之劳便也罢了,可事实上这些事情拖累得他在刘家宅院耗了一个早晨,可谓费时又费力,他究竟图的什么呢?

    “先前他话语间的意思,似乎还打算送佛送到西,将你这医铃带到你姐姐那里去。”薛闲把玩着金珠,又说了一句,“安庆我恰巧去过,离宁阳算不上千里之遥,也好歹隔着一条江呢。若真是毫无目的随手相帮,这也太过热情了。那秃驴一张脸冰天雪地北风萧萧,同热情这词扯得上半点儿关系么?”

    说完,薛闲自己忍不住在脑中构想了一番那秃驴热情起来会是何种模样。

    片刻之后,这孽障一个哆嗦,从头发丝抖到了腰骨眼,面无表情道:“救命,吓死我了。”

    江世宁:“”

    这祖宗虽然看着不靠谱,所说的倒也确实在理。不过说到目的不明便顺手帮人,江世宁偏头看他:“你来宁阳县的头一天,不也正事没干,光给我弄了个纸皮身体么”

    薛闲顺口道:“那不一样。”

    “说实话,其实我一直不曾想明白,宁阳县那么多宅子,你怎么偏生要来我家那间废宅。”江世宁摇着头道:“又冷又暗不见光,你这口味也是别出心裁,真是爱给自己找罪受。”

    “我乐意,你拦得住么?”薛闲反口便怼。

    这不会好好说话的祖宗顶嘴时,甚至都不看人一眼,只顾着欣赏他那宝贝珠子。

    烛火温黄,将薛闲苍白的皮肤映衬出了一点活气。他虽然张口便欠打,却着实有副好看的皮相,烛火在他长而浓黑的眼睫下投出一弯阴影,他懒懒散散半阖着的眸子里,映着油黄透亮的金珠和门外的漫天大雪。

    宁阳县能遮风挡雨的宅子那么多,为何偏生要去江家医堂,又偏生费了一天工夫给这书生弄了副纸皮身体呢

    细致的原因薛闲已经记不清楚了,他的寿命较之常人实在长了太多太多,如果每日每件事的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这颗龙脑袋差不多也该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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