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花向晚-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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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社会,光是凭自身能力就想生存下去,在某个团体中立足,这是完全不够的。叶念很清楚,她之所以能被留用,签下正式员工合同,其中就有林修的关系。
杜晓杜问她和林副理是不是亲戚关系,她没有承认,也没有言辞明确地否认。
陆晴搬出员工宿舍的时候,只潇洒地甩甩头:“唉,好好的一份工作就是干不长久。”她搂着叶念的肩:“你要好好干,你总是……比我强的。”
叶念伏在她的肩头,轻轻说:“晴晴,你有没有读过一个叫诺亚方舟的故事?在那艘船上,没有谁是天生高人一等,也没有谁比谁更强大,耶稣并没有把谁遗失了。哪怕是一只飞虫也好,全部都没有被遗失。”
深冬的太阳慵懒地映照大地。
陆晴抚摸她的头发,触感是柔软的顺滑的:“小念,你是不是又想起你外婆了?”叶念没有说话。陆晴知道,有着柔软头发的女子,她的秉性并不一定如头发一样柔顺,相反,有着丝丝缕缕怎么也斩不断的、柔韧的固执。
十二月开始,奕新进入频繁的加班加点状态。
年底,要开部门例会,总结一年内的得失;公司资产要进行盘点,制作半年度报表,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师们也来了一拨又一拨。
叶念负责跟进审计师的工作,对方要检查哪一个时间点上的发票单据,她立刻就能够找出相对应的原始凭证和发票复印件。最忙的时候只能小睡两三个小时,然后继续精神饱满开始第二天的工作。
杜晓杜被叶念的效率给震撼了,在中午出去吃饭时,难得夸奖一句:“叶念,你真的是钢筋铁骨女英雄,现代都市版的劳模。”
叶念苦笑:“不知道新时代的劳模有没有奖金发?我不要精神上的鼓励,只要在物质上补偿我的精神损失就行。”
正说话间,只见一行人从身边走过,去了里间的包厢。那些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奕新刚刚出差回来的CEO,他正同身边的子公司经理低声交谈。走在后面的全部都是奕新各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林修和夏婷也赫然在其中。
杜晓杜目送他们走进包厢,骤然感叹:“公款吃喝。”
叶念解决掉自己面前的那份午饭,拿起纸巾擦擦嘴角:“其实我们也可以的,回去多泡点咖啡喝,这算在公费里。”
杜晓杜又感叹:“大Boss的私人资产可以用百万做基本单位,怎么就没想过花点小钱去整个容呢?”
叶念托着腮:“他的脸已经成为招牌了嘛。”
中午休息时间很快过去,回到办公室就意味着开始新一轮的紧张工作。今天是会计师事务所来审核的最后一天,将人送走后,叶念几乎是第一时间坐倒在椅子上。谁知还没瘫坐多久,高跟鞋和瓷砖碰撞的清脆声响起,夏婷脸色泛白,被林修扶着穿过工作间,走进副理办公室。
这几天夏副理的身体状态好像一直不怎么好,叶念忍不住想。而且恰好赶上了最忙乱的年底,还要跟着熬夜加班,简直是雪上加霜。
她转过椅子,打开文档,在一片空白中打出了“年度工作总结”几个字,然后停顿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总结这种东西,从小到大不知写过多少,全部都是套话废话,只是突然不太想再重复从前写过无数遍的东西……
叶念有些走神,忽然听见有人在桌上轻轻一叩,回过身去看:“是你啊。”
林修低下身,一手搁在她身后的椅背上,一手放在鼠标上,打开网页,登陆公司内网,输入管理员的用户名和口令,登入的界面上有各个部门的员工总结,这总结最早的日期甚至还有前年的。
林修轻描淡写:“要善于利用资源么。”
叶念夺回鼠标的控制权:“夏副理身体不舒服?”
“中午总裁请吃饭,夏副理喝了点酒,后来觉得难受。”林修偏过头,眼角透出些笑意来,“可惜你只要物质的鼓励,对于精神层面的奖励不屑一顾,本来夏副理是考虑培养你当她的助理,不过我想你不会在乎这么虚的东西……”
叶念真想扑过去掐着他死命摇晃:“林修!”
林修则微笑,缓缓漾开的笑意好似深冬暖日,温温淡淡,格外动人。
笑得再好看也没用,叶念在心里嘀咕,她目前的损失虽然还是精神层面上的,可是未来必定会产生很大的物质财富的流失。
林修撑着椅背,再把身子放低了些:“这个月二十一号,是一中百年校庆。”
叶念垂目将键盘敲得啪啪响,空白的文档上快速出现一行行字来。为什么这几天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碰见从前认识的人,还一个个都不忘记提醒她,这个月底会是百年校庆,然后暗示,这是多么有意义的聚会。真要命。
林修见她一心揣着明白装糊涂,索性挑明了:“上午九点,不要迟到了,叶念表妹。”
叶念对那声“叶念表妹”还真的没能一下子绕过去,坐在电脑前面想了想,突然想通了:自从那次预算表事件,真的有好事者查到林家确然有直系亲属姓叶,经过一系列推算,两人有幸成为表兄妹。
原来这八卦已经传到林修耳边了。
我在发传单
十二月下旬的h市寒流骤降,气温从此坚定徘徊于五摄氏度上下,不由使人对温暖的被窝心生眷恋。叶念听到手机闹铃响起的时候,已经睡到自然醒,正在散发着独特太阳气息的、厚实柔软的被子中辗转反侧。
这几日的报纸,铺天盖地的都是关于一中一百五十年校庆的消息,回顾着这百年老校一路走过的风雨历程,其中涌现出的杰出人才,每年居高不下的大学升学率。
而她充其量不过有幸在一中读了半年书,之前不曾参与过其浩瀚光辉的历史,之后也必无可能创造出未来新篇章,却要去参观这个学校的校庆,真是要命。
叶念裹着被子爬起来,打开衣橱柜门,望着里面的衣物思考。看来看去,最后望定一条桃红色的羊毛连身短裙。这裙子是前段时间和陆晴一起去逛商场时,在她的大力怂恿下买下来的。商场采光一向极好,试穿后站在镜子前面的效果更佳,可是买回来后一直没有穿的机会,只能闲置在衣柜里。工作的时候,自然是怎么干练简单怎么就好,更何况这样质地的衣物就算送洗也很麻烦。
叶念狠狠心,从被子的温暖包裹下挣脱出来,裹上厚睡衣去卫生间洗漱。锃亮的盥洗镜映出一张略微苍白的脸庞,黑眼圈有些明显。她低下头,用温水冲洗着脸,想把所有负面神情冲刷掉似的。她常常会失眠,有时候又会在睡梦中面对一个接着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梦境,这已经成为习惯,无法被恰当地纠正。
公交车在冬日微微泛白的日光下姗姗而来。
人潮一拥而上,瞬间占据了所有的座位。幸亏今天是周末,挤车的人比平日少了不知多少倍。叶念坐在临窗的位置,别过头看着车窗外正飞快后退的景致。说实话,林修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参加母校校庆,还是有些出乎她的预料。毕业后,她也去过一次景阳高中的同学会,无非是打听某些人的近况,诉说自己的情形,或是炫耀又或是诉苦。
那次之后,叶念再没去过类似的活动。
她觉得自己是个感情比较淡漠的人,那些不相干的个体从前就没有参与过她的生活,如今又怎么能够再轻易介入其中?
公交车再次停站,上来一对母女。小女孩穿着鲜红色的厚尼大衣,一双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因为够不到扶手而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服。叶念站起身,把座位让给她们。母亲连声说谢谢,然后又推推小女儿:“快,谢谢阿姨。”
叶念低下身,望着那双无忧无虑的清澈眼睛,微笑:“乖,叫姐姐。”
小女孩看看妈妈,再看看叶念,最后甜甜地叫了声:“谢谢姐姐!”
叶念握住扶手,听着软软的童音向她诉说学了几个英文单词,画的画儿被老师表扬了,一直维持着笑意。这个世界还是总归是美好的,这一切都值得感恩。
公交车再次停下的时候,叶念下了车,身边人流往来,熙熙攘攘,这个场面比她能想到的还要热闹许多。
她走到一中的正校门,站在大门两侧的穿着整洁制服的女生递给她一份宣传单,上面详细地绘着校园的平面地图。虽然在这里待过的时间并不算长,可是校园里的基本布局还是不会忘记的。只是校友人数实在太多,每个教学楼和会场都写明了这是给哪一届、甚至还细分到哪个班的校友休息聚会场地。
这种仔细体贴有时候还真要命,她应该算是哪个班的?
叶念把平面地图卷成一卷,打算先在各处走一走。谁知才刚踏上校门口的宽阔石阶——据说,这个台阶当初修建起来是别有一番深意的,取自“登上知识殿堂的阶梯”之意——她手上的地图就被人飞快地抽走。叶念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人,是位中年女性。对方见叶念看着她,晃了晃手上的纸张:“你不是发传单的?”
叶念一个愣怔。
之前递给她平面地图的女生尴尬地插话:“这位……也是校友。”
叶念见她两手空空,宣传单都已经发完了,于是微笑:“没关系,我记得怎么走,不用平面地图。”
对方略有尴尬,嘀咕了一句:“我当你还是学生呢……”
叶念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看起来还会像高中生么?那真是可喜可贺。每每听见小孩子用软软的童音喊她阿姨,就感叹青春不再,飞快地升级成阿姨级的人物,连被喊姐姐的资格都没有了。她掉转头,蓦地瞧见林修站在上面两节的石阶看着她,骇然:“你不是进去了吗,干嘛又走出来?”
“因为我知道有人一定会迟到。”
叶念仰起头,冬日的阳光是如此温柔而绚丽,微微眯起眼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听声音大约是在笑吧:“是刚才有事情耽误了。”
林修缓下脚步,和她并肩而行:“哦,什么事?”
叶念郁闷地看着他,他还真的问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居然能够问得出口:“刚才我在发传单。”
扩音器中的女声深情并茂地念白:“欢迎您莅临本校!在这样阳光明媚的冬日,昔日同窗,好友知己,重聚一堂,心中欢悦之情不可言表……”女声渐渐远去,随之而起的是一首校园老歌:“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你从前总是很小心,问我借半块橡皮,你也曾无意中说起,喜欢跟我在一起,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年近古稀的老人坐在轮椅上,由家人推着行走;拄着拐杖的长者碰见故人时,激动地伸出手去;中年的朋友重逢,不断念叨着这些年的故事;还有刚毕业不久、焕发着青春活力的大学新鲜人……
林修才走了短短一段路,就被热情的学姐学妹们围着追问近况。叶念见他一时脱不开身,便独自沿着体育馆到教学楼的小径走去。
每走出一步,现实渐渐远去,而昔日时光重现。
这里有她做过的最后一次努力。
记忆中,叶念最亲的人是外婆。父母是商人,长年在外面为生意忙碌,根本顾及不到她。
每家小孩都会有叛逆期,而叶念没有,父母要养家,给她力所能及最好的吃穿用度,她为什么还要故意惹出些事情来让父母为她操心呢?
中考前一晚,叶念接到父亲电话,说他们正从外地赶回来,然后要为儿女庆祝考上本市最好的高中。考进一中,就等于一脚踏进重点大学。
然而这是最后一次。父亲和她说话。
叶念毫无波折地被一中录取。
而父母所开的车,却在高速公路的岔道口上被一辆迎面而来的重型货车撞上。那个司机熬夜开车,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瞌睡,睡过去了。
要付肇事全责的是对方。
这个暑假极其混乱,好像一直没有天亮过,茫然无边的黑夜,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各种杂音纷纷扰扰。期间,好像那个肇事司机的家人来过,重型货车份属的公司人员来过,还有亲戚各种各样脸孔从眼前晃过,叶念没有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父母经商多年,在本市和邻近的省市都购置了厂房和设备,因为当初在工商局领营业执照的时候,是以合伙人的投资方式注册的,而合伙人以家中亲戚的名义备注。到头来,所有资产却因为这个原因被瓜分一空。外婆是旧时代的女子,性情温和而软弱,没怎么读过书,身体也一直不好,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念父母的心血白白流走。
外婆觉得对不起叶念,觉得是自己让她受委屈了。
叶念常常听见外婆在半夜里咳嗽,一声声,极其压抑,生怕将她吵醒。
其实叶念睡得很浅,夜里只要一点细微的动静就会被惊醒,醒来后却装作熟睡的样子。
那个时候开始,她开始懂得很多事情,也开始经常性的失眠,就算是入了梦,也会在梦境中听见那一串串咳嗽声。她知道外婆身体不好,劝过几次,外婆都没答应。老人都是有些迷信的,怕进医院。老一辈人总是觉得,进了医院,那必定是大病,可能有去无回。
叶念劝了很多次,外婆总算答应去医院检查。诊断书出来,医生断定是肺炎,留院观察了几天,觉得没有大问题就办了出院手续。
这个期间,外婆认识了附近教堂里的义工,都是些年轻女孩子,她们信仰上帝。外婆出院后也跟着受洗,每周按时去礼拜,格外虔诚。
叶念有一回陪着外婆去教堂,穿着白袍的牧师用生涩的普通话讲了《圣经》中创世纪里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叫诺亚方舟。滔天的洪水淹没整个世界,而与此同时,那艘载着上帝旨意的船幸免于难,船上有老虎、狮子、长毛兔、斑点狗——也会有苍蝇和蟑螂。上帝从未将谁给遗失。
外婆说,祷告的时候要诚心,上帝一定会听见的。
叶念却想到一个英语课本上的笑话。小男孩希望得到一份圣诞礼物,于是在晚上大声地对着隔壁祷告,母亲说,祷告只要在心里默念就行了,上帝会听到的。而小男孩则说,因为隔壁住的是爷爷。
但她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