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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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从来不曾有人……”
魏晴岚说到一半,觉得有些难堪,口风一转:“自从我成了魔,这些事,早就忘了,现在不知有多快活——”
他侧过头去,发现小蛇还呆在那里,傻傻地替他落着泪,心中突然传来一阵钝痛。本想再说些什么,那小蛇忽然自己左右摆头,把眼泪甩干了,一点点爬上花凳,用蛇嘴咬住了墙上的挂画,费力地把那幅画翻转了一面。
魏晴岚正在出声,听见它嘶嘶的催促声,这才抬眼看去。医馆原本的针灸图被翻转了一面,挂轴后精心绘了一位绿袍男子,容貌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魏谷主不由怔了一下:“这人倒是和我……”
青皮小蛇似乎害怕自己稍一耽搁,就会畏缩不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接连窜上了好几件靠墙摆放的家什,将墙上挂着的兰草残荷劲松怒梅,扯着画角一一翻了过来,每幅挂画后面都绘了同一位绿衣人。
魏晴岚有些吃惊,还未说些什么,小蛇又爬上木柜,用蛇尾挑着铜扣,把柜门两扇两扇地全部挑开,木柜里面装满了厚厚几册账簿,纸张已经微微泛黄。那魔头取出一本,翻了几页,却发现里面写满了魏晴岚三个字。
又取出一本,还是。
再一本,还是。
在他飞快翻动纸页的时候,小蛇已爬到了木柜顶上,把藏在最里面的檀木小盒一点点往外推去,眼睛痴痴看着魏晴岚,像是催促他接过木盒。
等魏晴岚真的拿起盒子,小蛇嘴里立刻发出了一声欢呼似的嘶嘶声,侧耳细听时,又带着些呜咽之意。见魏谷主没有拒绝之意,小蛇大着胆子缠到了他手腕上,自己用头轻轻顶开木盒,叼出盒子里那沓保存得崭新的红封。
它见魏晴岚久久没有别的反应,于是将红封放回,盒盖合起,做出个珍藏的意思,再把盒盖顶开,蛇身混乱扭动一番,似乎是想说“在乎”……
魏晴岚将木盒放回原处,冷着脸道:“够了。”
小蛇被他一训,又变得有些拘谨,低头想了半天,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欢欣鼓舞地昂起了头,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吐出一朵妖气。
那阵妖气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分成两股青蒙蒙的雾气,一朵慢慢聚拢,变成了个和尚的模样,另一朵化作一个神情拘谨的青年。等它做完这一切,身上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喘了好一会,才重新鼓起腮帮,想再多变出几样。
魏晴岚脸色彻底变了,森然道:“够了!”说着,右手一扬,已攥紧和尚形状的那朵青雾,毫不留情地碾碎,正要对剩下那个也如法炮制,看到小蛇浑身发抖,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知为何半途改了方向,仅是愤愤一挥,把那朵青雾挥散了,扯下小蛇扔到门槛之外,锁紧房门。
做完这一切,原本就头痛欲裂的旧疾,又加重了三分。正咬紧了牙,与剧痛相抗,眼前不知为何老眼昏花起来,房间里雾蒙蒙的,一呼一吸皆是浓得醉人的药材香气,方才看过的那个青年人的幻影,忽然活生生出现在周围,时而坐在桌前,在账簿上抄写他的名字;时而在屋中四处走动,嘴里念念有词;时而摸摸手中串成一串的铜钱,看看盒里的红封;时而磨出藤黄、赭石各色颜料,费尽心力,画他的肖像,画成时却失魂落魄——
魏晴岚一惊之下,那幻象又无影无踪,只剩下一阵比一阵痛得厉害的旧疾,仿佛要把头颅胀裂开来。
正冷汗涔涔时,忽然想再看一眼被他锁在门外的小蛇。
因为头痛之症,魏晴岚这几步走得有些摇晃,好不容易才把门闩抬起,门板推开。檐外大雪还无休无止地落着,那条小蛇背对着他,专心致志地在雪地里拱出一条条细细的痕迹。
也许是周围静悄悄的,那一直驱之不散的疼痛忽然不那么痛了,于这满目银白中,人甚至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静静往前走了一段,像走进一场阔别已久的梦里。
褥子似的积雪上,歪歪斜斜的痕迹组成了一个又一个字,只是小蛇拱动得太慢,雪下得太大,才费力地写完一个字,前面的字迹又看不清了。那小蛇还未察觉,只顾着埋头苦写,魏晴岚站在它身边许久,勉强辨认出“为君”这两个字。
为君……什么呢?
他站在一旁,怔怔等着下文。那小蛇挪动身躯,正好撞在他脚上,吓得一个激灵,等转过头来,发现是他,一下子欢欣鼓舞,用蛇尾啪啪拍着雪地,等着他看完雪地上的字迹。
等了很久,见魏晴岚一动不动,小蛇这才有些疑惑地回头打量,发现辛苦拱出的痕迹已经被大雪彻底抹平,不禁微微晃了一下,眼睛里泛起水雾,只是很快便掩饰过去,重新振作起精神,回到院墙下,从第一个字开始写。
魏晴岚等了许久,那字才写成一半,等小蛇在雪中拱完,满身碎雪地爬回地面,那魔头才认出是一个“巍”字。小蛇似乎担心他没有耐心等下去,发现他没有走,嘴角微咧,露出两颗毒牙,似乎是冲他笑了一笑,然后又钻进雪里,去拱第二个笔画复杂的大字。
连魏晴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静静等着它写下去。第二个“巍”字写完,绿皮小蛇已经冻得浑身僵硬,趴在地上修整了一会,想再写几句,可一抬起头,看到头一个“巍”字被雪花盖得渐渐模糊,不禁呆住了原处,浑身发起抖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蛇才费力爬起来,开始再一次用头刨起积雪,准备拱深一些,掘宽几分,好让心意在雪地上多留半刻,让那人看到……等修缮完了巍巍二字,去写“远”的时候,只写到一半,便忍不住探出头去,忧心忡忡地开始打量,发现字迹还在,这才放心地长呼一口气,打算将那第三个字继续写完。
就在这时,小蛇突然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愕然仰起头来,却发现魏晴岚不知何时从屋里拿了一把伞出来,站在它身旁撑着伞,也替它挡住了风雪。
在这一瞬间,小蛇嘶声叫了一声,以为那人想起了什么,可又无法确定。
因为那人这样简单地一个动作,它身上似乎多了使不完的力气,再一次钻进雪里,魏晴岚在它身旁蹲了下来,撑着那把伞,让地上的字迹不至于被大雪掩埋。就这样一个写,一个轻声念。
“巍巍远山,雾剪……晴岚……”
“为君一言……”
等小蛇写完“九天”两字,激动不已地转身去看魏晴岚,可等了半天,那魔头依然没有再念下去,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那最后一句。
为君一言,抟转九天……
似乎……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呢?一旦辨认出这几个字,便觉得舌尖尝到了甘美醉人的香甜,恨不得反反复复地多看几遍。仿佛那就是使他最快活的话,是乘云直上,满襟清风,一身月色,仿佛那就是使他最落魄的话,是一无所有,形单影孤,黯然魂伤。
魏晴岚嘴唇颤抖,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使他极度的快活和凄凉,在小院中一住那么多年,靠那人留下的余温过活。小蛇心惊胆战地等着,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暗了,以为谷主忘记了这几句话,正低头感伤,忽然看见雪地上多了几滴水痕。
“为君一言,抟转……”
猛一抬头,正对上那魔头头痛欲裂,抓扯着鬓角长发的样子。“为君……一言……”
那魔头嘴里喃喃念着,眼中两行水迹滑落。“为君……”
小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连呼吸都忘了,眼睛里依稀有泪,拼命昂着头,把脑袋凑到那人手边。
有谁冰凉的手指轻轻摸了它几下,摸它伤痕累累的蛇腹,青紫一片的脑袋。
万物俱静间,也不知道是谁落得泪更多,哭得更哽咽。小蛇一个劲地拿头颅蹭着那人毫无温度的手心,正情难自抑时,身旁那人忽然颤声笑了:“说这些话……是打算又来骗我吗?”
没等小蛇争辩,那人已紧紧将它揽入怀中,明明两人身上都是一身冰凉,不知为何却觉得风雪骤停。“你知道我爱听这些……”
“就拿来骗我……”
小蛇听魏晴岚断断续续地颤声笑道,眼泪夺眶而出,毫不抵抗地伏在他怀中。
“既然如此,骗久一些……如何?”
数百年后,听银镇街巷未改,只是更添繁华。
西街医馆的常大夫数年前从镇外游历回来,选在此处定居。他面容温文沉静,待人有礼,既帮人看诊,也替人攥写书信,收些润笔钱。和他合住的还有一位神仙似的人物,只听说姓魏,平日里一言不发,对上常大夫时,才会偶尔笑上一笑。
一日,东街李麻子拿了一卦腊肉来,说与王寡妇眉目传情,只是不敢出口,请常大夫代写一首传情诗信,把这一腔情意倾诉则个。
常大夫不知想到什么,朝里屋看了几眼,俊脸微红,想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替他提笔写下一首情诗,一句句念给他听。
情重已堪佛祖怜,善知心事不知天。
一朝开得求缘口,几世修成上上签?
李麻子虽不识字,也觉得其中尽是绵绵情意,不由喜笑颜开,冲常大夫连声道谢,兴高采烈地捧着墨迹未干的诗信跨出门槛,正要送给心上人时,撞见那位魏公子,手中信纸被那人轻轻抽走,认真看了几遍。
常大夫追了出来,看到那魏姓公子,脸上似乎更红了几分,小声问:“你做什么……”
还未说完,魏公子已拿着信纸慢慢走到桌边,提着饱蘸墨汁的兔毫,在诗上改动起来。
常大夫见他搁笔,这才凑过去一看,看他改的是:
情重何须佛祖怜,善知心事胜知天。
痴心莫寄求缘口,一梦即得上上签。
忍不住“啊”了一声,脸上薄红一片,竟是有些动人之处。
两人视线相接,心意相通,一时舍不得移开眼睛。直到李麻子出口相询时,常大夫方回过神来,笑着说:“你拿去吧。他改过之后,好多了。”
李麻子连连拱手致谢,欢欢喜喜地捧了书信要出门,走到门边时,忍不住又回头问了一句:“常大夫,你这位朋友,可是身有哑疾,怎么从不见他开口说话?我那里有几幅祖传的方子,专治不语之症……”
那常大夫偷偷打量了魏姓公子一眼,脸上红晕未消,拘谨笑道:“不用劳烦了,他并无哑疾。只是与我私下独处的时候,才肯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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