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忘之续前缘-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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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令德回至府中,在书房内吃茶沉思。想着左相家的大衙内,那神态举止似乎有些眼熟,究竟像谁却又无法肯定。
正想的入神,何总管亲自领着忆昔走进来。
只见那忆昔头戴软脚幞头,身着绿色忍冬纹盘领宫服,一手执了拂尘含笑与令德见礼。令德陡然见着他先是一愣,随后面露惊异之色,张口结舌的杵在那儿忘了答话。
忆昔叫退了何总管,伸手拍了他一把道:“郡王怎么了?”令德“啊”了一声道:“你可曾见过左相的大衙内?”忆昔摇头道:“他行动不便极少出门,我又身在宫中如何能见?”听他话中有话,又道:“郡王今日去了左相府……莫非有什么不对吗?”令德拉了他坐下,将方才之事细细一说,又道:“我回来静下想时,那凤箫五官长的并不像官家,可那神态却与官家有六七分像,你说怪是不怪?我二人素未谋面,他却一直盯着我看。又说,他爹爹与兄弟时常在他面前夸赞我。你是晓得的,左相这些年从来对我,竟都是冷言冷语。凡事与我相背,哪怕我占着礼,他又怎肯在自家儿子面前说我的好话?”忆昔与他早年间便相交深厚。本想打趣几句,一则他并非同道中人,又比自己年长。二则此话委实有些不庄重,私底下与时翔说说倒还使得。何况,他又是个极端正的,若当真恼了岂不无趣?瞄了令德两眼只得咽将回去。也不知怎的,既想到了时翔,时鸣的身影却浮现在了眼前。
忆昔轻轻咳了一声,端着茶吃两口微微倾身向前道:“这个且放一放,我这里有件极要紧之事,想与郡王商议商议。”令德见他面色郑重,起身吩咐外头的家人不许放人进来,这才坐下问是何事?
忆昔摇了摇头道:“官家本想瞒着圣人的,奈何此事如何瞒得住?昨夜,官家在凌波殿守了圣人一宿,终不能劝她回心转意。我一早被传去,见圣人双目红肿,形容憔悴,必是哭泣了一夜未眠。官家亦疲倦不堪,要我传话与郡王……”令德忙要起身下拜,忆昔伸手按住笑道:“不是圣旨亦非口谕,郡王太小心了。”
令德坐好听他言道:“今晚在莺啼苑设闻喜宴,凡进士榜上有名者皆可前往。郡王与三公子是必去的,到时,官家借口想见一见四公子。明日我亲自来……”令德不待他讲完,便以掌轻击桌面道:“你且住了!”忆昔早料到他要发怒,放缓了声气劝道:“当年之事你我二人尽知内情。毕竟父子天性,又近在咫尺,你叫他如何不想?”顿了顿又道:“昨日得知公子坠楼,偏巧我与时翔皆不在宫中。官家纵然心急如焚,也不敢显露半分出来。又怕被圣人知道了,只待我赶回去亲自回明了,这才松下一口气。昨晚陪着圣人伤心了一夜,今早我进去看时,官家气色很是不好。”
令德已有些坐不住了,将方才的怒气冲得没了踪影,急得直问请过脉不曾?忆昔连道不妨。说只是受了惊,又着急上火夜不能寐,略歇歇便好。这会子吃了安神的汤药已睡下了,令德长叹口气半响不作声。
忆昔瞧准了时机又劝道:“我冒死说句大不敬的话,当日若非先太后从中作梗百般逼迫,官家是为了圣人母子安危,这才忍痛将……将四公子交与我送出宫与郡王抚养。可见,官家是何等的信任看重郡王。我晓得,郡王担心四公子知道了真相会伤心。郡王可知这些年,官家受的是怎样的煎熬?”令德抬眼望着墙上挂的,君上亲绘春江泛舟图道:“我何尝不知他的……官家的苦楚。亲身骨肉不能长在身边,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相认,唉……”忆昔赶紧道:“郡王是个明白人,这一日迟早是会来。郡王便只顾心疼四公子,就不顾官家了吗?”令德听他弦外有音怔怔的望着他。
忆昔低声道:“除了天地,这里只你我二人。出我的口入你的耳,万不可叫第三人知道。”令德微微一惊,盯着他的脸点点头。忆昔挨近了令德道:“当日郡王为此事斥责官家,官家到现在也未能释怀。每逢四公子生病,百般的安慰圣人睡下了,自家却暗自弹泪,我狠劝了几回终是不见效。众人面前该上朝便上朝,处理国事至深夜,半点未敢懈怠。每与我提及此事,总是自责道:‘且不论我是天子。就算那布衣白丁也能保护妻儿周全。哥哥当年骂的很是,可怜他竟保了我这无能之辈。’”令德心中一阵酸痛,垂首道:“我当日一时气恼浑说的,又何必……又何必放在心上了。”
忆昔道:“自太后薨逝,按理说官家该松口气了。可据我看来,官家倒竟比从前越发的沉闷了。像是有什么心事郁结于心无法排遣。莫说是圣人那里,便是诸位娘子处也很少去。官家正值壮年,膝下成年的子嗣就只有太子与四殿下。唉,虽说自家的孩子自家爱,可那几位毕竟是公主。这些年,圣人与外头的朝臣们,再三劝着官家选秀。一则充实后宫,二则延绵子嗣。可全被他挡了回去,为此还发了好大的脾气。”令德没来由的一阵心虚,端起茶吃一口道:“左不过是想认回四郎,父子团圆罢了。怕伤了孩子的心,又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来,故而左右为难。”忆昔摇头道:“不对,定是还有别的什么缘故在里面。”扭过脸来将令德望着道:“郡王与官家情比手足,可晓得官家究竟有何心事吗?”令德唯恐被他看出破绽,忙道:“你是官家的心腹,又日日在他身旁伺候,怎的反问起我来了?”忆昔收回目光道:“近些年,官家常于无人处叹气落泪,饮食精神大不如前。我不过略问一句,让御医过来请个平安脉吧?官家便恼了,说我是在咒他。明明有了病,却不肯好好儿吃药,众人面前倒装得若无其事。这……这分明是在有意作践自己的身子。”
令德垂下手,紧紧地抓住了椅子腿儿道:“你可回明了圣人?”忆昔连连摆手苦笑道:“罢了罢了,圣人是个安享尊容的性子,经不起事的。我有些奇怪,素日官家凡事皆与郡王商议,怎的偏偏不许我将此事相告了?”令德被那炯炯目光,看得止不住一阵心慌。又不敢就此岔开话题,怕引起他怀疑,只得硬着头皮道:“既不叫你告诉我,怎的你还要抗旨与我说了?唉,待我寻个机会,好生劝劝官家便是。”
忆昔道:“明日便是个机会。”令德思付良久方道:“好。只是一点,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先不忙着相认,只说是喜欢他,隔三差五的召他入宫。待彼此都熟悉了,多少有了些情分,我这里再缓缓告知。四郎欢喜是诸事皆不放在心上。若他倔强起来,便是搬出天子的身份来压制也是枉然。你回去告诉官家,那孩子吃软不吃硬。若他一时想不明白,万不可逼迫与他,容我些时日慢慢开导他。”忆昔喜得连连作揖道:“我只仰仗郡王了。”令德道:“你能言会道,又是近御之人。官家向来对你青眼有加,多替他派遣派遣吧。”忆昔笑道:“我不过皇家的奴仆人微言轻,哪及郡王半分,官家到底看重的还是郡王啊。”二人又坐着说了会儿闲话,忆昔方告辞出去。
令德回至书房,望着那幅春江泛舟图。但见远处青山叠翠燕子掠水,四面烟罩杨柳桃李纷飞。不知何处扁舟,在碧波细浪里缓缓而行。摇橹的汉子威武不凡,不是令德又是哪个?一旁坐着个身披流彩暗花云锦鹤氅的男子,虽只有一个背影,但在画笔的勾勒下,竟显出一段仙风道骨来。令德缓缓来至画前,小心的用指尖,摩挲着画中的男子。刚毅的眉目间,流露出似水的温柔。若那人看见,不知是怎生的欢喜?渐渐的,令德皱起了眉头。眼中又多了几许痛苦与无奈,喃喃低语道:“阿悫,阿悫,你是在恨我吗?既然恨我,又何苦糟蹋自己的身子?你……叫我拿你怎生是好啊?”外头微微刮过一阵风,似那人幽幽的叹息声萦绕耳边。
自回到府中,芳华便有些魂不守舍。时鸣叫退了众人,在他面前郑重的跪下道:“小人冒死,有句话想问问公子。”芳华扶住他诧异的道:“伴伴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起来再讲。”时鸣摇了摇头,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道:“方才在左相府,小人听二衙内唤公子‘守真’。求公子与小人句实话,你们是几时相识的?为何要瞒着家里的人了?”芳华被问的莫名其妙,瞪着他发了会呆,渐渐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轻叹一声道:“原来伴伴一直不曾信我说的话。那夜的梦是真的,连我也不晓得,他是如何知道‘守真’这个名字的。适才他一口叫出来,我也是被惊到的。”时鸣哪里肯信,急道:“不是小人不信,这世上哪有两个不相干的人,却做着同一个梦的?小人只是担心公子涉世不深,倘或被人骗去……”
芳华听了他这话心下一阵烦躁。猛然立起身,险些带翻桌上的茶杯,气哼哼的道:“他骗我什么?我又有什么值得他来骗的?我……我晓得了,你跟爹爹其实把我做妇人看待,怕我失了身子对吗?既如此……”一面说,一面抬脚往外走,连着叫了几声“采茗。”时鸣见情形不对起身将他拉住,又喝退赶进来的采茗,连哄带劝的按着他坐下。芳华狠狠的道:“我索性换了女装,叫个妈妈进来与我缠足梳头,堂堂正正的做个女子。到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从四德的守在家里,也免得人在背后嚼舌头乱猜疑。”时鸣见他拧着拳头,气得连眼圈儿也红了,忙上前搂住拍着他的背道:“四郎,我护了你十六年,就怕你受半点委屈……你……”芳华余怒未消,挣扎道:“你虽是中贵人,毕竟不是女子,这般与我搂搂抱抱的算什……”话未讲完,一眼瞥见时鸣耳边有一根白发。怔了怔由不得伸出手,用指尖将白发挑进乌发中藏好,回抱着时鸣半响无语。
少时,才听芳华徐徐的道:“我如今也大了,总要结交几个朋友。又不是傻子,连好坏也分辨不来吗?在此之前,我委实不曾与凤弦相识。只是他既唤我‘守真’,我势必要向他问个明白的。想来,他也与我一般对此事百思不解,只怕不止一日两日了。”忽然想起那日被凤弦抱在怀中,竟觉得无比的熟悉与安心,不由微微的红了脸,暗自思付道:“今儿人多他自然不好问,待明日我自去问个明白。”
时鸣还要再问,芳华只说身子乏了,合身向里躺在床上再不开言。时鸣无奈,与他脱下鞋搭了被单子,轻手轻脚的退出来。
才出门口,兜头便撞见了清禅,正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他是这里的熟客,不请自来底下的人已见惯不怪了。时鸣虚虚的向他拱手道:“你来的不巧,四公子已然睡下了。”清禅听了面上越发笑得开怀,上前两步牵了时鸣的衣袖道:“无妨,我且到你屋子里头坐会儿便是。”见时鸣微微一皱眉,忙又加一句道:“你我还歹也是十多年的交情了,就忍心让我顶着烈日回去?连杯茶……不,白水也舍不得与我一口?”说罢手搭凉棚的朝天上望两眼,又掏出帕子作势擦了把汗。时鸣无奈,唤了采茗在屋中照料。方要头前带路,只见一个中贵,领着令德身边的人进来道:“郡王请管事过去有事相商,知道戎先生来了请一并过去。”
时鸣交代了采茗几句,转身见清禅没了方才的神采,蔫头耷脑的杵在那儿,忙问他怎么了?可怜那清禅有苦难言,咬着牙,只说是有些中暑了。时鸣见他不像是装的,忙请他至厢房坐了,使人将绿豆蜜沙冰端了一碗出来,亲自奉到他手上。清禅受宠若惊的望着他,暗道:“他待我还是有些情分的。”时鸣见他笑得古怪,哼了一声道:“你巴巴的见四公子有何事,非得顶着日头来吗?便是中了暑也活该。”清禅也不恼边吃边道:“也无甚大事。”心下却接着道:“便是想来见见你。”时鸣等他吃完了,方同他一起往令德处来。
令德遣退了家人,将官家要认回芳华的事一说。时鸣哪里还坐得住,猛地起身道:“求郡王回禀官家,只等四公子再大两岁,行过冠礼……”令德招手让他坐下道:“圣人得知四郎坠楼便日夜啼哭,官家也劝不住。我的意思,让他们先慢慢见几面,待熟悉了再由我缓缓告知,这样也不至吓着他。”清禅见时鸣满面愁容,伸手拍着他的肩安慰道:“太后既已薨世,官家父子相认便是迟早的事。你所虑者,无非怕四公子一时接受不了,被亲生父母抛弃。当日之事你我也是知道的,若不是情非得已,官家又怎忍心将自己的骨肉交与旁人抚养?郡王与我都看得出,你对四公子不单是忠心,更多的是怜惜关爱。”令德道:“这些年多亏了你守在他身边,殚精竭虑尽心的服侍。”时鸣躬身道:“当日调小人出来,便是为着服侍公子,份内之事郡王过奖了。”话锋一转道:“郡王大概不晓得公子的性子。”令德揉了揉额头道:“我何尝不知道,那孩子要倔强起来,只怕江河倒流也不能使他回心转意。”时鸣摇头道:“这倒在其次。公子心事极重,有时连小人也不肯说。我恐他知道此事……他……他……”时鸣不敢想象,那将会是怎样的后果,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三人一时皆沉默不语,许久令德方轻轻的道:“圣人倒可在官家跟前,诉一诉思子之痛,官家却只能于无人处落泪。唉,只怕到那时,四郎连我的话也未必能听进去,日后还望你们从旁多多相劝与他。时鸣,四郎与你极是亲近,你要多费心了。”时鸣虽心中有怨也只得应了声是。
此时天色渐晚,令德穿戴起来与晴池往啼莺苑赴闻喜宴。让清禅始料不及的,时鸣竟留他一同用饭。这让清禅觉得与他迈进了一大步,竟有些沾沾自喜起来。<a
☆、第十回 怜妇孺芳华生恻隐 谏忠言父子初相会
次日一早,芳华处置完家事,便见晴池无精打采的走进来。忙合上账册挽了他的手,径往园中的珠露亭而来。那亭子顶若梅花,建在由晚霞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上。果然石如其名。在一片五彩斑斓之间,有姿容婉丽之少年二人立于半山亭中。晨风习习,花草尚带着露珠。时鸣躲在不远的合欢树后,望着如许美景,却忍不住深深叹息。
晴池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