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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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问,问不到了。
在顾雄飞离开天津之时,叶雪山悠悠醒转。
他是在林子森的怀中睁开眼睛的。林子森微笑着低头看他,他直勾勾的也去看林子森。头脑渐渐苏生,回忆渐渐浮现,他忽然大叫一声挣扎而起,跌跌撞撞的往窗前跑——随即,他发现屋子里是没有窗户的。
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他心里明白过来了,扭头又往门口爬去。爬着爬着爬不动了,他气急败坏的一拍地面,毫无预兆的哭了起来。他知道顾雄飞来了,又走了。
林子森走过去蹲下,把叶雪山拖了起来抱住。一甩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林子森一指门槛:“少爷,昨天大爷就站在门口。”
然后他再向房内一指:“你就在靠墙的箱子里。”
他用手指给叶雪山理了理乱发:“你说你们当时距离多近啊!”
随即他又笑了:“我说箱子里是烟土,他还有点不信,非要打开一箱瞧瞧。屋子里是十箱烟土一箱人,大爷手气不好,开了个烟土箱子。”
叶雪山哭得浑身抽搐,在林子森的怀中一挺一挺。顾雄飞不如不来,不来,他就不想,他就不希望。无天无日的生活过了这么久,既然将来还是黑暗,为何偏要闪过一丝光明给他看?他见过了光,黑暗就更暗了。
林子森用自己的手臂围成了一个大摇篮,专门安放叶雪山的消瘦身体。叶雪山哭的没遮没掩,真的有了疯傻样子。
林子森轻轻的左右摇晃了,仿佛是个好性子的爹在哄孩子。叶雪山哭得很惨,直着嗓子嚎啕,也正是个孩子的哭法。
林子森听久了,眼里含了一点泪。他知道自己是太作孽了,可是人活一世,他要的就是叶家一点骨血。要到手了,他就心满意足;要不到手,他就死不瞑目。
94
94、希望 。。。
阿南端着大托盘上了二楼,迎面正好遇到林子森出了房门往下走。林子森打着赤膊披了小褂,一步一步走得若有所思。阿南仰起头望过去,就觉得老板太高了,高得飘飘摇摇站不稳;小褂前襟四敞大开的,露出的胸膛又瘦又苍白,横七竖八还画着几道旧伤疤。
阿南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老板肯定是不缺吃的,没道理瘦成一副骨头架子。而林子森在他面前停住脚步,居高临下的审视了他的托盘。托盘里摆着一碗米粥两碗菜,粥是他自己煮的,小菜是从外面买回来的,有荤有素,也挺干净。
看过饭菜之后,林子森抬眼望向了阿南。仿佛怕吓着谁似的,他压低声音嘁嘁喳喳:“会做猪油拌饭吗?”
阿南谄媚的一笑:“会。”
林子森回手向后一指:“下次给他做点尝尝。”
阿南立刻点头:“哎,我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忽然发现林子森的嘴角蹭了一点鲜红,不是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没敢说,林子森显然自己也没发现,直起腰继续下楼去了。
阿南端稳托盘上了走廊,心想又不是穷人家,放着好肉好菜不吃,吃什么猪油拌饭?
伸脚轻轻踢开房门,阿南站在门口,呆了一下。
他看到叶雪山赤条条的躺在床上,头发湿漉漉的,白皙胸膛上闪着一片水珠,显然是刚刚洗过澡;一条薄薄的毯子缠在他的小腿上,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天花板,两只脚就在毯子里面缓缓的蹬。
小心翼翼的把托盘放到身边桌上,阿南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床边弯下了腰。这回看的越发清了,他发现叶雪山的脸并没有被老板洗干净,从嘴角开始延伸出淡淡的一抹红。他用指尖上去狠蹭了一下,结果指尖也染了颜色,原来不是脏,是口红。
阿南一皱眉头,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刺激和恶心:“老板给你涂嘴唇?他把你当成女人啦?”
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阿南坐到床边轻声唤道:“少爷?”
叶雪山失魂落魄的望着上方,毫无知觉。
于是阿南又唤:“疯子?”
眼看叶雪山已经听不懂人话,阿南飞快的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然后心想:“不就是个爷们儿嘛,有什么勾人的?”
伸手又在叶雪山的嘴唇上蹭了一下,他低头捻着手指肚,又好奇的嗅了嗅指尖,发现口红原来还带着一点香甜味道。抬头再看叶雪山,他知道叶雪山比自己足足年长了十岁。在他的眼中,二十五岁的人已经是大的快要老了,不过叶雪山是个例外,他感觉叶雪山至少有十年的光阴是白活了,否则怎么会比自己还要弱小可怜?
叶雪山这个状态,显然是不会起床吃饭。阿南百无聊赖的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就扯过了对方一只手,饶有兴味的去看那枚钻戒。他现在对钻石的价值已经有了新的认识,知道这枚戒指的价值,绝不是自己先前所猜测的几百块。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叶雪山忽然哆嗦了一下,随即抬手就往他脸上伸。他惊讶的躲了一下,还以为叶雪山要打自己,可是很快他发现并非如此——叶雪山是在执着的把手背手指往他嘴唇上贴。
他不胜其烦,左右晃头:“哎呀,你干什么啊?再闹我可咬你!”
说到这里,他起了促狭心思,又见叶雪山的手被洗得白白净净,于是当真张嘴露出牙齿,满不客气的咬了一大口。咬完之后他有点后悔,怀疑自己是咬狠了,没想到叶雪山不哭不叫,反倒嘿嘿的笑了起来。
阿南听了他的笑声,有点难过,心想他真的疯了。
叶雪山笑过之后,就闭上眼睛睡了。阿南走到桌边连吃带喝,替他解决了热粥热菜。
叶雪山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之后就开始自己烧鸦片烟。阿南闻声赶来,摸了摸他的肚子,发现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想起老板临走时的吩咐,他下楼去了厨房,开始生火蒸饭。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自然谈不上厨艺二字,幸而做的不是精细饭菜,本也无需厨艺。天翻地覆的忙了片刻,他端着一碗乱七八糟的猪油拌饭上楼去了。
把叶雪山扶着坐了起来,阿南把碗筷全塞到了他的手里:“喏,吃吧,很香的。”
叶雪山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握着筷子,愣愣的还是发呆。阿南为他把一头乱发尽数拢向后方,口中又道:“你再不吃饭,就要饿死了。”
叶雪山终于有了反应,目光迟钝的抬头望向了阿南,半长的头发被阿南用手拢起来,彻底露出了一张不见天日的雪白面孔。他额头饱满,脸型秀气,瘦了也不脱相;眉眼都黑黑的,瞳孔暗沉沉的深不可测。阿南觉得他这模样挺好看,就忍不住笑了一下:“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叶雪山“嗯”了一声,低头开始吃饭。吃着吃着,他忽然垂着眼帘问道:“看什么?我有的你没有?”
阿南一撇嘴:“你自己光屁股,还不许人看?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老板三天两头就要过来睡你一次。瞧你瘦的像条野狗,抱你不嫌硌得慌?哼,你啊,也就屁股上还贴着两块膘!”
然后他满怀期望的等着叶雪山做出回击,然而叶雪山低头往嘴里扒着饭,并没有说话。
他等了片刻,有些失望,又有些担心。欠身在叶雪山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他要笑不笑的问道:“你生气啦?”
随即他凑上前去,没话找话的想要示好:“你真白啊!”
眼看叶雪山只顾着吃,头发全都披散到了前方,他便坐到一旁,为对方理顺头发:“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你可别生气,你一生气就容易发疯。”
叶雪山默然无语的吃了半碗饭,阿南以为他又难过了,所以收了碗筷之后拿上一副扑克牌,要和他一起玩。叶雪山裹着丝绸睡袍下了床,单手扶墙慢慢的走。走着走着,他回头叫道:“阿南。”
阿南以为他又要问“几点钟了”,可是两人相视片刻,叶雪山却是问道:“怎么不见你玩轮椅了?”
阿南不大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叶雪山曾经用过的轮椅,如今被他偷偷霸占下来当成了玩具。
“你总是睡觉嘛!”他开口答道:“我怕吵醒了你。”
叶雪山放下了手,自己站直了身体:“我不怕吵,你玩吧。”
阿南是苦孩子出身,从来没有过可消遣的小玩意儿。他站在长长的走廊一端,自己转着轮椅前进后退。叶雪山无声无息的走到他的身后,忽然猛地用力一推轮椅,他大叫一声,一阵风似的到了走廊另一端。
跳下去推着轮椅跑回来,他背对着叶雪山重新坐上去:“少爷,再来一下!”
叶雪山运足了力气,果然又推一把。阿南兴高采烈,认为坐汽车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如此来回玩了两三趟,他起身拉扯了叶雪山:“你来坐,这回轮到我推你。”
叶雪山不肯坐,可是阿南正是个撒欢的时候,拉拉扯扯的一定要他坐:“很好玩的!”
等到叶雪山真坐上了,阿南推着轮椅撒腿就跑,一溜烟的穿过走廊,最后眼看要撞墙了,才大惊失色的猛然刹住脚步,结果叶雪山猝不及防,顺着惯性就向前扑了出去。阿南见他摔下去了,吓得连忙想要扶他,哪知脚步一乱,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正和叶雪山跌做了一团。
两人一起扭头望向对方,因为相距太近,所以鼻尖立刻就蹭在了一起。阿南喘吁吁的,叶雪山也是汗津津的,两人都是又累又热。阿南等着叶雪山责备自己,可是叶雪山收回目光,倒是顺势躺在了地上。
阿南拼命把他拖起来,想让他靠着自己坐好:“你不要躺,地上很凉的。”
叶雪山轻声说道:“我不怕病。”
阿南发现叶雪山很软,就像没有骨头似的,简直坐不住。伸手搂住了他的腰,阿南也降低了音量:“你不要犯傻啊!毕竟是有的吃有的喝,日子不算太坏呀!我原来挨饿的时候都没想过要死呢!”
叶雪山默然片刻,忽然仰脸凑到阿南的耳边,声音轻成一股气流:“阿南你救救我,我在外面还有亲人,我大哥在北平有很大的家业,有很多的钱……我只要自由了,就一定能报答你。”
阿南颤抖了一下,睁大眼睛望向前方。手中忽然有了坚硬触感,他低头一瞧,看到叶雪山不知何时已经摘下钻戒,塞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要不然……”叶雪山继续说道:“我们一起逃。我认你做弟弟,以后你再也不用伺候别人了,你想念书也可以,想开店做生意也可以,都没有问题。”
阿南盯着钻石闪烁出来的光芒,随即扭头凝视了叶雪山的眼睛,叶雪山的眼珠子乌溜溜的黑,黑中也有光芒。
95
95、恐慌 。。。
阿南不敢把钻戒往手上戴,怕被人瞧见;自己又没个固定的住处,要藏只能往身上藏;然而钻戒是个小东西,随便放在衣兜里,很有丢失的危险;阿南思来想去的,最后找了一根长丝绦拴了钻戒,贴肉挂在了脖子上。
这回算是相对稳妥了,他挂了大半天,大半天里无数次的抬手去按胸口,硬硬的钻戒硌着他的胸脯,他生平第一次拥有如此昂贵的物件,心中真是快乐极了。
然而他也只快乐了半天。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猪油拌饭冲上二楼,他忽然意识到了危险。眼看叶雪山正在有条有理的烧鸦片烟,他放下碗筷关了房门,然后坐到床边仰头扯出了丝绦:“哎,我不能收。”
叶雪山转动眼珠望向了他:“反悔了?”
阿南解开丝绦,把钻戒取了下来:“笨蛋,你想万一老板发现你的戒指没了?你怎么说?”
叶雪山想了想:“我就说不知道,或者说是随手摘下来,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阿南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一层楼就只有我能上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落嫌疑,只怕我还没等帮你逃走,老板先把我当贼打死了。”
叶雪山推开烟枪坐了起来,感觉自己可能是坐牢太久,脑筋已经有些转不开。没想到自己拿自己的东西送礼,也会有诸多的限制。伸手拿过钻戒重新套到手指上,他抬眼去看阿南:“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如果一起走,以后我给你的好处多着呢,一枚戒指也不算什么;如果不是一起走,那你记住,我临走时会把戒指放在枕头下面,你自己想着来拿。”
阿南把丝绦慢慢的缠在手上:“你要是骗了我,我可没处说理去。”
叶雪山对阿南淡淡的笑了一下,人瘦了,可是梨涡还在,给他苍白的面孔增添了一点甜意:“我这么大的人了,骗你小孩子?”
阿南垂下了头,虽然没有什么把握,可是也觉得叶雪山不至于骗人。如此思索片刻,他大概定下了主意,便起身端过了碗筷:“吃饭啦。一天三顿猪油拌饭,包你变得又白又胖!”
叶雪山毫无食欲,可是为了养身体长力气,端起饭碗不吃强吃。
阿南既然存了心思,平日就处处留意保镖行踪。保镖也是肉做的活人,当然要吃要喝要睡;况且在楼下安安稳稳的守了小半年,屁大的事情都没出过,所以也都懈怠了,终日就是轮着班打牌喝酒吹牛,晚上该睡也睡,横竖二楼装着铁栅栏门,替他们拦着人呢!
趁着白天出门买菜的机会,阿南去铺子里买了一套旧衣回来。把旧衣叠好塞进怀里,他若无其事的往楼上跑。
“现在穿着单衣出门,肯定是冷。”他告诉叶雪山:“不过棉衣服太厚太重,我可没办法带上来。万一让人瞧见,我可就说不清楚了!”
叶雪山掀起被褥,很仔细的把单衣平铺在了床板上:“没事,我不怕冷。怕冷喝点酒就不冷了。有酒吗?”
阿南听他要酒,就出门又去买了一小瓶洋酒回来。把小玻璃瓶往他枕边一放,阿南警告他:“你没酒瘾吧?洋酒厉害,你可别偷着多喝!”
说完这话,他见叶雪山坐上床了,两只赤脚正是踩在地上,便也伸脚过去和他比了比。比完之后他有了数:“看来我的鞋,你就能穿。”
叶雪山欠身拍了他一巴掌:“人不大,脚不小!”
阿南知道自己是在冒大逆不道的险,所以暗暗的也很兴奋:“我年纪小,个子不小。”
阿南没敢把鞋也直接送过来,还是因为没地方藏。衣裳裤子可以铺到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