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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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嵌着他和赵胜男的一对剪影——他深深注视着她,握紧了她的一只手,似乎是在解释劝慰着什么;程慕言看不清他的神色,想必也是痛惜温存的——就如同他对待自己一样。
或者还是不一样的。程慕言知道,不管怎么意乱情迷,宋致白骨子里始终是清醒自制的。赵胜男无论品貌、家世还是性情,都是他最理想的妻子,看得出对他也是有感情的。然而自己……当然,他喜欢着自己。自己所能凭借的,无非只是这一点喜欢。
可是看来那么无奈的情绪,让他忍不住总在想他们间发生了什么。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回忆起当时那晚宋老爷子对儿子的提点,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宋致白的为难——他得结婚,他早晚也要跟赵胜男结婚。这不仅是现实的需要,还是他父亲的遗愿。可自己挡在中间,是个越不过去的负担。想至此他不禁反省,最近宋致白对自己的态度也不见有什么改变;不过他是最擅遮掩的人,就算有所改变,也是察觉不出的——自己一向是太过于相信和依赖他了。
那么又为什么不一直相信下去?他依然是对自己那样的好。
然而,程美云的那句话,却又像个暗夜鬼魂般在心底浮起——“别信宋家的男人,那没下场。”
宋致白洗完澡出来,见程慕言还是坐在床边出神,那册书几乎要从膝头滑落下来。他走过去把书放到一边桌上,摸了把他的头:“又想什么呢?”程慕言飞快晃了他一眼,道:“……没什么。”便垂下了头不看他了。宋致白向来喜欢看他低头不语的模样,只觉得温顺可怜,可今晚再看,心里莫名有点酸软。他沉默了一霎,便道:“慕言,再过几个月你就毕业了,我想送你去英国。”
程慕言“啊”了声,抬起头怔怔望着他。宋致白又道:“戴铭诚父亲的朋友在伦敦大学做教授,一直很热心培养国内的青年。我想通过他送你去英国深造。”程慕言知道他做事向来严谨,若无把握是不肯轻许的,这么郑重地知会自己,怕是早就预备得差不多了。他心头微一酸,不禁心想这真是最好的解决手段:这样他就可以从容结婚。自己身在海外,一来免受刺激,二来也不会造成干扰。更何况他为自己安排下这样优越的出路,真是仁至义尽的体贴,自己哪还好意思和他计较?真难为他这样周到地着想安排。
他心里也不是没有受辱之感。从来只听说官场人物为了顾全体面,把下堂妾送去海外安养,只当是重金换的休书,没曾想竟是“今日此情也到侬”!荒唐地教人啼笑皆非。目光落在手上那块镌刻着“致白留言”的表上,听那指针擦擦地走着格子,每声细响都像长了利齿的兽,一口口地啃进他心里。
宋致白见他神色郁沉沉的,只当他是不愿和自己离得远了,便继续解释道:“他们正在搞战后的‘欧洲复兴’计划,我也在那边和人合作,有个实业投资,所以将来也得常常过去,想见面也容易——你不是最喜欢研读学问么?可以在那边先读个学位,游历几年,到时再回来也有个好前途。”说完笑了笑,又逗他道:“就怕你乐不思蜀,我还得千里寻妻。”
其实他倒是愿意他真留在国外,却不是程慕言猜测的原因。他对赵胜男说自己会将他的未来安排好,指的也就是这个打算。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和社交圈子,这种关系迟早捂不住。程慕言眼下在学校还好些,再过几年只怕更要麻烦。只能让他先到国外去,没有一只只眼睛盯着,环境宽松地多,对他的前途也是好的。何况沈部长经过这一场战乱,也萌生了急流勇退的念头,想去国外安度晚年。而宋致白深知若无牢固的高层背景,这种情势下国内这“皇商”并不好一直做下去。不如趁着美国在欧洲的投资计划,将宋家的产业尽快转移——本来他对于故乡人事的留恋也已不多了。
思来想去,这算得上是个多全齐美的出路。只是他却不肯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头几天才闹过一场,全告诉他只怕又会多想。何况资产转移也并非容易,自己难料几时才能脱身。他不想先许下个水月镜花的承诺,倒像是有意哄骗他似的。此外更有个不能言说的原因:现在两人是好的,他却知这世上怕没有一生不变的感情,万一将来要分别了,自己为他亲手铺下坦途,离开时总会更安心和放心一些。
程慕言始终沉默着。宋致白忍不住问道:“怎么不说话?”说着坐到床边,伸臂将程慕言揽到怀里,一手伸进他颈子上:“……就这么不舍得我啊?”他颈下锁骨上有颗微凸的小红痣,亲热时他最喜欢昵抚它。程慕言忍了忍,微侧过脸,低声说道:“我不想出去。好容易打完仗了,百废待兴,我既然要毕业了,就应该踏踏实实为国家做点事。”宋致白失笑道:“你就留下能做什么事?别以为自己念的政治学,就真能治国安邦了——我可告诉你,书本上写的,跟世道上行的,那全是两回事。”
他当然知道那全是两回事。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也正像恋人间当初的承诺与最终的兑现。程慕言心说自己并不怨他,可也不能任由他这般安排自己的一生:听宋致白的意思,并不是要与自己马上分手,而是将这种关系延续下去——国外的恋人,国内的妻。可对于这样的“两全其美”,他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不能接受,却也不愿意挑明。事情到这一步,一味怨天尤人,滔滔指责对方的凉薄背信,是最没有意义的。何况他明白,这层薄纸下遮的是万丈悬崖,自己和赵胜男分站在崖的两边,硬逼着宋致白去选——偏偏他又很知道,他的选择会是什么。
等到必须得选择的那一刻,他宁肯是自己先跳下去。但眼下却不妨再自欺欺人一刻。宋致白既然愿意费尽心力,想出这般的折中办法,想必对自己还是有几分留恋的罢?
程慕言打定了主意,便回避了他眼睛笑道;“就算你说得对,也不用就这么着急。这般大的事儿,你好歹也得给我时间想一想。”说完心里却难过,原来自己也学会了对他敷衍。宋致白原也不想逼他太紧,听他口气松了,也就势道:“也好,你好好考虑下——不过该准备的还是要早做准备。”
这话里还是自信和满足的。程慕言向来是听他的话的,就算一时不情愿,他也总有办法最终说服他。他相信他的程慕言永不会违背和辜负自己。不过他自认该当如此——为了这个人,他也已付出了从未有过的代价和真心。
那一夜两人并肩躺在床上,程慕言一直没有说话,宋致白却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便转身抱住他,问道:“还想什么呢?”程慕言道:“没想什么。”宋致白也沉默了下来,一只手缓缓抚着他肩头。这么静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收臂抱紧了他身体,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放心……只要你不先离开我。”
这算是这几年来,他说出口的头一句承诺了。程慕言默了一霎,才低声道:“嗳,知道了。”宋致白低头吻了吻他后颈:“那睡罢。”程慕言“嗯”了声,转身把头埋进他胸怀里,伸臂抱着他腰,便再不动了。
他一只手臂给程慕言枕着,时间久了就有点酸麻,这般捱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抽了回来。几缕轻白的月色流到枕间,他在清辉里看着怀里紧闭的眉眼,心中默默地想:除了婚姻,我可是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了。
然而他却不知,那夜躺在他身旁的程慕言,其实一直未眠。他闭着眼贴在那人胸前,熟悉的心跳呼吸一声声响在耳边,轻缓亘长如同沙流滴漏;然而笼罩着自己的黑夜,却依然静得那么漫长而孤单。
一应的误会、猜忌、伤害、不信任,原是所有相爱的人都会犯的错误。只是有的不久便破解,成为曲径通幽的一抹点缀;而有的错误,却是一误便错失了一辈子——谁又知所谓的爱,就是这样的坚强又脆弱;哪怕撑过了战火硝烟,熬过了生死流年,却经不起一点单薄的误解与怀疑。唯有在多年以后,才顿悟到当年的过错,是多么的荒谬可笑,痛心可悲。
那并非任何人的错。亦不能完全归咎于他们的时代。多年后宋致白只能将一切归咎于自己——那一晚,在程慕言把自己交给他时,他心里想过要好好对待他;可到底没有做到。
于是流光走远之后,千言万语,也只能隔海化为这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不够珍惜,所以才失去了你。
第 25 章
民国六十四年九月二十七日晴
慕言:
最近有些传闻,风传大陆的政治环境又有所反复。这里也是戒严,对你那里的情况始终没有确定的消息。而我能得到的一些所谓“□”,总是不确实的,我亦不愿相信。可我能感觉到你的处境——慕言,我只能每天都希望你能平安,希望你能够像之前一样的坚持……
他停住了笔,茫然望着窗外的一株芭蕉。暴雨才过,叶子都被打得稀稀落落,颇多萧条之感。他希望他平安。可他还希望他一如之前的坚持么?听来如此矛盾。明知大风浪之前,被冲击最重的就是耸立岸前的顽强岩石。然而他知道,一个人在严酷的身心困境中,坚持的意志才是唯一最可靠的堡垒,是生存下去的全部勇气。
门外婉贞正在低切跟一对儿女说着什么,大致是些小心翼翼的解释——“你爸爸最近情绪不好,他的心脏病……”宋致白不禁心中苦笑:近几年他的脾气确是变坏了。原本令玫婚后和父母关系有所缓和,当然她的丈夫也不希望真与宋家决裂,因此令玫怀孕生育了儿子云森后,又经常回家来住。宋致白看在女儿外孙份上,对女婿态度尚可。而女婿李敬之立志从政,借了这几年党内拔擢本土“青年才俊”的东风,已经在台南县里参与竞选。于是想说服宋致白动用与高层的关系,帮助自己更上一层楼,却被宋致白毫无余地地拒绝了。
正因为此,令玫未免含怨父亲不通情理,好容易缓和的家庭关系又趋紧张。恰好令琛大学毕业,不久便要去服兵役,李敬之来登门为其送别,见婉贞十分不舍儿子去军队吃苦,笑道:“还好是这两年,蒋公去世后,军队不再整天叫嚷着‘反攻大陆’,比我服役时可要舒服得多了。”令琛正是年轻气盛,听了这话却道:“那倒真没意思了,如果跟学校家里都差不多,可不是白当一回兵——戴伯伯还念念不忘打回大陆去呢。”
由于弟弟戴铭诚的缘故,继承乃父衣钵的戴铭训始终是坚定的反攻派,而令琛自幼和这戴伯伯亲近,很受了些影响,便开始和李敬之滔滔不绝说起军中强硬派的构想,十分的兴奋。李敬之出身本土,又是被简拔的后起之秀,对老一派的固执不以为然,因道:“其实蒋公还在时,大家都已清楚,反攻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不过作为三十多年来凝聚意志的手段,不能公开承认罢了——现在谋求对外发展才是正途。”又把话题说到“十大建设”上。令琛道:“联合国都退出了,又和美国、日本断交,如果不反攻,单凭一个小岛怎么能发展?何况西方也在闹石油危机。”令玫这几年在电视台做文编,多的是“□消息”,至此也不甘寂寞道:“不过这几年大陆也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听说老资格的实权派也是被大清洗,从政府到军队都乱得要命,工厂停产,官员被揪出来游行,当众‘批斗’都能打死人……”
一旁宋致白脸色已然十分难看,婉贞不断向姐弟两个使眼色,令琛毫无察觉,继续兴致勃勃道:“所以说现在正是反攻的机会——”猛然间“啪”的一声响,三人同时一惊,宋致白面前茶水狼藉半桌,脸色已是十分凝肃:“以后任何政治和军队上的事,不要在家里说,想说的就别再进这个家。”说罢站起身,又对令琛冷然道:“真想打仗,想打自己人,干脆别姓宋——我宋致白养不出自相残杀的儿子来!”
令琛给虽素来听话,也给他刺得满脸紫胀,在姐姐姐夫面前委实难以下台,小声辩解道:“是谁一直想回大陆,打回去正合你的意……”宋致白怒道:“还敢讲!你懂什么叫打仗?!什么叫内战——”婉贞慌忙喝止道:“令琛,不许再顶嘴!快给你爸爸认错!”令琛闷着头一声不响,宋致白把餐巾丢在桌上,冷冷扫了三人一眼,转身而去。身后婉贞低叫了声:“致白!”想来对他也不免埋怨:在她看来,家庭和睦可是头一桩要事,这两年她全部心思都用来调和父女亲子的关系;宋致白却为这样无关紧要的理由大动肝火,实在辜负了她的辛苦努力。
或者是他太过固执,不通人情。在生于和平的青年看来,战争是雪地里的刺蔷薇,血色的浪漫,可以聊做苍白青春里最炫耀奢侈的点缀。他们不能理解战争对于真正经历过的人的意义——特别是内部的战争与动乱,骨肉同胞,乃至深深相爱的人,正站在对面,每一枪一弹都打在自己身上,伤口迟迟不能愈合,残弹深埋其中,只能长年累月地溃烂。
他不能承受有生之年,亲睹这种浩劫重演。哪怕这一生都再也回不去故土。哪怕再也不能见到他。
更何况,那场战争,是他们之间的身别与心离。
民国三十五年,八年抗战后第一个明媚□,也是风雨再来时最后的平静。
其实也已是危机四伏。之前被国人寄予厚望的重庆和谈并不圆满,国民政府和□边区小范围的摩擦冲突始终不断,“双十协定”很快就成了一纸空文。然而战火才歇,百废待兴,全国上下皆盼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何况这又是同胞内战。国事日露峥嵘,民生亦不安稳:或者是因抗战八年受了太多“损失”,如今还容易战胜还都,官僚皇商们不免拼命找补,各行各业皆是囤积居奇,变本加厉地投机搜刮。再加上国府准备内战,财政吃紧,四大行便大肆发行法币,巨贾奸商又趁机倒卖黄金,导致各大城市生活程度飞涨,简直到了“薪桂米珠”的程度。穷人吃不起饭,小商小铺倒闭破产,满目萧条破败之色,倒比在重庆时还不如——至此国人对于战后和平与繁荣的盼望,就如一场轻薄春梦,无声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