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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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惚地一直跟随那电车,转过那条长街。路口灯光一晃,忽然有个人影蹿出来,直撞到车前。宋致白余光瞥见,悚然一惊,猛地踩下刹车。一道尖利的声音骤然撕裂了静夜,那个人影一个晃便从他视线中坠落下去。宋致白大梦初醒,忙摇下窗一看,见那人并未被撞伤,只是受了惊吓跌倒在地,方才松了口气,匆匆自怀里掏出叠钞票丢在地上。
他抬眼往前一看,那辆电车已经去远了,只抛下抹模糊的灯影,隐隐现现地湮灭在浓深的暗夜里。
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的自负与可笑——真以为自己愿意,就可以教人再回来?在这半年多里,他追求着自己的理想,开始了新的生活,甚至已有了情投意合的爱人。此后他过得好,或者不好,他的喜怒哀乐,他又喝醉了酒……已都不是因为自己了。再不会是为自己了。
而自己,却还在空着那方位置等他回来。还以为他没有自己,是不行的。
第二天的晚上,是早被订出去的,宋致白做东,请的是几个生意上的重要伙伴,此外还有戴铭诚。后者答应出席,却是不太情愿:“这种时候,你给我添什么乱!”宋致白解释说有个杜老板一心要结识他,又玩笑道:“都知道年后戴二公子又要高升,不过也别官印未到,官威先拿起来了!这么多年交情,想巴结你一回也不爱赏脸?”戴铭诚嗤道:“你就是太闲,还欠人管。”等到了席间,才知那杜老板新开了家电影公司,打算投当局所好排几部时事片子,因此特地要拜会戴铭诚指点关照,又想拉宋致白和其他几个人参股。像是绸缎店要把散碎绸片做样本招揽顾客,这杜老板也把当家花旦一并带来,向席中诸君一一推荐:“这就是我下部戏要用的徐梦璇——还在东吴大学念过书的,正和戏里象征‘新生活精神’的新女性形象符合!——梦璇,你坐到戴长官和宋老板中间去!”
诸人自然同声喝笑凑趣,戴铭诚忍不住要笑,身子却下意识地往外避了避。徐梦璇未免面露尴尬,微垂着头坐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对一旁宋致白道:“宋先生,我之前听杜老板总说起您……”才开个头儿,就又说不下去了。宋致白已喝了不少酒,此时吸着烟,也不看她,淡淡地问:“听口音,你是苏州人?”徐梦璇低头应了声“是”。宋致白忽然低促地笑了声,抬起眼瞭着她,微微凑近她耳边:“那你告诉我,‘吾幻戏倷’是什么意思啊?”
徐梦璇受惊似的飞快瞭了他一眼,跟着便低垂下眼睛,染了胭脂的脸颊上透出自发的红来。她想必是把这当成了高超又轻浮的调情——大概宋致白用意正在如此。
一旁戴铭诚看了他一眼,便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推说有急务要先告辞。临去时重重拍了下他肩,撂下声叹息便走了。
当夜他便带了徐梦璇回家。她没有任何的不顺从,却也没让他有任何新奇,唯独令他略为吃惊的是,她居然还是姑娘。事后他发现她哭了,却没有安慰她。他只是沉默地靠在床头,望着袅袅烟晕一层层升上去,烟雾中缓缓浮出一双眼睛,清澈又迷惘地,满满铺映他的影子。
还记得那一晚,他抱着那个人,低头一遍遍轻吻那双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会对他好的。
第 33 章
受内战影响,年后央大直到西历三月才开学,又因为国府向各大高校派驻了政治军事教官,给学生先来了场为期一月的军事训练,真正复课已是四月份了。因为师资紧张,程慕言资格最浅,一周也有二十个钟点的课,整日忙得不亦乐乎。大概是年轻和思想活跃的缘故,加上性格又随和,新入校的学生们和他格外说得来,往往下了课也去教员办公室里找他。这日程慕言才打发走了一单,抬眼一看,正见余慧心站在门口,倚在门旁朝他微微地笑。对面桌的同事王思政也是年轻人,见状便玩笑道:“小程,你课上有什么讲得不明白,教人家一遍遍都来找,我瞧你这老师十足的不够格——当然咱们余小姐过来,指定不是为了功课。”
程慕言只能低下眼笑笑,心里暗想这家伙真是好事——原本就担心那晚喝醉酒后,误会已经闹得够深了。倒是余慧心大方道:“我当然不是来请教功课,‘程老师’要教我怕还不够格儿——我是来还书呢。”说着走过来,把手里的那本《理想国》往他跟前一递。程慕言笑道:“这么快就看完了?囫囵吞枣。”余慧心道:“你少冤枉人。我可仔细得很,上头还做了笔记呢——不信你瞧瞧?”程慕言便接了过来,一壁笑道:“那我就来查你功课——”信手一翻,就有什么东西从书页里卷落了下来,正落在桌上,原来是两张电影票。对面的余慧心含笑望着他,一双眼睛亮亮的,轻声微笑道:“我姐姐买的票子,临时有事又去不了——我想反正明晚是周六,‘程老师’想必有空儿罢?”
程慕言心下一怔,还没想出合适的理由推脱,王思政倒是眼明口快,捻起那票子一瞥,故意大声笑道:“哦,原来是这部戏呐,我可是早就想看了——小程,你周六有空没有?没空儿我替你去。”立时有人道:“换你去?人家小程肯么?就算小程不好意思说不肯,小余也不答应啊。”连坐在窗边刘副教授也笑说:“你快别给人家捣乱——都快当爹的人了,还整天轻嘴薄舌的,小心给你太太知道,今晚上罚你跪搓板。”教员室里登时一片善意的欢笑。余慧心到底不好意思,飞红了脸,对程慕言低声道:“这部电影就是那个海派女作家写的,我想你以前常看她的小说,一定会喜欢。”
程慕言还未答话,王思政又挤挤眼道:“去罢,去罢,这部戏可是专讲新时代恋爱的,正合适你和小余去看——像我这种旧式‘包办婚姻’的受害人就不敢触景伤情喽!”刘副教授继续斥他不准胡说,要挟他晚间一定转告王太太。大家其实都知他和夫人虽是自幼订婚,感情却是很好的。大家凑趣说了这半天,程慕言窘得浑身不自在,一抬眼见余慧心还那般坐在对面,一双眼依依望着自己。他虽是心有顾忌,可是现下给王思政闹得人尽皆知,若再拒绝可怎么教人家姑娘下台,因此便笑了笑道:“成,明晚我一定到——不多叫上几个人一起热闹?”余慧心道:“这不巧了,票可太难买——我可排了好半天呢。”说到此处却忽觉得失言,忙站起身来,又一笑轻声道:“那说定了……我等着你。”
余慧心去后,程慕言望着那票发呆,才想起她把两张都留下了,这样自己是不去也不成了。王思政戳戳他胳膊,道:“呦,人走半天了,还‘寤寐思服’呐?”程慕言不方便说什么,只得摇头苦笑,把电影票放进抽屉里,翻开书本开始撰写教案。王思政却意犹未尽,又说到电影的女主演身上:“……那个‘徐梦璇’,专演新知识女性,气质看来很好——正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身后便有人嗤笑道:“什么新知识女性的代表,那个‘徐梦璇’也配!谁不知她是被那个宋大公子捧起来的?”王思政立时把头一转,问道:“宋大公子?哪个宋大公子?”人家笑他空仰慕了一场,对真人一无所知:“南京城总共有几个宋大公子?你当还是国舅爷啊?——不过也差不多了,就是开大纱厂的宋……”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程慕言好像和这个宋大公子还有点亲戚,忙把余下的话头咬断生咽下去,只是尴尬地嘿嘿两声。王思政摇头连声叹“可惜”:“还真是混沌浊世,无有一方净土——本来当她芳草美人,出水净莲,想不到还是沾了一身腌臜铜臭气!”
话说了这半天,程慕言像是充耳不闻,只埋了头专注地写着,笔尖擦在纸上沙沙作响。唯当“宋大公子”那四个字落地,他握笔的手微微停了停,便将头埋得更低了。
电影开场是六点半,程慕言六点才过十分就到了戏院,却见余慧心已站在门口台阶上,一见他来,便迎上来笑着埋怨道:“呀,等了我半天,还真担心你不来了!”程慕言连忙抱歉,又开玩笑道:“余大小姐遇事总这么心急。”余慧心微微瞥了他一眼,转眼望着街口来往的人群,低了声音道:“其实我平时最爱教人等。”
程慕言心头一跳,只能装作没听出意思来。好在人已陆续入场,他们刚找准座位坐下,场内便黑了。这戏院也是政府还都后新建的,仿着西式剧院的样子,底下是散座儿,二楼伸出半个看台,拿包了红丝绒的挡板隔成一个个包厢。贵宾们进来得向来是晚,快开场了才一个个拿着派头儿踱进来。忽然穹顶的天灯又亮了,想是又有什么重要人物莅临;程慕言忍不住回头一看,正瞧见走廊里一个男子走向二楼正中的包厢——他穿了身深色西装,戴着浅顶黑呢帽,一手习惯性地插在口袋里,看来极是随意,只是身边挽着他手臂的女伴盛妆严扮,意态举止十分郑重。
余慧心见他兀自回着头,也跟着看了一眼,便惊喜道:“呀,可真巧,那个就是徐梦璇了——她身边的是谁?难道是拉情人来看自己演的戏?”话说完脸上一红,所幸灯已黑了,身边的人看不出。程慕言“唔”了声,便回过头,眼望屏幕不再说话了。
电影开始了,主角果然是方才那个女人。情节并不复杂,年轻美貌的女大学毕业生,和一个英俊的商人意外相识了,又巧合地去他家里做了他女儿的教师。然而他却是另有妻子的。故事的结局,是女主人公不能接受“甘做妾”的旧式婚姻,又不肯违背道德,便忍痛和爱人分手,毅然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了——确也是好故事,何况又是他所喜欢的作家写的;然而那一幕幕光影流水也似从他眼前滑过,他心里却反复回放着另个人的音容——他看来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的改变;当然即便有什么变化,方才那匆忙一眼也是看不出的。不过他还没有和赵胜男结婚么?如果已结了婚,总不该还这么……又或许他到底和赵是分开了,这个女明星才是他现在喜欢的——是的,他肯这么陪她,在大庭广众下来出席她的电影,想必是真心喜欢的。
这才是他现在真心喜欢的。他忽然想起,之前那几年里,即便是最相好的时候,除了戴铭诚之外,他也不曾和自己在众人前大方出现过。他们的关系始终是扒在暗沉角落里的潮湿苔藓,没有根基,也见不得阳光,注定长不成参天大树。等到终于枯死,也是默默地偷萎成墙角的一抹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得过了分——他们已经分开了,之前的好或者不好,都早该被深深埋起,在心坟深处腐化成灰,他没资格再追究,再含怨,更不该为他又喜欢了什么人,又对谁好而辛酸。
就像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分开就是分开了,连去向也不留下,不教后悔剩下丝毫寄托的余地。
散场已经是快九点了,程慕言又似乎刻意拖延了一些时候,他们出了戏院,等在门外的黄包车都接上客人走了。好在余慧心家离此不远,两人沿着青灰色的沥青路慢慢地走,暮春的夜晚凉净如水,有不知名的花香在这水面上漂。余慧心低着头走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道:“我很喜欢今晚的电影,只是不赞同那个结局——两个人还是分开了。”程慕言“哦?”了声,似乎才反应过来,也微笑道:“她的小说都是这样的结局。她好像特别喜欢悲剧。”余慧心道:“不是,我是说,既然是新时代的知识女性,就该有同时追求理想和爱情的勇气。”说到这里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又开了口,声音还是压不住微颤:“如果是我,那个人是我真心喜欢,又和我有一样的理想,我是一定会坚持追求他,和他在一起的。”
她脚步停下来,凝目注视着程慕言。他也没有回避,默了一霎,便微笑道:“可是我不同。如果那个人和我有不同的理想,我不能勉强他跟我一道,可我仍然会喜欢着他。”顿了顿,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道:“然而和我有一样理想的人,也许我只当她是很好的朋友。”
这一晚程慕言将她先送回了家,自己又乘了电车回到央大。夜已全然被染黑了,浓得像掉进眼底的一团墨,小屋里微薄的一盏孤灯也冲淡不了。他坐在桌前,翻开笔记想写点什么,迟迟不能落笔,只能收拾了上床去睡。他才熄了灯,忽然听见有人焦急沉重地打门:“慕言!慕言你在么?!”他忙起身亮灯开门一看,原来是王思政,急得一张脸都煞白了,嗓子也是抖的:“文佳像是要生了,你能不能帮我送她去医院——对了,你手头还有钱么?”程慕言“啊”了声,道:“你稍等!我找找看!”他回屋打开抽屉,这月薪水还剩三两张大票,如今生活程度涨到这地步,怕是不够什么;他焦急地胡乱一翻,沉甸甸的一件东西掉了出来,砸得脚背一疼:原来是那块英纳格的手表。
他略一怔,忙俯身捡起来,倒没有摔坏——当时走得心乱,竟忘了把这块表留下,或者是私心里割舍不了,下意识地瞒过自己给“忘”了。等到几日后想起来,看着表背后镌刻的“留言”,更没了送回去的勇气,又怕宋致白收到后想起前情,误会是自己暗示他旧景重演,要他再接人回去。他唯有把它埋在抽屉的深处,成了一方不敢凭吊的墓碑。
可它的指针还在静夜里,在他的心里嚓嚓地响,忠诚又残酷地为他细数别后的每分每秒,每寸光阴。
门外的王思政又焦急地问了一声。程慕言忙应了句,拿起那块表就走了。战中百业萧条,典当行却是日复一日地繁荣,这点钟大概还敲得开门。他想,用已死亡的来换取新生,对于那段感情,大概是最好的结局和纪念。
几个同事一起将王太太送进医院,折腾了一夜,总算有惊无险,终于诞下来个健康的男婴,王思政喜不自胜,硬要按家乡的老规矩请大家都做“干爹”。程慕言笑:“这回真当了爹了,别老这么不正经,小心以后把孩子都教坏了。”又怕他身上钱不够,就把余钱都留下,自己慢慢走回央大,天都亮透了。他胡乱吃了点东西,洗漱上了床,睡眠像条温暖柔软的棉被似的紧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