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九重-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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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如此便好,不用理明枪暗箭。再等等罢。”
“说得也是。那么,你需要我带什么东西给师父吗?我会尽量送过去。”明越流问我。
“那请殿下帮我带句话吧。‘腊果缀梅枝,春杯浮竹叶。’家父自会理解。”
“好的,”他垂眼,看到我手中的厚本,奇道,“融光你看建筑书?”
“永安宫不适合当皇宫。几年休养生息,定朝也该建新皇宫了吧。”我道。帝都晴上府原是定朝前朝苏凉国的南都,永安宫也是南都的皇宫景耀宫改名而来,当年定朝建立时景耀宫的一砖一瓦都未作修改,直接换块牌匾了事。一来是连年战乱国库还不丰盈,二来南梁夏、西魏平未灭还需给养大批军队,数十年来定朝朝廷就一直窝在窄小的永安宫中,而未新建皇宫。如今魏平梁夏皆已灭多年,定朝皇帝的自信已达极致,新建皇宫的欲望势必高于一切。
“真的吗?我还不知道呢。”明越流显是好奇了。
“难道等冬天么,过了这村就没店了。”我笃定。
“那么,这……”“下回你带些纸笔给我,我给你画点东西。”
明越流点点头,了然的样子让我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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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料不差。仅仅一月之后,一纸诏书征调京畿各县十万军,开赴晴上府皇城东北岗地,进行营造新皇宫清元宫的各项准备。而监工大臣人选,据明越流打探回的消息,除尚书令和工部尚书之外,连内廷之长门下省侍中空祈因也出现在了清元宫基地,不能不说是定朝皇帝的一个极端越权分工的决定。
“设计呢?”我着急着问他。
“将作大臣啊。”
“那我画的图呢?”我花了十三天,废了几百张纸才出的成品啊。
“我请舅父转交给工部了。”明越流一脸惴惴看我,表情说的就是“我也没别的路”。
“也罢,我只是试试看。”我笑了笑,并不着恼。
“但愿这位官员不是气量狭小之人。”明越流替我担心。他不懂营造之法,但我这几日心血,他总看在眼里。义父教授的技艺少有涉及政道为官方面,多为农学、营造、算术等过活手段,我甚至想到过等风平浪静了,就到一个小城里以做工匠为生。
宫城大殿形制规模,我早在一年余书库生涯中分析得透彻,而基本法理我所知甚详,画出几张设计图不是难事。以义父眼光,自不难看出图中所有奥妙,怕就怕在交不到义父手里,毁了我一番好心意。任哪个工部臣下都不会想到,这种图形竟出自我这一未满二七的小童之手。
“权当练手而已。”我笑着搓了搓手,到秋日我的双手就干裂得厉害,以前日日干活还不觉得,在这书库呆着不见天日,真要把我手给剥了层皮去,用后厨猪油涂了也是白搭。
“怎么了?”明越流觉察,往我手上一扶,马上弹了开去。“对不起。”谦逊有礼,难得的皇子典范好材料。
“无事,殿下受惊了。”
“我去问母后讨些油来,融光妙笔有才,手不能坏了。”明越流诚恳道。
“谢谢。”我回道。这皇子自从得知我身份后,分明是将我做师兄看待,举止越发亲昵不避,声音也是大得起回音,一副口无遮拦你奈我何。就不知守在书库外的暗卫作何感想,既然皇帝没有举动,我也只好静观发展。
等待那一日忽然的光明。
明越流是积极,又是送油又是送纸笔工具,只差把吃食端进书库里。又一日端了块锦囊承装的大指模样木炭来,说是伽罗香木所制奇香,翚仪宫好不容易分得一指,薛后转赠给养子六皇子,他又自称用不上,忙忙地送了来。
“香味太重,凡人可承受不起。”我自然是推辞的。
“融光是师父之子,怎会不可?”他倒固执,硬是推给我。
“香不过置于身外,”我抬指划破了左手背皮肤,任血从伤口横淌穿干裂的手背,新血将凝未凝之时,伸手到他鼻端,道,“血骨自生,我算是有幸之人。”
他闻了闻,纵在伽罗香的遮掩之下,也是忽地一怔:“白梅?”
“玉蝶梅香,”我收回手,舔净未干余血,才道,“家父血带绿萼梅香,比我的血香略薄上一些。”
“空氏皇族的传承么?”明越流看着我,目光中多了一丝警觉。
“可以这么说。”我转过头,去拣一本《移柳录》。
明越流沉默,夺过我的书翻看几眼,对我研究农学移植法已见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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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的清元宫爆出了大案子。初名为重元殿的外朝第一大殿东阁土台夯实不牢,导致包砌青砖至上层时出现了崩塌事故,虽只伤了几名工匠,但堂堂新宫第一殿竟会如此草率了事,令当朝皇帝大为震怒,着大理寺严审此案。审案过程中又爆出种种丑闻秘往,竟至闹得整个朝廷人心惶惶。
我身在成均,也听闻撤职查办的诸人名单。皇帝过问得勤,常亲往清元宫督阵。其余能走路的皇子也争先恐后去“劳军慰民”,大有争最好名声的势头。我建议明越流先打听清楚,在中书省、门下省官员同行时才前往。他听了我话,转回来兴高采烈,原来他与义父又见了一面,而定朝皇帝对他的前去未表露排斥和厌恶。
这孩子虽无钱无权,拉拢人却颇在行。我暗暗想,若以后不为皇帝,做个朝臣也是不亏,根连错节,最是稳当。
我看着雪得发青的双手,漫漫随想。
定朝景初八年九月望,景初帝明观波改清元宫为甘露宫,改重元殿为淳熙殿,并赐中殿名为清宁殿,后殿为淳宁殿。续召五万民众修建甘露宫,天下无怨,皆应大修之举。这三大殿名未免柔有余而威不足,似不像定朝皇帝手笔。
我更隐隐地忐忑起来,我那几张凉殿设计图纸,可到了谁手上?
究竟,白等而已。
五重·浓雪·空祈因
小雪不期而至。时景初八年腊月廿一,乃为定朝史上最迟的晴上府初雪日。
“过两日雪大,甘露宫该停工了。”我向着埋头苦书的芮右侍中道。“应是如此。”
芮右侍中为人端方,年半百而至左散骑常侍,无争位之心。因芮氏也是盘根朝廷的大家,兼他之姊为前帝雍熙帝之贵太妃,颇得景初帝敬重,是以与我处得甚佳,对我以前梁夏太子身份快速爬升也不予在意。不问不顾任何外事,正是难得好臣子。
各自沉默做事。我翻动书卷,手无意识地敲桌。
“皇上驾到——”门下省是何等地方,定朝皇帝来往频繁,早是习惯。
“二位爱卿请起。朕欲往甘露宫。”停工前的最后检收,是应该。
我默默收起文件案稿,整理衣饰,起身随行。“重隐,朕所赐物?”我字重隐,为母后端佑皇后所起,梁夏朝中自然知道。定朝皇帝喜称臣下字,脱口而出,浑若无事。
我只得从桌下取出一布包来,解出白袍穿上。
月白卷云纹白越织,江南东道贡品,上赐正二品门下侍中空祈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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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宫工程于正月初十复工,至五月初,城墙及三大殿主殿群已完工。我随定朝皇帝再一次巡行甘露宫,走上淳熙殿东阁后眺三大殿,淳熙在天,清宁潜渊,淳宁将翔,各自端庄。宫城大殿虽大体一般模样,但在长宽丈量、梁柱雕工等略有不同,实则显设计者独到匠心。
淳宁殿后太液池已在挖掘引水之中,两边凉殿基址远远可见。观左边基地,我微怔:形状并不规整,弧角波形在一围方正中极为难得。谁家手笔?
我因想,该寻个法子问问旁人。定朝皇帝却先开口:“这显徽殿址,有些趣味。”
随行的工部尚书上来道:“微臣着人依设计详细计算定稿,务要显出陛下圣意来,请陛下放心。”
“朕是极喜欢那显徽殿构造。听闻显徽殿稿非出于封爱卿手笔?”
将作大臣封氏连忙出列回答:“禀陛下,此稿乃是胡尚书转交给微臣,微臣并不知是何人所作。微臣因见此稿别致,才冒犯敬上,请陛下恕罪。”
工部尚书胡氏见皇帝眼光瞟来,忙接口:“微臣从薛员外郎处得到此稿,颇见功力,才荐与封将作。”“传他过来。”
工部员外郎姓薛,是今上薛后的庶兄,官职不高,逢源度日,薛后也曾与我提及。薛员外郎此时在甘露宫某处严厉督工,皇帝召见,急急滚上东阁,叩拜得身体蜷成一团。
“你呈上的手稿,是何人手笔?”景初帝单刀直入。
薛员外郎战战兢兢道:“手稿是六皇子殿下交予微臣。”薛家全凭薛后的照拂度日,薛后养子虽非亲生总是个依靠,薛员外郎自乐得说话。
“如此。下去吧。”景初帝挥手。
等儿在我未用摄连之术观看他的十几日间,竟做了件大事。我微喟,早该认出么。以暗卫的能耐,也应禀报皇帝等儿的所有异常举止。
“重隐有所思?”皇帝转头看我。
“请陛下恕罪。”我不会说其它任何话。
“太多了?”景初帝黝黑的眼瞳,石般敲我骨髓。
“微臣不知。”打哑谜打了几多,所谓见招拆招。
“重隐就是认真,嗯?”拖长了音,皇帝闲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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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隔一年半载后终见到了等儿。时九月廿五,西风乍起。
皇帝在门下省正闲走旁观,芮侍中与我皆奋笔疾书,一概怠慢皇帝挥手过了。
“营缮司觐见。”除工部尚书、将作大臣直接向皇帝汇报甘露宫进度,门下省也须时时听取职能营造部门叙职上报,详问奏折明细。两日一回,已成定规。
“宣。”皇帝道。
“微臣叩见陛下。”小臣跪地叩见,身后一少年也跪倒见礼。
“平身。继续工作。”“微臣遵旨。”
少年起身,对我眨眨眼。“禀空侍中、芮侍中……”营缮郎中在滔滔不绝,我抬头望等儿,明净的猫眼低垂,偷偷地张望皇帝。
大段完毕。我点了点头,见芮侍中也点头相应,待听皇帝示下。
“爱卿辛苦了。退下吧。”景初帝挥退营缮郎中,留等儿一人大方面对门下省议事十余名官员。
“朱融设计甘露宫凉殿有功,朕特许暂入营缮司绘画。重隐,无妨吧?”皇帝看我。
“朱融蒙陛下圣眷垂青,微臣三生有幸。”在成均确实无聊,不如入朝行走阅书,我很能理解等儿的决定。虽甘露宫工期预计不过三年,两年后尚不知去处;若得等儿在营缮司站稳脚跟,我也可多见他几面。
“下去吧。”
我微松口气。将作大臣封氏曾在游学梁夏时师从我师父若狭公之师弟,与我有一面之缘,然无深交。我师门于营造法门独有一套风格,他从等儿的技法中认出,借呈递文书之机与我商议,由其上书皇帝,希望借此凉殿设计者到他手下效力。此事甚为冒险,皇帝许久不予批复,直到前两日才允准等儿出成均,但依旧与我碰不了面。如今等儿来门下省,或者皇帝有意有免了等儿与我的见面禁令。
“重隐,如常。”皇帝径直出殿,抛下一句话。
“微臣恭送陛下。”
所谓如常,不过是门下省一日公务完后,去皇帝办公之所睿英殿的简略称呼。
我撩了撩官服下摆,垂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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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很快来到。正常的雪季重又阻挡了甘露宫的进程,一些坊司机构已搬入甘露宫,而三省六部及后宫仍留在永安宫。我成日忙于年末事务,明知等儿无事,也无法□去看望。慢慢便挪到二月,皇帝忽然下了口谕,准我可随时去营缮司。
我亲眼见到等儿,才放下心。等儿埋首书库和书房,对着长长几十丈的细节剖析图自得其乐,每逢我来,还与我商讨滴水、柱础纹样等项,丝毫不以年纪幼小胆怯慎微。一手一笔左右开弓慢绘细描,妙手生花一水泄下,我大觉欣喜之下,也微担忧,只怕才华过露使人猜忌。
等儿入营缮司三年二月之后,甘露宫宣告主殿群全部竣工。腊月十一,漫天雪中,永安宫众除了后宫太妃、太皇太妃及冷宫妃,最后一批搬家者抵达甘露宫,开始新宫营生。皇帝大悦,在除夕大宴功臣,并在初一祭祖大典之后的大朝会上封赏所有参与修建之人,我也得了一千金的赏赐。另有一纸诏书,因甘露宫初成,改元“甘露”,始为甘露元年,大赦天下。
钦天监简大师也在上朝臣中。我久闻其大名,私颇以为高人,可惜一直无缘得见。皇帝大卷的封赏中也提到了此高人,赏百金。我不由猜测简大师向皇帝上书所写,可是有关于“神子”之事。幸而他不能多说,否则恐有天罚降身,我深知这一点,才敢稍放心。
初五时我去寻等儿,等儿将营缮司上级下发的退司状拿给我看。等儿长到十七岁,身体刚开始拔高,整日低头绘图大伤脊柱颈椎,我只得时常提醒他注意放松休息。纵使如此,等儿的身体也被摧残得够了,营缮司退他出司本不意外。但指令下另有一条,却是调等儿入兴文署,字迹与上端端正字迹完全不同,竟是我看惯的一种字体。
该出锋时藏,该刚折时弯,时游丝时方正,远看贵气近看古怪而说不出古怪的字,若非御笔,我便当不得门下侍中了。
等儿拈着字据,抬头看我。
我苦笑着摇头。
我和定朝皇帝的关系非乱麻也是藕丝。甘露帝年三十八岁,少我三岁,已到了为君“明了”的末时。史上任何以“明君”为名的少时登位霸主,无论其青时如何为君典范完美得无缺无憾,半生年岁过后必然行事越发糊涂,继而眼睁睁目睹子孙残杀,死时身边竟无一人可以倚靠。输,不过“昏聩”二字。
甘露帝便是极像我的六世祖,梁夏的最后一代盛世和最先一代乱世的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