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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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以为,那是感情生疏了,才处处与他保持距离,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小恩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严君离,记得严知恩,记得哥哥的万般疼宠。
「可以吗?」
一句话,问愣了他。「为什麽不可以?」
或者,他应该问——「谁说不可以?」
「奶娘说……哥哥病了……」
所以不能吵,不能烦扰他,要让他安心静养,也不能再和哥哥睡,不能动不动往哥哥房里去。
奶娘的立意,严君离不难推想。「还有呢?」
「梅香……」
这一回,说什麽都不肯开口了。
梅香是爹身边的人,在他病中,随着爹一道来观竹院的次数相当频繁。
这也不难推想,看来,梅香是对小恩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
会收小恩为义子,只是顺了他的意,爹从来就没有把小恩当成自家孩子看待,那些对待下人,该有的主从分际、尊卑之分,爹向来极为重视。
「奶娘说得对,哥哥那时生病,没办法顾着小恩,但是现在好了,所以没关系。至於梅香,她说得不对,哥哥不理会,小恩以後也不用理会。」
严知恩歪头,想了又想,一知半解。
也难为他了,人口一句,说的尽皆不同,才四岁的娃儿,莫怪要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
「往後,小恩要是心里头有想不明白的事,就来问哥哥,哥哥一生都不会欺你。」
严知恩思考了好久,终於点头。
「好乖。来,写给哥看看,你这些时日还学会什麽字?」回到桌前,一把将孩子抱坐在腿上,高度刚刚好。
三日後,严君离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进书房,用了上好的紫檀木,再铺上三层软垫,不教心爱的娃儿颠得肉疼。
只可惜,严知恩极少眷宠它。
一直到七岁前,他都是在兄长的膝上,习出一手好字。
若说严知恩是在严君离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严君离总是带着他,一同温书习字、同寝同食、也一同守岁,在他臂弯中,同迎新年岁的第一道曙光。
成长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永远有他。
那年大病初癒後,严君离随後下了禁令,除却父亲,各院人等,未经通报不得私入观竹院。
而观竹院内,来了一批人,也换掉一批人,最後留下来的,全是他一一挑选过、能够倚托的亲信。
他用这种方式,为小恩打造一个不受侵扰的安稳生活。
这孩子,是严君离的宝贝,这一点,无人不知。
他全心全意,呵护着他的宝贝,一点一滴成长。
小恩有事,从来只会问他,从来也只信他、只听他,兄弟间虽无血缘,却是亲密无间,情义更甚世间手足。
他自以为,已为小恩筑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垒,直到十九岁那年——
那是他头一回惊觉到,他全心的护卫,仍是不够。
至少不足以让小恩毫发无伤。
原来,在他身边,并没有他以为的安全。
那一年,时序才刚入秋,他就病倒了,病势比以往来得更凶猛,短短数日便已卧病不起。
每年入冬,总是要病上一场,但是这一回,他心知有异,病势来得太重、太沈,毫无招架之力,犹如九岁那一年……
他想起,那年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他命中的三个死劫,今年,正是适逢十九大关……
他心下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放不下眼前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十岁的严知恩,已经很独立,不再是那个不解事的三岁小娃,拒绝再被隔离於病榻之外,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总是在身畔绕着、守着,不肯离去,从什麽都不会,到已能将煎药、喂药做得比谁都麻利上手,照料得妥妥贴贴。
这贴心的孩子……
他心下一疼,一旦他也不在了,知恩该怎麽办?
还有谁会爱他、在乎他?还有谁能管得住他?
十岁的小恩,性子别扭又固执,谁的话也不听,只看他、也只听他的,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怎会养出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说,都是他平日宠上天,才纵容得小恩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决心,要他不惯他、不宠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别人怎麽说,在他眼里,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刚烈了些,你若来硬的,他只会比你更倔强。他担心,要是没人在身边看着,真要走向极端了……
小知恩喂了药,转个身又拧来湿巾,殷勤地为他擦身、拭汗。
「别忙了,小恩,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想到什麽,又端来一小盘乌枣,拈了颗喂去,让他润润喉。
他张口受下对方的好意,没说出他其实连方才那碗苦涩难闻的药汁都嚐不出味儿了。
「哥哥要快点好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话。
「嗯,会的。」努力想抓住涣散神志里最後一丝清明,缓声道:「没我盯着,该习的字、该背的书,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聪明,只要加以栽培,未来,会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头跑,忍着点,别与各院起冲突,我现下没有多余的精神,可护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们说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灯会。」
「嗯……」约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来了,他还要请人替小恩裁几袭新衫,出门走走春。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每一句承诺。
「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轻弱的嗓,终至无声,在冷冷寒风中散尽。
前一刻才说要说说话的人,下一刻又陷入无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别漫长,怎麽也挨不到尽头。
他不确定,是什麽指引他往前行。
这些时日,睡睡醒醒,有时醒来看见张罗汤药的小恩,执拗地守在病榻边,一刻也不肯稍离。
有时,又看见比现在还要再小些的知恩,窝在对他而言过大、也过高了些的案桌前,认真地埋首习字,一笔一划,将「严君离」三字写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见娃儿时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还有一双小手抓牢他,贪心含吮他指间蜜枣糖渍的可爱模样。
偶尔,也听见爹的叹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画面,但大多数是小恩居多,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形影不离的孩子,整整七年,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记忆,满满地丰盈了他的生命。
从很早以前,他便看开了,学会不再拘泥什麽,这破败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个意外、美好的意外,闯入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执念。
那依恋着他的孩子、那不能没有他的孩子……才七年,远远不足够,他还想守护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後会是何等俊俏模样、看他为情苦恼、追着某家的姑娘跑,然後,自己会出面亲自去替他说媒,订下他心爱的姑娘,共缔白首盟约……
他还有那麽多、那麽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岁,他还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梦境与真实中浮沈、挣扎着,每每想抓住什麽,又陷入更深的虚无——
而後,画面全数消失。
没有爹,也没有小恩,只余一片茫茫白雾。
他发现,自己走在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廊上。
这是梦,他知道,这具沈重的身躯,已经许久没能这般轻巧、随心自如地行动了。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长廊的尽头会是什麽,於是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许久,眼前的画面不曾改变过,於是他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
如果这是梦,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他很少作梦,会出现在他意识当中的,都是心里的牵挂,而这也不是府里头的任何一处场景。
他怀疑,自己被困住了。
於是,他不再往前,一转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他必须醒来,小恩还需要他。
或许是他的焦躁、强力抗争使然,梦境起了一丝波澜,不再一成不变。
只有他一人、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的幽寂空间里,渗透一缕声息,他专注聆听,想抓住那轻弱缥缈的音浪。
——不够,那小贱娃是生是死,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儿平安。
那是……爹的声音。
爹又做了什麽?
「严老爷,借寿已是违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关,这三十年是走上旁门左道助他避过,若要过度强求,教上头察觉出异样,莫说三十年,连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该怎麽做?你快些!」
借寿?借谁的寿?
爹为了救他,竟连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来!
他震愕得心头发寒,旋即领悟——爹还能向谁下手?莫不是——
别这麽做,爹,小恩还是个孩子,别伤害他,不可以!
他拚了命想喊,却发不出声,惊痛、恐惧,迫切地想挣脱这团散之不去的迷雾,强迫自己醒来,拚搏得满身热汗——
蓦地,他猛然睁开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摆设,这是他的房。
只是……一场恶梦吗?
借寿一事过於无稽,向来只闻其事,未曾有人证实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门左道,这些年几曾少试过?
这梦,真实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来,那小小身影总是在,有时一边默书习字,完成他每日规定的功课,一边看顾着他,有时挨靠着他睡……
那孩子从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身边。
他心下一惊,撑起身子离了床,脚下让锦被一绊,狼狈地重跌在地。
顾不得疼,连忙张口喊来掬香,问明小恩现在何处?
得到的讯息是——「老爷差人来请小少爷,有事相商。说是关乎您的病情,小少爷便去了。」
果然在听松院。
这几乎坐实了揣测。
「快!去听松院!」无暇多想,他撑起虚软无力的手脚,在掬香的搀扶下,一路寻往听松院。
得将小恩找回来,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确认无恙,否则他无法宽心。
今晚的听松院,四处都有护院把守,所有闲杂人等已被驱离院外,寂静无人的院落,透出一丝森凉诡谲。
护院挡他,却不敢强势阻拦。
「让开,狗奴才!」小恩若有个万一,这些人全是共犯!
「少爷,这是老爷的吩咐,您别让我难交代——」
「我若在这儿出事,你们更难交代!」
护院见他白惨惨的脸上全无一丝血色,深怕这般僵持下去,要真在自己眼下有个好歹,确实难脱干系,连忙侧身让道。
严君离心急如焚,一路寻至後堂,眼下所见,教他当场怔愣,寒意由脚底凉上心坎。
满室白幡飘扬、白花、白烛、白灯笼……活生生便是一座灵堂。
鲜花素果摆在案桌前,一口上好柳木棺,正停棺於堂中央。
他挣开侍婢扶持,跌跌撞撞上前,静躺於棺中的,正是他遍寻不着的严知恩。
伸手一探生息——小恩鼻息虽弱,颈脖间仍有微弱脉动,似是沈睡,怎麽也唤不醒。
这些人到底对小恩做了些什麽!
目光由那张苍白如纸、宛如死绝的面容往下移,一束纸紮小人便置於他心口,上头写了「严君离」,以及生辰八字。
一旁案桌上搁着符纸、桃木剑等法器,以及一纸一模一样的纸紮人,上头贴着他看不懂的扭曲符号,可他至少认得「严知恩」、「借寿三十」这几个字。
如此败德之事,爹真的做了!
他一时怒气攻心,扫落一桌子法器贡物,扬手扯落飘扬幡布,将灵堂尽毁。
严世涛闻声而来,怒声一喝。「君儿,你这是做什麽!」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爹,您在做什麽?」
「做什麽?除了救你的命,我还能做什麽?」
「借小恩的寿来延我的命,这就是您救我的方式?」
「那又如何?能够救你,牺牲那条小贱命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人命无分贵贱!何况——那是小恩哪!是您的义子,我养了七年、疼了七年的孩子!」
「那是你的坚持,我可从没将他当成义子,你善待他多年,如今他回报你也是应当。」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麽。
「我待他好,不是指望他回报我什麽,我只是、只是能看着他好,我便安心,这种心情,爹,你不会懂。」用世俗功利的眼光看待小恩的父亲,不会懂。
「我若不懂,你今日会站在这里评判我的所作所为?我这究竟是为了谁?严君离,你可真孝顺!」看着自己的孩子,打出娘胎便饱受病体摧折,自己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那样的煎熬心情,孩子又何尝体会过?
可瞧瞧他,从不懂为人父亲的苦心,净扯他後腿,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与他怒言相向。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您为了我,犯下败德之过!」那便真成天大的不孝子了。
他没再多言,唤来堂外的侍婢。「掬香,帮我扶小恩回去,再请大夫过来给他诊诊脉!」
大夫说,孩子只是吸入少许安神香,并无大恙。
小恩带回观竹院後,便一直安置在他寝房,严君离日日夜夜亲自守着,将孩子搂抱在怀,不容任何人再有机会对他下手。
那一夜折腾下来,许是怒气攻心,月余来的高热不退,竟因此而逼出一身大汗,病气去了大半。
反倒是小恩,自娃儿时期便被补得康康健健,连个小风寒都鲜少染上,在那夜之後却大病了一场,高烧不